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烬录

第二章 颓城

    格尔兰洛是人间最北端的域国,紧邻寒而不冻的的万里凝冰海,寒流罩盖北境,终年风雪不息,幸而有清平界这古时传下的传奇禁制庇护,这世间第一大禁将风雪敌寇统统拒之于外,生生于苦寒之地辟出一座风雨和顺的世外桃源,这便是格尔兰洛老城所在,也是战修域国最初的容身之地。清平界有几处神异,一是界内界外两处人间,清平界像有智识般能够分辨敌友,乃至天候、瘟疫之类更加细碎的情况,二是禁制一直在缓缓扩大范围,格尔兰洛立国以来,清平界扩张了一倍有余,如今也不曾停止。第三便是清平界坚不可摧、牢不可破。

    千年以来连番大战,不论是当年法修五位主宰燃尽魂源的【帝流招荡】,还是深渊蛮族来势汹汹的破源大器,都没能令清平界破损一丝一毫,所有的敌人,都只能狂怒又敬畏的望着这无形的禁制无可奈何。在战修们眼中,清平界的神异就如同亘古以来的不曾变化的一种天候与现象,是如此的理所当然。可惜真正的清平界的构建之法早已失传,最为成功的仿制品便是庇佑当今人族祖庭利克隆德的三道大神禁,略能比肩守御之能,却没了其他神异之处。

    可是今天,清平界破了。

    二人一出老宅,漫天的风枪雪戟便将他们淹没,荆南挥手隔绝风雪,牢牢护住凝凡,而后甩出一蓬烟火。

    “嘭!”

    片刻后,凝凡勉强看到右手边天空上隐约也有烟火的痕迹,而荆南早已调转方向,狂奔而去。一路上街边宅户都已牢牢闭住门户,每隔百步便有一位银盔银甲的御战军值岗,不多时二人便已到达方才所见信号之地,凝凡站定身子,便看到眼前有一圈人墙,里三层外三层站满了红甲红盔的破阵军,漫天风雪被众人气势阻隔于外,凝凡往内看去,看到了仍是站的整整齐齐的一百名主宰御座,以及正在与他父亲母亲对峙的杜修迪耶。

    老人仍是同初见时那般慈眉善目,姿态闲适。杜修迪耶似乎是察觉到了凝凡二人的到来,忽而转过头来笑道:“人到齐了。”

    却在此时商铭重重一拳挥去!杜休迪耶虽有准备,但这一拳来的太快太急,周身层层禁障竟被他一拳击碎!商铭一招得手之后更不停留,挥臂如斧,并指如剑,战修禁手狂风暴雨般挥洒,源力流转激荡间方圆百尺风雪一净,有巍巍巨城自他身后由虚转实。另一边菲洛因兹提步、振衣,点点星光从身周亮起、盘旋,流光如织,封死主宰的所有退路。红甲破阵军齐声大喝,气势连成一片,朝向主宰御座发起冲锋。

    凝凡正想伸长脖子去看,却被荆南一把拉回,他身边不知何时已站满了人,黑甲森森,不露面目。凝凡却知道眼前的是老城各宗族的长辈们,在格尔兰洛,黑甲唯有各家主事才可穿着。

    “少域主不用担心。”他听见有苍老又醇厚的声音响起,有一位格外高大的黑甲人越众而出,凝凡虽然心中焦急,但仍是躬身行礼,叫了一声“叔叔。”

    格尔兰洛之所以被众战修视为圣地,便是因为此地汇集了战修一脉最顶尖的修者、修法,而这些资源又集中于以格尔兰洛为姓的各大宗之中。格尔兰洛鼎盛时号称一姓百宗,千百年来结姻并族征伐分裂世事变迁不断,现今仍在宗籍的大族尚有三十七支,隐隐分为两派,以菲洛因兹出身的洛伦兹一脉为首的新晋十族一派,以及格尔兰洛建成以来未断传承的撒罗一脉为首的旧族一派。

    而撒罗年轻一代最优秀的修者就是他的老师。

    眼前人是撒罗本代家主帕苏·格尔兰洛,按本家辈分是荆南的长辈。凝凡一直搞不清老城里的称呼,各家本族有一套辈分,同时以格尔兰洛为姓的众人又有一套族谱,其间通婚过继又要改了称呼…幸而台面上大多按格尔兰洛大族谱来定,凝凡依父亲排行才敢叫一声“叔叔”。

    帕苏受了一礼,继续说道:“在老城之内,便是奥洛斯主宰齐至也不可能战得过域主。”

    凝凡稍微放下心来,问道:“叔叔,清平界是怎么回事?”

    帕苏沉默,摇了摇头:“我也不知,但就算没有清平界,格尔兰洛仍会是那个不落之城。”

    此时商铭二人仍在与主宰缠斗,但另一边的战场却已分出胜负。预想中的惨烈拼杀并未发生,一百位咒言师仿佛一百尊无知无识的泥塑木雕,转瞬间便被枭首、碎魂,零肢碎体淅沥沥洒满长街。得手之轻易连动手的战修们都愣了神。

    谁不知道咒言师手段诡异?破阵军们不敢放松,背心处金光大亮,十成十力气凝聚在身,死死盯住长街上每一处残迹。更多的战修隆隆开进,生生推平了长街两畔房屋,将长街犁得深入地下数尺仍不罢休。又有一队队银盔银甲的战修以丈来长的枪杆为篱,密匝匝的钉满战场四界,凝神做法,顷刻间透亮的淡蓝冰晶拔地而起,那是显形的北地源力,被战修们以本身气机引动、定住。法修不同于战修纳源于内、着力锤炼源核,而是希图以一控全,借天地无穷法,所以荆南曾给凝凡讲过一个不甚准确的比喻——战修打算变成一块铁板,法修打算变成一只筛子。法修有界、战修有域,攻伐法修,就要凝源定界,堵上这些筛孔。若是清平界完好时法修无法成界,而此刻便要靠这一套界篱来定界。

    却在此时,凝凡听见有人在他耳边低语:“醒醒……醒醒”。他左右看看,却没看到谁在说话。

    他愕然发觉,这声音……似乎同梦里一样。

    忽然前方一声雷霆般的炸响,凝凡未成型的想法立刻被打断,同众人一般看向场中,看见有一团粘稠的、炽热的烟云膨胀而出,似推似撬地破开了界篱,一座烟霭弥漫、冰雕雪筑般的虚幻城池在上镇压,隐约有细小的人影在其内忙忙碌碌,不断投下滚木擂石、火油刀枪,却仍在被那烟云向上缓缓推开。点点星光仍在竭力拘束烟云扩张,却也是力不从心。

    凝凡听见帕苏惊疑不定的声音:“怎会如此?”

    他一声呼喝,众人皆不再旁观,纵身跃入战场。

    然而纵使众人合力也无法压制那团烟云,炽烈的火光从其中迸溅而出,居于战场中心的商铭二人立刻被击飞出去,几乎维持不住那座虚幻城池与璀璨星芒。周围各宗主事高手与破阵军们更是不堪,已是生死不知。

    凝凡惊叫一声,忍不住便想跑上前去,却在此时感到深入骨髓的一阵抽痛,手脚酸软,立时摔倒在地,余光却看到荆南也是一个踉跄,满脸骇然。

    “等阶压制?这怎么可能!”他听见老师叫道。

    对于修者而言,无论法修战修,修炼之路都可划分为两步,称为“一步登堂二步入室”,像凝凡此时只在门槛之外,尚在凝化吞源之眼,未能找到破关门径;满城白甲兵大多在一步门槛,还未能聚源凝核;红甲破阵军大多在第一步之上,此时已经凝核成功,不断纳源于体,逐步锤炼发肤、血肉、经脉、根骨,打造“铁板”;像荆南这般便是全身锤炼圆满,跨过生死关,登临第二步,再往上的通路便是向内挖掘本身魂灵源根,打造域界,再如商铭一般将域界逐渐化虚为实,成就“鼎器”,但这一步千难万难,世间尚且无人能完满的化虚为实,商铭身在清平界内,才能几乎令鼎器降临,这却已经是当世无敌的境界了,但要真正讲究起来,仍是半器之境。而法修之路与战修相悖,第一步便是碎形灭体,以此来寻所谓的“源气”,与之相合。只这一步便是千难万难,比之战修入门难了何止一筹,再者入了法修便再无回头之路,碎形之体不能再做体修,是以两方修者对立在所难免。

    不论法修战修,高位修者对低位修者都存在天然压制,相差一步对敌时,低位修者无法感受到源力;相差两步,甚至身体内的源力都会被高位修者掌握。这便被称为等阶压制,而在此时,荆南愕然发觉自己竟被抽离了源力!他甚至已经有了鼎器雏形!难不成杜修迪耶已经成就第三步?

    杜修迪耶终于露出身形,再不复先前形象,长发乱舞,法袍飘荡,皮肤片片龟裂,细密的血丝蜿蜒飘飞。一颗足有一人高的灿金颅骨悬在他身后,一百条细弱的黑气撑起那头颅下颌,一路连通向老城地脉,赤红的火焰拧成一只只巨手从那颅骨的孔洞中钻出,撑开浩荡的烟云,牢牢抵住那座城池。

    菲洛茵兹清喝一声,再不拘束那团烟云的扩张,星光划出一道道蜿蜒而狰狞的曲线,刹那间便在杜修迪耶身上破开百余个前后透亮的孔洞,然而主宰恍若无事,只是赤红着眼睛,远远向凝凡看来。

    凝凡勉强爬起身,立刻对上那双癫狂的眼睛。但此时他对父母的担忧压过了恐惧,凝凡纵声喊道:“父亲!妈妈!”

    杜修迪耶忽然大笑出声,蒸腾的烟云陡然膨胀一倍,无可阻挡的摧垮了头顶的城池,商铭受此一击再无法支撑,霎时间血透衣衫,昏厥过去。菲洛茵兹单臂挟住商铭,反身纵至凝凡身边,冲荆南喝道:“带他们走!”

    她挥起大袖,星光成束,使巧劲将满场残兵送到远处,而后漫天星点一收,化作一柄炽白灿亮的长刃被她握在手中。她身后亮起千百只不断旋转的吞眼,暴躁的吸纳着天地间流转的源力,那柄长刃愈发壮大,焰光几乎喷吐到百丈之外!菲洛茵兹大喝一声,一跃而起,天地间风雪一净,露出漫天星斗,星光为她冠冕,更织就一匹铺展数里的虚幻披风,她挥动巨刃,划出一扇明净雪亮的半圆。

    杜修迪耶笑道:“不愧是北境之花,这一刀几乎就是第三步了!这次是你来作最后一击吗?”

    此时刀光已经落到他眉心正中!

    苍老的主宰笑笑,闭上了狰狞的眼,低语道:“釜蒸夜明,一炉灰翳。”

    天地一颤,轰鸣的音爆再度掀翻了凝凡,荆南扑向他的身躯被一道火流狠狠抽开,立时被击碎了半边身体。

    耳畔嗡鸣不断,凝凡挣扎着站起身来,透过鲜红的眼帘,茫然的看着那粘稠炽热的烟云将整片老城吞没,无数的炽烈火流从中垂落,又如同一条条血红的锁链;他看到那些值守的御战军被那火流灌入头颅,连惨叫都没能发出便倒地死去,火光从他们口耳鼻窟中窜出,像一只只向上摸索的手;他听见满城的惨号,看见满城的火光,那是更多人,或者是全城人死去的景象。

    他一时失去了思考的能力,良久,他才注意到杜修迪耶站在他的身边。

    主宰衣袍尽碎,只余一半的身躯焦黑一片,倚靠在那颗只剩下小半的金色颅骨上,残缺的头颅歪斜着,血红的眼珠定定的看着他。

    “你看。”眼前不知是否能称为人的东西发出响动,“再来多少次都是一样的。”

    这怪物伸出干枯的手臂,死死钳住了凝凡的脑袋,让他不得不看向脚下一尺的地方,凝凡木然看到有细弱的火蛇甩下一具浸满鲜血的尸体,仍有细碎的星光环绕;看到满脸鲜血的父亲正艰难的伸出手,抓向杜修迪耶仅剩的脚踝。

    “走啊……凝凡……走啊。”他听见父亲喑哑的声音,将死的男人终于抓到敌人的身体,背心处一点点汇聚亮光。

    下一刻,粘稠的火光从天而降,灌入了他的头颅。

    凝凡的思维嘭的炸开了,这一刻钟的所见是如此的不真实。他方才还有深爱他的父亲母亲,有疼爱他的老师和长辈,有那么多的朋友、伙伴,有那么一座温暖的城,他是北境域主之子,是未来域主的候选,是天下战修的宗主,他应该有光明的一切。

    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凝凡发出不似人声的咆哮,他背心的吞眼从未有一刻如此的闪亮,他挣脱钳制,狠狠一拳砸向那怪物,主宰的头颅竟被他一拳捶下,那金色颅骨随之失去了全部神异,砰的一声落地,化为尘埃四散飘飞,然而落地的头颅仍在看着他,呵呵笑着:“你什么都改变不了,再来一千次、一万次,也还是如此。”

    它不动了,而后散碎为尘埃。

    漫天的烟云消散了,大雪又落了下来。

    …………

    良久。

    良久。

    跪在地上的凝凡忽而流下两行血泪,低低说道:“再来。”

    忽地,每一片雪花都定在空中,每一星火光都不再颤动,一切声音戛然而止,一切都被停在了这一刻。

    有声音响起,宏大又尊贵,隆隆如雷声:“凝凡,你已经没有源质去开始下一次了。”凝凡像变了一个人:“怎么没有?我仍能感觉我还是我。”

    那声音沉默一会,说道:“那么,我给你最后一场赌局。”

    “过往百局,你已输光了骨肉根本,输掉了源核、战心……”

    “我记得最临近成功一次,是你刚刚入界,记忆修为完满之时……”

    “你已油尽灯枯,你的对手仍是魂源完满。”

    “这一局里,我觉得你连暗示自己的力量都没有了。”

    “这是最后一次了,凝凡。”

    “够了”凝凡打断他,“我也说了很多次了。”

    “我一定能找到破局的办法。”

    “我一定能救回所有人。”

    “我一定能拿到【传承禁】。”

    “还有……”

    “赶快拿走我的一切,开始赌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