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曲

第二十四章 听百舌儿

    面对众人奇异看待玉制九子铃的目光,端柔长公主微微婉笑,“如此宝物若当真在孤的库房中凭空摆着,只怕落了尘土灰烬,无能物尽其用,亦不能够令众生瞻仰佛光。如今,三位公主或有一子,或即将有一子,自然需得神佛庇佑,这才有福分可言。固然生在帝王之家,到底缘分浅薄各有差异。此番,玉九子铃经雍和殿大师——僧稠法师护法加持开光,想来安置于柔仪殿门檐之上,自能庇佑皇家子孙、御殿诸妃再结珠胎,庇佑众妃生育之能。”

    柔仪殿乃皇后接见命妇之处,与太子妃接见命妇之处——春和殿相对,比邻而筑。将玉制九子铃安置于柔仪殿门檐之上,可谓福泽众人,分外深厚,颇有佛家普度众生之兆。

    “皇姐思虑周全,朕万万不能及。”皇帝喜笑开怀,甚是感动。

    余者皆起身行礼,感激道:“妾妃等,多谢端柔长公主恩典。”

    待到重新入座定,动起玉箸,我端详起面前的拔丝苹果:色泽金黄,块型光滑,味酸甜,外脆内软,糖丝不断,其味道独特,可助席间之乐。此菜呈金黄色,外脆里嫩,香甜可口。一上桌,你拔我拽,金丝满布,妙趣横生,系宴度上颇受欢迎的一道甜品。

    银丝卷以制作精细、面内包以银丝缕缕而闻名。除蒸食以外亦可入炉烤至金黄色,亦别有一番风味。银丝卷色泽洁白,入口柔和香甜,软绵油润,余味无穷。炸银丝卷则是蒸好再炸。

    拔丝苹果老少咸宜,无论鸾仪抑或嘉慎公主之子,皆喜爱非常。银丝卷更是博得诸妃欢心,一时之间,可谓在座诸人皆欢喜进食,大有和睦一家亲的景象。

    散宴之后,诸妃可径直散去,我与皇后、折淑妃却是要迎送亲眷一一离开方回宫。

    皇帝一时饮酒作乐,甚为开怀,筵席散罢,已然醉意熏熏,便先行一步回我未央殿,稍憩休息。

    待到宾客散尽,我与皇后、折淑妃分离而去,方一步入未央殿的大门,已然听闻皇帝酒醉之后,微带嚅嗫的语声,念诵着:

    杏梁宾未散,桂宫明欲沉。

    暧色轻帏里,低光照宝琴。

    徘徊云髻影,的烁绮疏金。

    恨君秋月夜,遗我洞房阴。

    “陛下好雅兴。”听闻此诗,我不禁笑了起来,打趣道。

    皇帝抬眼,见我入内,坐在贵妃榻上,便笑着将手中的一份信纸转交于我,一壁道:“你且看看,朕一睡醒便留在了朕的榻边。”

    我接过,看了一眼,随即放下,为他倒了一杯茶,亲自送到他面前,笑语连连道:“想是哪个姐妹前来拜访,一时半刻留在了这儿亦未可知。”

    想了想,我唤进倚华,问道:“倚华,这字帖儿系哪一位主子娘娘落下的?怎的不及时送回去?”

    接过《杂咏烛》一瞧,倚华亦不觉诧异道:“此事奴婢一无所知。还请娘娘允准奴婢拿着这诗去问一问其她宫人。”

    我颔首以作答应。

    目送倚华远去,我转头对皇帝玩笑着说道:“无论系何人所留,到底算得上御殿一大满腹诗书的才女了。陛下的御殿之中,美貌者甚多,德才兼备者更多。至于满腹诗书的嫔御,更是多得数不胜数。”

    “纵然弱水三千,朕只取一瓢饮。”说着,皇帝生出了几分酣眠后的缠绵悱恻,拉起我的柔荑,静静摩挲着,一壁道:“今日,看着嘉慎的孩子与鸾仪,朕就想起了当日你与和安贵妃一同侍奉朕左右的情景。那是,咱们何等和睦?如今却是物是人非。纵然鸾仪,亦已然嫁做人妇,即将为人母。到底如今,朕已然老了。”

    我安心劝慰道:“陛下年华正好,正值壮年,怎的出如此哀伤之语?陛下且看烟曙与宣慈,尚且属稚童小儿,来日不知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呢。”

    一番话,惹得皇帝连连失笑。

    此时,倚华入内,瞥见如此场景,一时不知所措,转身侍立一旁,尴尬道:“回禀陛下、娘娘,奴婢方才挨个问过了,长乐宫里的宫人,连同新来不久的百舌儿一并问过了,并无人知晓这张字帖儿系何人遗留。”

    “百舌儿?”皇帝一时听闻如此新奇的名字,不由得笑将起来,对我问道:“可是玉婓你取的名字?”

    如今,稚奴出宫开府多年,早早娶妻生子,王妃一、侧妃二、庶妃四的规格除却侧妃不过一人,其余皆满员。如今膝下有四子二女,到底算得上称为人父了。如今这状况,较当日琅贵妃身边的处境,不知好了多少倍。

    我随口回应道:“正是。为着眼见她如百舌鸟,歌声嚎亮动听,并善仿其语腔,故而妾妃给她取了这名字。陛下觉得可好?”

    “新年何事最堪悲,病客遥听百舌儿。”皇帝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

    “亲眼见过百舌儿之后,妾妃亦念及此诗句。如此看来,妾妃与陛下便算得上是心有灵犀一点通了。”此时,倚华早已识趣般离去,只余下微光烛火的摇曳生姿中,我与皇帝交缠的影子重叠在一起,一衣带水,宛如夫妻。

    是日的日光格外甜美柔和,照得人心里头暖洋洋的,然则却夹杂着一股寒冷之气,叫人不由得发自内心地瑟瑟发抖起来,仿佛阴气阵阵,令人哆嗦。

    我不知道是日我系如何度过的,只晓得宴席之时,皇帝与焀王说的一番话。话里话外,焀王当着诸妃与皇室宗亲的面,亲自开口,怀疑穆恭平后系为人毒杀而死,绝非寻常风寒。

    皇帝乍一听闻,随即瞪大了眼睛,转向皇后,细细问道:“皇后当日亲自为母后收殓,可曾看出母后系中毒而死?”

    皇后一时语塞,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道:“妾妃看不出。彼时太医院御医皆亲自号脉,确诊了之后才吩咐人通知妾妃。若穆恭平后系待人毒害,如何太医院御医无人测出?只怕焀王此乃听信了流言。”

    焀王却是一口咬定穆恭平后系为人毒害,更吩咐穆恭平后生前贴身服侍的丁慎容与六位上媛——梵相、梵音、梵乐、梵宇、梵宫、梵刹亲自入曲水殿当面回禀穆恭平后离世之前的病症。

    “依你等所言,母后离世之前,曾有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且有时带血的症状?”皇帝听了丁慎容等人的回禀,随即面色阴沉了下来,沉吟片刻,语态平常地问道,依着脸色看不出喜怒哀乐。

    “正是。”七人异口同声。

    “既如此,丁慎容,你为何不早早提醒本宫?”皇后见状,不由得疑惑起来,忍不住好奇,径直问道。

    丁慎容颔首回禀,面容坦然地回禀道:“回禀娘娘,当日奴婢一时惊慌,想不到此处,故而不曾回禀。今日焀王殿下如此一问,奴婢这才想起当日的蹊跷来。”

    皇帝顿时凝眉,深深思量一番,随即秦敛道:“传太医令程御医。”

    程御医就在曲水殿外候着,以备不时之需,故而即刻入内,“微臣参见陛下。”

    “程御医,你当日可曾亲自为母后号脉,确证她已然山陵崩?”皇帝细细看了一眼程御医,眼中满含意味。

    程御医回禀道:“当日微臣确实曾亲自为穆恭平后诊脉,确证穆恭平后已然撒手人寰。”

    “那母后离世之前的症状又当如何?”焀王当即反驳道:“母后离世之前,确实有恶心、呕吐、腹痛、腹泻且有时带血的症状。此事你又当如何解释?”

    “近段时日天气严寒,穆恭平后已然年迈,自然凤体孱弱,一时受了寒气入侵,玉体违和,故而有如此症状。焀王殿下若不相信,只管吩咐太医院其他御医前来问话,只怕得到的回答皆系如此。”程御医一番话,令焀王愈加恼怒,径直对皇帝郑重请求道:“臣恳请陛下传唤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只为一探究竟母后到底系如何离世。”

    “也罢,朕便吩咐太医院所有御医前来,只为换得皇兄你安心。”说着,皇帝示意秦敛亲自前去传旨。

    待到太医院所有御医皆亲身前来,跪成一大片,依旧不过‘年迈而凤体孱弱’之故,才叫焀王一时无可奈何。

    皇帝眼见焀王不忿,不免动了几分劝慰之心,孰料连带着桐王、安孝大长公主等亦随之安抚,却叫焀王面色愈加纠结。

    冷眼旁观的我在心下细细揣测着:若认真论及穆恭平后死因,只怕绝非人为所致。一来,穆恭平后死后,对任何人皆无好处;二来,穆恭平后已然年迈,无需旁人亲自动手,不日即可消失在这世间。论及此二点,穆恭平后之死对于任何人皆无好处。只怕今日穆恭平后山陵崩绝非人为所致。

    显然,焀王亦想到了这一点,故而只是一味地握紧了拳头,眉眼间尽是赤红之色的不甘。

    皇帝眼见焀王一味如此,只以‘疲乏’为借口,简单散了这一场宴席。待到安孝大长公主、桐王、焀王、端柔长公主皆走出了曲水殿,各自回府之后,皇帝随即摆出架势,要与我一道回宫。

    我甚是诧异:依着往年的旧例,新春宫宴之后,皇帝自会随同皇后一道回凤仪宫,如何今日会与我一同回来。

    固然心头诧异,到底摆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样子,对皇帝提醒道:“今日系新春佳节,如何陛下不去凤仪宫?”一壁瞧了皇后一眼,示意皇帝与她一同回去。

    “本宫这几日为着御殿之内一应大小事宜忙坏了,亦累着了,故而特意劝解陛下前去长乐宫。怎么,妹妹还不乐意了?”皇后笑吟吟道,将皇帝推给了我。

    “这——”我的脸上固然闪过一丝欢喜的神情,到底为难道:“依着往年的旧例,陛下应该与皇后一同度过此日,以昭示帝后一心,天下一体。今日陛下前来妾妃宫中,只怕寓意不祥。”

    “规矩系人定的,如何就该墨守成规了?”皇后今日不知为何,一味地将皇帝往长乐宫推去。

    眼见如此,若再一味地拒绝,只怕不妥,我亦不好多说什么,只得福身行礼,对皇后道:“妾妃先行告退。”说着,跟在皇帝的身后一同出了曲水殿的大门。

    回了宫,已然系夜幕时分。冬日的寒夜总是格外漫长,叫人难以忍受其中无尽的寂寞与孤苦。若非长乐宫中有两个孩子时不时发出吵闹的声响,只怕我会以为这儿系一处人间炼狱,叫人不得不时刻防备着,唯恐恶鬼来袭。

    闹腾了一天,回了宫,两个孩子皆被保姆抱在怀里,安静地睡着了。我吩咐两个保姆一同安排她们兄妹俩在内殿入睡。

    眼见着保姆将两个孩子一同抱入,我与皇帝分坐两边,面对面一同饮用清茶与一碗牛乳燕窝。

    “玉婓,你近几日夜间睡得如何?”眼见我习以为常地自倚华手中接过调羹,舀了舀碗里头的燕窝,随即诧异地问道。

    我轻轻一笑,语气松软地说道:“每日忙忙碌碌的,倒也不觉得烦闷。左不过还是这样子,习惯了也就好了。”说着,舀了一口燕窝入口,甚是甘甜可口。

    莺月在一旁觑着皇帝若有所思的神情,多嘴地补充道:“我们娘娘近几日为着御殿之内三起大事,没一日睡得好的。”

    我微微蹙眉,不悦地轻声叱责道:“莺月!”

    莺月即刻闭上了嘴,与倚华一同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