源烬录

第十六章 探索

    达汀是培拉尔德一个喧闹的关口城镇,高大的城门洞内熙攘的商队人流来往不停,热闹非常。

    迪路因站在临街酒肆的二楼窗口,看着人潮默默不语。

    离开帝都已有两个多月,迪路因心中的困扰却不曾消减半分,反而因为之后那些离奇的事件而越发深重了。

    那日法皇传旨,他领命离开之后,看到了另外的一个“自己”。

    那是一种很难说清的感觉,迪路因确定此前他并不知晓那人的存在,然而在见到的那一刻,他就自然而然的认为,本来就是有这个人,没有半分记忆突如其来的唐突之感,接受这人的存在就像迈完左脚应当迈右脚一样水到渠成。

    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想。

    什么都是一模一样的,身体、修法、爱好、能力,一切的一切,都是如此,迪路因没有感到半点恐惧、愤怒或是其他任何情绪,他立刻知道眼前的迪路因会去裁决机枢就任南域巡查使,所以他将法皇手令,也就是那龙函交给对方;而对方给了他另外的信物,他要前往达汀等一个人。两个迪路因分别去执行对方的任务。至于为何如此?有何深意?一律不知,迪路因们甚至没有多做交流,就一前一后的离开了帝都。

    然而到达达汀之后,迪路因后知后觉的开始困扰。

    为何一定要自己带着龙函去往裁决机枢?为何是南域巡查使?为何几位大匠会困在冰窖之中?为何玢罗要一直跟着自己?为何要自己来此等人,等的又是谁?为何……

    心城究竟出了什么事?

    迪路因叹了口气,没头没尾的事情太多,他没有足够支撑思考的线索。

    恰在此时,那个信物有了微微的异动,他立刻取出了那页金书。

    异样的牵引感从金书流出传入血肉,迪路因重新带上兜帽,缓步下楼,而那位要等的人已站在楼下。

    迪路因又看到了自己的脸。

    对面的迪路因将一个包裹交给了他,他小心的贴身放好,转身出城去往南方。

    那是另一个龙函。

    …………

    廻从沉眠中醒来,看到了煋萧索的背影。

    它站在地面上的夕阳里,遥瞰着天空里的另一片白漠。

    廻站起身来,准备向煋走去,当他有“过去”的想法之时,他就已经到了煋的身边

    孩子已经发现了廻的醒来,咧嘴一笑。

    “你醒啦。”

    廻没有回答,也抬头看向空中的向晚原。那是相当壮观的景色,头顶的白漠正在无规则的破碎着,空洞的黑色正在蔓延,像是涌上沙滩的浊浪。风在相互激荡,有细小的黑色闪电成片出现,荒凉的白色背景下,像是黑色的触手,而那夕阳挡住了浪潮。

    煋没有隐瞒,告诉廻这是由于他失去了身体,没了“罪证”,正在失去自我的象征。像他们这样的存在,必须存在于自己的向晚原中才能长存于世,为今之计必须要有大量的死气来搭建阶梯,回到他的向晚原才能再作打算。

    传承的记忆泛起了浪潮,廻能够大致了解其意,但是关键的讯息缺失了,大概是过早的离开向晚原的原因。

    他们是除枷罪民,立身的一切都在向晚原中。

    廻忽然有了个想法,煋立刻回答:“她不是死去了,她是忘记了自己,除非她在长眠中想起自己,否则谁都无能为力。”

    廻又看向两片向晚原,煋说道:“你我的向晚原融合是一个巧合,是无法重来的巧合。”

    所以也不可能通过联通母亲的向晚原唤醒她。

    煋问道:“你真的一点不考虑自己活命的事吗?”

    廻不说话。

    如果廻的情绪是一张白纸的话,煋就像是一张厚厚堆叠了无数层涂料的画布,他的感情似乎永远保持着最大值,总是无比的兴奋、好奇,高高兴兴的。廻不知应该怎么应付这样的人,所以总是沉默以对。

    煋说他们是同族,但廻觉得二人的差别比他与光的还大。

    ……光不知怎么样了,他又看了一眼正在尝试跳到天空的孩子。

    煋说道:“那只小狮子不会死,那是你的锁链,罪民需要这样一条锁链。”

    廻点了点头,终于正正看向煋的眼睛

    煋立刻跳到廻身旁,笑道:“根据当年的约定,我们会到洪荒边缘,等一个补足死气的契机,不过这个机会不是我们创造的,所以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廻点点头。

    煋就继续解释说:“信使很可靠,他会按时达到目的地,不会有谁能追踪到他,所以我们需要做的就是等待。龙函与我们有很深的渊源,能让你失去自我的过程尽量减缓,你只需要找到一个记忆锚点,记住自己是谁就好。”

    廻勉强听懂了这些话,就点点头席地坐下,继续看上方的景色。

    他的好奇心用完了。

    …………

    克诺嘉德穿戴整齐,最后一次检查了周身物件,那具素白的“身体”紧紧缚在他背后。

    蛮人大匠还是觉得浑身难受。

    庞洛讪讪的拍拍克诺嘉德臂膀,劝道:“能者多劳,能者多劳。”

    古兹隆没说话,兴许也有点不好意思。

    克诺嘉德撇撇嘴,说道:“脏活累活都让我一个干了,不行,来年春猎还得多给我一个名额。”

    阿提特兰说道:“不会亏待了你,春猎名额我给你三个,此地龙物你也可任选其一,此间事了我若生还,便收一个荒人弟子。”

    其他三人惊讶不已,克诺嘉德大惊失色,忙道:“老爷子,这趟下去你当真有把握吗?”先前说的可只是一件龙物一个名额,克诺嘉德已经觉得挺满意了,方才只不过是随口挤兑,现在阿提特兰如此加码,明摆着情况有变。

    收获越多,风险越大,克诺嘉德当然懂这道理。

    阿提特兰沉默一下,说道:“资质合适的话,十年之内荒人能多出一位新的大匠。”

    克诺嘉德脸色当时就是一白。

    庞洛忙打圆场:“冰窖之下哪有定数,老爷子只是严谨,稍安勿躁,稍安勿躁。”

    克诺嘉德气道:“给养没有、把握没有,现在信心更没有一点了!这种状态下冰窖二层,那不是找死吗?”

    之前弄出那个古怪东西之后,四位大匠进行了仔细的检查,开始了漫无边际的猜测。古兹隆和庞洛想法比较直接,认为这就是使者所说的那个要取的东西,此物需要四位大匠使用龙物制成的冶坊才能取出,所以毫无疑问,所以他们的意向是带着这东西想办法出去就行;克诺嘉德认为要取的东西是这一套冶坊,这白色人形应该是类似圣人皮的东西,能够克服冰窖的异常;阿提特兰的想法最天马行空,他认为冶坊与白色人体这两样东西都不是真正要取的东西,这白色人体应当是下一步的钥匙。

    遗憾的是三个想法都很难验证。

    锁异之井的诡异非外人所能想象。裁决机枢成立至今整整五十年,填进了多少人力物力,死掉了多少精锐,都不敢说对冰窖有什么深入了解。当年为荒人引地火开炉,几位魔工师使劲浑身解数也不能打入必要的引火栓,于是才发现了红草原之下存在的“无源之地”,这样的无源之地成型原因各异,但在大陆上其实并不罕见,所以并未引起两族太多注意,况且彼时因为“魔工宣法”一案打了几场大架的两族使团也没精力节外生枝,但是时任人族议事团长的玢罗尔接到了人皇的旨意,要他进一步调查,于是人们动手挖开了那无源之地,随后竟发现了一处埋藏久远的遗迹。

    之后开始了长达两月的挖掘工作,方圆十里的土地都被掀开,过程中人们发现此地同过往发掘的辉煌年代遗迹风格迥异,它是由大量的各种石料、木料、各类金属锭、颜色各异的骨质、以及更多的无法辨认的东西胡乱搭建成的类圆形广场,地基深的不可思议,像是一个不规则的巨大圆筒,也可能是长棒形状。挖掘过程中发现了十二根已经断裂的尖牙般的巨柱,古怪的是缺损的部分直到五十年后的今天都没有发现。

    后来荒人认为土地有灵,开始阻止更深入的探索,人们最终在地下五里处放弃了挖掘,转而开始研究遗迹正中的那口诡异的“水井”。

    这口之后被命名为“锁异之井”的“水井”从一开始就吸引了众人极大的注意,第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是唯一布设源纹的所在,那是毫无疑问独属于辉煌年代的源纹,繁复华丽,无法解析。辉煌年代是一段十分特殊的岁月,据说那时第三步还不是无从逾越的关隘,人族文明极大繁盛,领土空前绝后的广阔,是毫无疑问的大陆霸主,然而离奇的是,虽然它的强盛至今仍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却几乎没有明确的史料或是遗物能够证明其存在。所以人们常将一些与当下文明一脉相承,却又难以理解的造物认作是辉煌年代的遗留,这是当下人族的共识,当然,有一些历史学者坚持认为辉煌年代并不存在,只不过是假托伪作而已,这又是另外的事情了。

    而另一点令众人关注的是这井中随机的“喷吐物”。之前的挖掘期间,水井陆续向外吐出了五块规整的净金锭,这是一种珍贵的锻造材料,熔炼不易;一柄缺少手柄的半成品长刀,材质是普通的粗锻铁;一些石块,品种各异;一具只剩干瘪躯干的人尸,此物后来被制作成为“圣人皮”、一颗濒死异兽的头颅,此兽弥留之际癫狂的哀叫令许多人当场失禁,神志错乱,但荒人也不知晓此兽来路;此外是随着这些物品出现的大量清水,这也是此处被称为水井的原因。

    复杂的利益交换之后,“水井”的破解事项正式开始。两族主要围绕辉煌年代源纹的复刻与解析、喷吐物的辨认和调查,寻找可能出现这些东西的外界地点等开展研究。围绕遗迹建立起了一系列的设施,这也是之后裁决机枢内围的雏形,过程中确实发现了一部分物品的对应地点,但从未发现可能与水井通联的门户;而源纹的破解进展最慢,魔工们无法确认这些源纹是控制水井亦或是某种封印,贸然尝试很有可能招来未知的灾难,就像先前的异兽,而粗略复刻的源纹在外界毫无反应,很明显缺少关键之处。研究源纹本身虽然让魔工们受益匪浅,但具体的调查却陷入泥潭。

    魔工们陷入僵局之时,荒人给出了不同方向的解决办法。荒人的修炼围绕所谓“图腾”“符骨”“叫灵”等展开,与人族迥异,另外还有“换血”“烷眼”“执迷颅”“坏筋骨”之类不知所谓的修炼法,这与荒人体质有关。所有的修炼都需要伴以祭祀、祈祷,而这次调查的突破口就来源于祭祀。荒人以某种祭祀方法,以“五牲”为引,将特殊的祭品献祭给了水池,在数次更换祭品、死去许多荒人之后,终于水池吐出了一块古怪的器物碎片,而这就是那个“井绳”。

    之后又是一轮探索与牺牲,人们终于进入了井内,到达了“静湾”,人们以此为据点开展探查,收获了很多奇闻异物,此处不表。而在近几年的探查中,人们发现当前所在的锁异之井只是第一层,通过一些仪式,还能够进入冰窖的第二层。

    第二层的情况比第一层更加诡异,迄今为止唯一一个进入过第二层并活着回来的是一名荒人,而他在进入第二层之前还是人类。他失去了在下方的所有记忆,除了种族转换之外不存在任何身体异常,他能够顺畅的变化为荒人特有祖荫之形,人类的遗留只剩下极其相像的容貌,在出来的第三天夜里,他在极度痛苦中死去,解剖发现他的身体内不知何时开始了逆向的变化,人类的内脏与荒人的结构交缠在一起。此事至今秘而不宣,只有极少数人知晓。

    四位大匠的看法在一段时间的激辩与推测之后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统一:在失去井绳、无法找到静湾的情况下,盲目的寻找离开的通路是找死行为,就算他们是四位大匠也不例外;人皇对现下的情况一定早有预料,所以得到的这具人体必然是有用之物,是离开还是探索要靠它来判断。

    在克诺嘉德拎着那人形试探过龙物冶坊、神灵指甲,又围着整片空间溜达一圈之后,终于感觉此物传来了一种奇妙的向下意愿。

    克诺嘉德本来是因为信不过三个人族的判断才亲自试探的,然而试探之后他成了坚定的“下层探索派”,阿提特兰都怀疑他是被这东西操控了神智。但克诺嘉德明白并非如此,他从那种意愿中感受到了祖灵的呼唤,荒人才能懂得那种祖灵指路的感受,虽然他与人族厮混已久,但骨子里的东西不会变化。其他三人被说服,于是决定唯一能感受到祖灵指路的克诺嘉德走这一遭。

    克诺嘉德忽然有点后悔,也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被操控了,不过此时也没别的办法,于是武装整齐,布好仪轨,之后便发生了上面的对话。

    阿提特兰说道:“我不来骗你,当下一切都是猜测,没什么站得住脚的证据,我并无把握。不过你若真的出事,下一个进入二层的便是我。”

    克诺嘉德喘口粗气,慢慢平静下来,说道:“老爷子好好活着,我此去必然有个结果,不过你要收徒的话,我希望会是修拉。”之后不再言语,默默祝祷,以那素白的人形为引,沟通仪轨找寻二层门户。

    众人屏息以待。

    无声无息间,克诺嘉德便不见了。

    庞洛惊道:“不对,这不是去二层的动静!”他们这些核心人物,当然知晓去往二层大约是什么情况,却从没见过这般忽然消失的场面。

    阿提特兰叹了口气,说道:“稍安勿躁,二层之事非我等所能左右,你是他授业恩师,对他多些信心吧。”

    庞洛摇头不语,古兹隆的眼神却一直放在那龙物冶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