照影曲

第二十八章 焦尾婉姬

    心中忽地极为烦躁,我脑海中思绪一片混乱,不由得想起昨夜炾王的两幅画作来:云容所言那人既有画像,可是湘贵妃?难不成我得查清湘贵妃之事?

    思索半刻,最终叹一口气,我起身,由倚华服侍着,臂间挽了一条素色缀碧玉枇杷湘绣杏花纹七彩芙蓉锦园披帛,随即道:“咱们出去走走吧。”顿了顿,复添一句,“带上玄鹤琴。”

    玄鹤琴乃入住听风馆当日琽贵嫔特赏,属新罗贡品,琴框与底板均以栗木制成。

    倚华微微诧异,到底不曾明着表露出来,只颔首道:“是。”言毕,转身进了库房。

    须臾,身处香樟园正北方位山茶庄,晨曦下照射出一片金黄光泽,反衬出绿叶碧波水嫩,叶带春姿,泼澱凝酥,鹭立清波。

    翩然落座花丛前,我取下手上的两对祖母绿珠琢芙蓉花白银护甲,左手五指肚按弦,右手以拇、中指夹持一匙弹拨琴弦,细竹拨片长一寸多,右手行弹、挑、划等奏法,清落奏起玄鹤琴,只觉周身弥漫出氤氲朦胧飘摇,荡悠悠飞入无边无际的金色朝霞,音琉萦绕周身:

    烂漫芙蓉色,居然似六郎。

    朝云团翠盖,夜月舞红裳。

    景夺前溪丽,香飞太液长。

    空令李供奉,极目紫骝傍。

    半晌,远处传来拍掌声,一句赞叹入耳,语气清朗脆落,颇有兴致,“技艺精湛,宛如天籁,可引凤朝凰。”

    我吃惊回头,出声之人竟是皇帝——头戴赤金九龙白玉捻金冠,着明黄纯金线七彩九龙祥云纹明缂丝妆花缎宽袖长袍,腰系九环白玉蹀明黄躞带,上琢赤金龙纹,脚下明黄纯金线七彩祥云纹明缂丝妆花缎长靴,肤色白皙如玉,瞳仁深邃润黑,流云明眸,丰神朗朗,修身玉立。他含笑抚掌,自远处走来。

    我忙慌张起身,行大礼,“妾妃嘉德宫听风馆婕妤林氏,参见陛下,陛下万福。”心口砰砰直跳。

    “哦?你便系听风馆林婕妤?”闻得此言,微微一怔,凑近了,可见皇帝面色诧异,凝神细查我的面容,含笑将我扶起,“起来吧。”眼光不住地在我的面容之上琢磨着,似要在我身上看出什么来。

    “不知陛下怎的一大早在此?”触摸到皇帝温热的手掌,初次与他这般亲密,我不由得心如鹿撞,不知所措,垂首之际,娇羞低声言语,面色格外绯红,着实难料机遇来得这般巧。

    “朕素来早起,不过出来随意漫步散心,谁想竟听到了一阵飞雪轻盈、流霜翩跹之声。”皇帝笑容如春风,叫人羞涩不已。

    得皇帝如此夸赞,我瞬时通红了脸,低语道:“陛下过奖了。”

    皇帝了然一笑,微微勾起我的下巴,一见之下眸色顿时惊叹几分,继而忽恍有所思,含笑问道:“当日选秀时,你可掉了珠花?”

    此言一闻,只觉耳根都红了,我低头支吾道:“正系,让陛下见笑了。”

    “哪里。”大方一笑,皇帝携了我的手,往冬晚亭迈步走去,银灰色德字缀碧玉枇杷湘绣杏花纹芙蓉曳地九丝罗长裙拖曳在地,自身后发出‘簌簌’的声响,一如我此刻的心境,紧张而忐忑,不安羞涩而暗含兴奋。

    冬晚亭在旁不过半步之遥,秦敛早已率一众小内侍将这座朱漆黑瓦的六角亭整理毕。

    “婕妤怎会此刻便起身?”落座后,皇帝语气关怀,面色关切,细细询问道:“此刻未至晨省。可是昨夜睡不安稳?”

    此时,远处徐徐升起一轮红日,金光照耀人间,惹来无限金玉流波,润色滑浓,映照出我面上两团红晕,飞入花丛,仿佛春色乍现,娇柔百媚,银灰色曳地九丝罗长裙亦闪出无限光波,溢彩流光。

    “妾妃今日醒得早,闲来无事便至此处奏琴。”我依言答道。

    他点点头,颇有兴致地看着我,“原来如此。适才朕看你之琴技,不知你可会‘满庭芳’?”

    踟蹰半刻,想起这首母亲在世之时常演奏的曲目,我低眉掩饰,谦虚而感慨几分道:“妾妃不过略知一二,算不上熟练。”

    “为朕奏一曲如何?”皇帝语气颇温柔,面色和悦,连带着长袍上的纯金线亦泛滥出一波柔和的光泽,在日光的照射下,宛如金粉般烁烁其辉。

    微一踟蹰,思忖片刻,我欣然应允,正一正衣裙,纤手成曲,珠玉音调,素琴遗音声悠悠,美景如画鸣啾啾,仿若天地为之动容:

    刻玉玲珑,吹兰芬馥,搓酥滴份丰姿。

    缟衣霜袂,赛过紫辛夷。

    自爱临风皎皎,笑溱洧、芍药纷遗。

    藐姑射,肌肤凝雪,烟雨画楼西。

    开齐,还也未,绵苞乍褪,鹤翅初披。

    一曲毕,我谦卑道:“妾妃技艺浅薄,难登大雅之堂,有辱陛下尊耳,还请陛下恕罪。”言论间,袖中无意掉出娘亲所赠、绣有合欢相思树的旧日丝帕,固然合欢如云,纷飞缥缈,甚是自在,到底有些年头了,可见破损迹象、陈旧之色。

    “你过谦了。”愣愣地一壁说着,皇帝余光瞥到,捡起丝帕,神色微微诧异,注视着丝帕,似在迷醉。

    细细琢磨起里头的意蕴,只叫人觉得:哪怕岁月飞逝,毫无尽头,依旧难忘其初始之姿,时刻铭记心中,永志不忘初遇之景。直至山无棱、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方敢断绝这等情愫。

    良久,我愈加诧异起来,轻轻接连叫唤几声,声调一次次增大,才唤回皇帝的神志。

    皇帝恍惚间回神,轻咳一声,吩咐秦敛道:“取烧槽琵琶来,赐予婉姬。”言毕,笑吟吟看向我,将丝帕塞入我手中。

    烧槽琵琶即焦尾琴,与齐高公“号钟”、楚庄公“绕梁”、司马相如“绿绮”合称“四大名琴”。琴名直白无华,但经历非同寻常,系东汉名人蔡邕所创制。《后汉书·蔡邕列传》云:

    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

    ‘婉姬’二字一出,莺月登时泪眼喜极,我亦受宠若惊。

    昨夜素婉仪为诸妃瞩目之焦点,好歹有琽贵嫔庇护。然今朝我无人提携却为众矢之的,只怕椒房殿内,无数嫔御会将之前针对素婉仪的嫉恨转向我,想必定以侯昭媛、墨丽仪之流为最,且肆无忌惮。待中宫与琽贵嫔得知,不知她俩会如何······只怕来日道路注定不平了······

    不动声色吁出一气,我福身垂首,语气为难道:“谢陛下隆恩。然则妾妃尚未侍寝,着实不宜——”

    “昨夜素婉仪如此,早先的墨丽仪亦如此,有何不可?何况朕意已决,何人敢有异议?”皇帝扶起我,温和道,情深款款,日光照射下,白皙的面容如牛乳一般甘甜鲜嫩,令人回味无穷。

    瞥见倚华眼神饱含关切与担忧,我心下忡忡之余,亦暖暖入怀。

    秦敛闻此命令,一时怔住,半晌方躬身道:“是。”再抬起时,面上已堆满笑意,打个千儿,对我恭敬行礼,“恭喜婉姬。”一壁领着人往库房取琴,一壁吩咐小内侍传旨御殿。

    皇帝将我扶起,柔声问道:“不知婉姬唤何名?”

    我柔婉道:“回陛下,姐姐与娘亲素来唤妾妃玉婓。”

    “既如此,朕便唤你玉婓罢,倒配得上‘玉姿玉液’四字。”言论间,拥我在怀,沉醉迷离。

    过了半晌,余光中瞥见一旁的宫人皆嘴角抿着一抹笑意,不曾显露出来,我心底格外尴尬,到底开了口,委婉道:“陛下,可否松一松?这······着实不合时宜。”语气为难低声,面颊滚滚,遍体发烫,玉手红朱,长甲嫩粉,娇羞涩涩。

    “也罢。”皇帝看出了我的窘迫与羞涩之处,面上微微一笑,松开了手。

    我逃也似地赶忙脱离皇帝身旁,落座对面的石凳上,颤抖着双手端起五彩琉璃茶盏,在叮当碰撞中啜饮茶水,几乎将脸尽数埋没里头,以此来掩饰不安而慌乱的心神。

    伴随着茶盏碰撞发出的‘叮铃’作响之声,此举落入皇帝眼中,露出爽朗一笑,清脆的笑声如深冬朱砂梅般醉人带色,红彻心底。心乱如麻之下,我暗觑一眼对面,只见皇帝容貌面若羊脂白冠玉,桃花双眼似深渊一般,迷离勾魂,令人心跳砰砰作响。

    顷刻,秦敛回来复命,身后跟着两个内侍,面色郑重,合力端着一把古琴,雅致风韵:琴弦清凌锃明,泛着碧色深刻;琴身古朴而沉稳,简明而内蕴,仿佛一块夜间墨玉,烁出华丽玄漆。

    “陛下,此物便系大周后爱物——烧槽琵琶?”我瞪大双眼,极为吃惊。

    “不错。”皇帝含笑回答道,使个眼色,示意内侍放下焦尾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