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风云传

潇湘风云传 第一章 青铜镜

    相对而言,街谈巷议,也就是民间是鬼怪故事的沃土。因来自民间,这些鬼怪故事主要功用在于娱乐消遣。与此同时,其中套路式的劝世理论、因果报应以及将现世生活投射于神鬼二界的技术性做法(阴间仍然是一个以阎王为最高统治者的专制政治体系)往往消解了鬼怪的恐怖系数,从而使之形成了儒家学说纲常礼教的“外编”道家系统,下面的故事虽然是以“青铜镜”这个“道具”为主线,何尝不是对这些理论的一个延续:

    我叫江逸,是个阴阳师,在这个本来被边缘化的职业里,很多时候我都不愿提及自己的职业,怕周围人异样的眼神,然后我常年出差在外,平时不是正在路上奔波,就是在某个陌生的地方落脚。

    其实很多人无法理解,我为什么要天南海北地奔波,甚至连过年过节都没时间回家。的确,我在光明小区是有一家规模很小的旗袍店,但那家店仅仅是一个门面,我真正经营的行当,却和旗袍没有一分一毛的关系。

    目前我所从事的这门生意,在我们那个行当被称为“尸棺生意”,说得简单点,就是和尸体、棺材有关。

    这些年我经手的那些尸体,几乎没有一具是正常的,最常见的是一些阴尸、邪尸,也有常年被阴风洗涤,经历过多次尸变的古尸。尸体存在的年代越久远,尸变的次数越多,往往就越是难以处理。

    说这门生意不凶险,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可如果我说自己从事着这样一门生意,更没有人会信,甚至会把我当成疯子。

    去年年初我回光明小区,还有邻居问我到底在做什么生意,还特意嘱咐我不要干违法的事,干净的钱能挣多少挣多少,不干净的钱千万别碰。

    这一天,闲得无聊,我在家里东走走西看看,当我翻找西屋里的旧箱子时,无意中发现了我上学时的一本日记本。由于年久的缘故,日记本的纸页已经有些发黄了,在本子中,还夹着一张同样发黄的老照片。

    照片的背景是一个光线很暗的地窖,在地窖中央,横放着一口大红色的棺材,红得像血。在棺材表面,沾满了黑色的液体,那种液体非常浓,看上去就像是煮沸的沥青。

    在这口棺材的旁边,站着一个穿着旧军装的老头,他站立的姿势很不自然,手臂和腿都是笔直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脸上的笑容异常僵硬。

    虽然是彩色照片,但整张照片的颜色都很灰暗,就像是经过了某种特殊的处理。听爷爷说,他碰到我的那一刻,阳光透过窗户,不偏不倚地照在摇篮里,那天是1991年9月3日,隔纸条上我出生的生辰刚好一岁。

    小时候就是和爷爷、山麻还有长麻子等一些街坊邻居住一起,我和爷爷住的是一个小圆子,中央是一个宽敞的天井,每到夏天,都会有很多人聚在那里打扑克,记得有一年光明村里有人结婚,也是在天井办的酒席。

    而我也有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他和我同岁,叫许阳。从记事起,我就和许阳在光明村摸爬打闹,有时候也调皮捣蛋,在邻居家的锅里糊泥巴,往别家晾在天井的被子上洒水,这种事我们都干过,每次我们干坏事,都会有人找爷爷来告状,可爷爷都是一笑而过。

    有一天,许阳爸在门口对爷爷说:“老王家出事了。”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

    那时候住在光明村的人,家家户户都走得很近,亲得很,爷爷一听老王家出了事,匆忙套上一件外套,也跟着冲出了家门,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吵,我在屋里就听见有人在喊:“来几个有劲的,先把人抬出来,快快快!”

    之后在嘈杂里也出现了爷爷的声音:“山麻,你赶紧想办法开车去,赶紧送医院!”前后大概过了一个多小时,爷爷才一脸凝重地回到家。

    一进家门,爷爷瘫在沙发上,不停地叹气。

    我问道:“爷爷,王叔叔到底怎么了,昨天还好好的,怎么就……”

    爷爷看了看手里的茶杯,没心思喝,就将杯子放在一边,拿出一根烟点上:“唉,晚上烧炉子闹的。满屋子的煤烟味,一家四口,全中毒了。”

    那时候一到冬天,家家户户都会储备着蜂窝煤,自己生炉子取暖。爷爷叹了口气:“唉,老王家的大闺女,明年就考高中了吧,出了这种事,说不定就影响学业。要说老王也是,太不小心了”

    “就怕老王家这次,是挺不过去了。”爷爷掐了烟,闷闷地说:“把人抬出来的时候,一家四口人,已经没气了。”爷爷手里还夹着半截掐灭的烟头,一直沉默着不说话,眉头紧紧皱着,好像在努力回想什么事。

    过了很久,爷爷才又点上一根烟,摇着头说:“不对劲,不对劲啊。我和山麻进去抬人的时候,老王他们一家四口的样子,瞪着眼,吐着舌头,手脚都缩在一块,根本不像是中毒,反倒像是,像是被人给活活掐死的。”

    话说到一半,爷爷就没再继续往下说,他肯定也觉得,老王家的事有蹊跷,但到底蹊跷在什么地方,爷爷也说不上来。

    没多久,就有人敲响了我家的门,叫着爷爷出去商量事了。

    当天下午,光明村里来了很多警察。听许阳说,老王一家送到医院的时候就死透了,救都没法救,之后光明村里的人报了警。我那时候小,也不知道害怕,就和许阳一起混在人群里,看警察查案。

    有几个身材魁梧的警员守在老王家门外,说是封锁现场,还有几个人在屋里到处翻看,时不时拍几张照片。

    期间还有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到处问话,不过问题都是千篇一律,比如是谁报的案,谁第一个发现了案发现场云云。我和许阳看了一会,觉得挺无聊的,就钻出了人群,到天井里砸沙包玩。

    和警察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老头,身材又高又瘦,还穿着一身蓝灰色的旧军装,远远望去,就跟一根电线杆子似的。我亲眼看见他进了老王家,和那些警察一起勘察过现场,不过从进屋之后,他的眼睛就一直朝着天花板张望,嘴里还念念有词的。

    我和许阳玩了没多会,老头也来到了天井,隔着大老远就朝我招手:“小朋友,过来,过来,爷爷给你块糖吃。”一听有糖吃,我就扔了沙包,欢天喜地跑了过去,许阳比我跑得还快,一阵风似地到了老头跟前。

    我“呸”就把嘴里的糖给吐了,还故作生气地白了老头一眼,转头就想走。可这时候老头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糖,我都没看清他什么时候剥开的糖纸,那块糖就被塞进我的嘴巴里。

    这块糖是甜的,而且刚入口就有一股浓浓的香味,我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糖。老头冲我直笑,问我:“甜吗?”

    我本来想说“甜”,可又想起老头刚才给我的那块“牛皮筋”,就做出一副很无所谓的样子撇了撇嘴:“还行吧。”

    “嘿嘿,人小鬼大。”老头笑呵呵地拍了拍我的头,又笑着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啊?今年几岁了?”

    我想都没想就回答道:“我叫江逸,今年……嗯……”突然发现老头正瞪着一双大眼盯着我看,那眼神,直勾勾的,而且还特别亮,我被老头的神情吓了一跳,浑身的鸡皮疙瘩一下全起来了。

    就连老头脸上的笑容,在我看来都变得特别瘆人,他这会笑得更灿烂了,一边还伸出手,想摸我的头,我被吓得当场就大哭起来。

    老头的手停在半空中,皱着眉头问我:“你哭什么?我又不是鬼。”我这么一哭一闹,聚在老王家门口的人就纷纷来到了天井。

    第一个来到天井就是许阳他爸,他赶紧把我抱了起来,然后就冲着老头吼:“你干什么?”

    老头一脸无辜的表情:“我没干什么啊。”

    “你没干么?没干么孩子被你吓成这样?”许阳他爸朝老头喊话的时候,天井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人。

    住光明村的大家都走得很近,不管是上班还是生活,都容在一个小圈子里,虽然邻里之间也会为了一点鸡毛蒜皮拌嘴吵架,可不管谁家遇上了事,为你出头的,总归还是这些邻居街坊们。

    老头估计是见人多了,怕吃亏,叹了口气,扭头就离开了光明村,临出大门之前,还喃喃地说了一句:“唉,有缘无分,强求不得啊。”

    没人知道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也懒得去猜。

    老头走后没多久,警察也撤离了现场,最终,老王的案子被定性为普通的一氧化碳中毒事故,但大家都心知肚明,事情没有这么简单,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光明村里的生活又渐渐变得平稳起来。

    大家都觉得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可就从那以后,从小没生过几场病的我,身体却变得特别虚,几乎每隔几个星期就会生一场病。

    刚开始生病的时候,无一例外的都是先肚子疼,然后就开始感冒,到后来简单的肚子疼变成了急性肠胃炎,不止腹泻,还呕吐,几乎吃什么吐什么,小感冒也变成了高烧。

    看着我从一个小胖墩变成了皮包骨,可急坏了爷爷,有一次竟然烧到了42度,后来的事情我大多也只是有一点模糊的印象,只记得许阳他爸开着厂里的面包装车,拉着我和爷爷到医院输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到的医院,路上我就睡着了,连扎针的时候都没醒过来。

    不过有件事我记得很清楚。爷爷抱着我走出光明村的时候,我的脸就靠在爷爷肩膀上,视线正好能看到一户人家的窗户。窗户里的光线很暗,可我却很清楚地看见,一个穿着土黄色棉袄的老太太站在窗户边上盯着我看,她的头发是全白的,身材格外的消瘦,佝偻着背,脸上的皱纹很深很深,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颗枯死很久的老树。

    我能看到她的脸,却看不清她具体的长相和表情,只是觉得她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还冲着我笑。

    当时我脑子都被烧成浆糊了,也没多想。直到后来我才想起来,老太太出现的地方,恰好就是老王家。

    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已经快到晚上了,我在医院里睡了好几个小时,这会闭着眼,却怎么也睡不着。

    当时的感觉,像被人用绳子困住了身子,用布条塞住了嘴,我心里又害怕又着急,这时候我就看见屋门被人推开了。

    门被推开的时候,却没发出一点声音,而且我感觉那门看起来飘乎乎的,好像没有一丁点重量似的。

    门还没完全打开,那个穿土黄袄子的老太太就进了我家,她走路的时候两条腿根本不动,就跟阵风似的到了我床跟前。

    她到了我旁边之后,就拿手指头不停地戳我的额头,她的手冰凉冰凉的,而且手指甲特别尖,每次她碰到我的时候,我浑身都能感觉到一阵寒意,额头上还针扎似的疼。我怕得要命。

    那个老太太戳着我的额头,还一副很生气的样子,呲牙咧嘴地冲我怪叫,我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就是感觉那声音跟老乌鸦叫似的。

    直到早上五点半的时候,我们家的老挂钟发出一声钟响,老太太像受到了惊吓一样,猛地回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之后就气冲冲地走了。

    她这一走,我突然感觉身上一阵轻松,爷爷来到我身边,看了看我的额头,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记得我四五岁的时候,爷爷给我和许阳讲鬼故事,说:“活人身上的阳气重啊,鬼物一般不敢近身,但有时候也有例外,不过就算有人被鬼物盯上了,它们也不会直接害人,而是用它们的阴气,不断侵蚀活人身上的阳气。厉害点的鬼,还会在人身上留个印记,就是告诉别的鬼,这个人已经被它占下了。”

    话说,光明村有一个人叫王翰,腿脚有残疾,这些年一直没娶上媳妇,日子过得很苦。

    一次,爷爷敲响了木栅栏似的院门,过了很久,王翰才一瘸一拐地从屋里出来,一看是爷爷来了,顿时就露出了笑脸,王翰人长得憨厚,他笑起来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特别踏实的感觉。

    那时候农村的土房隔音是很差的,爷爷和王翰在南屋里聊天的声音,我都能很清楚地听见。

    我听见王翰问爷爷:“到底出么事了?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心不在焉?”

    其实在平日里,爷爷和王翰也没什么来往,关系不算坏但也算不上好,可那天,爷爷却仿佛急于找到一个倾诉的对象。我听见爷爷点燃了烟,他借着烟劲,就把我遭鬼的事、老王家的事,甚至是老王家人的死状,都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

    之后王翰也没说什么,南屋里响起了铺床的声音,而爷爷则点亮了煤油灯,一直写写算算到很晚。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折腾了大半晚上,又加上我的身体虚弱,这一觉,我睡得很沉。

    可到了半夜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却被头顶上传来的一阵凉意给惊醒了。老房子的窗户,还是那种糊纸的木窗,此时被一阵寒风吹开了,正一边晃荡着,一边吱呀吱呀地响个不停。

    窗口正对着土炕的炕头,一阵阵寒风吹进来,正好吹在我的头顶上,能不冷吗,我裹着被子爬起来,伸手去关窗户,就看见窗户外面黑得吓人,天上没有星星,就挂着一轮很圆很圆的月亮,月亮的颜色惨白惨白的。借着月光,我看见院门外有个人影,看得不太清楚,只能隐约看出是个老人,佝偻着背,身上的衣服反着土黄色的光。

    一看到这个人影,我的心一下就提到了嗓子眼,赶紧关上窗户,插上窗栓,我心里又着急又害怕,冷汗很快就顺着后背流了下来。

    在这时候,窗栓“啪嗒”一声,竟然自己掉下来了,木窗户一点一点地慢慢敞开,那个枯树般的老太太,就贴着窗口站在外面。

    我想叫,想跑,可嘴巴就像被人用针线缝上了似的,根本张不开,手脚不听使唤的直打颤,也根本动不了。

    老太太站在窗外,一动不动地盯着我,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可我就是直到她在盯着我看。过了一会,她嘴里又开始发出一阵怪异的声音,那声音好像是在笑,又像是在哭,听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愤怒,最后还伸出了一只手,朝我脖子抓了过来。

    我当时真的怕到极点了,竟然“嗯——”一声,哭出了声来。

    南屋的煤油灯顿时亮了,然后我就听见爷爷在屋里说话:“逸伢子,怎么了?”

    爷爷这么一喊,我就感觉身上有阵暖意,好像刚才有什么东西从我身体里出去了,现在又回来了。我两腿一软,瘫坐在土床上,止不住地大哭。

    这时候老太太已经不见了,窗户还开着,天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星星。爷爷、山麻和王翰也很快来到了北屋,一进屋爷爷就问:“逸伢子,怎么了?”

    “逸伢子,出么事了,跟爷爷说。”爷爷也在床边坐下,语气温和地问我。

    我刚才哭得太厉害,有心想停下,可说话的时候还是一抽一抽的:“刚……刚才……那个老太太又来了,就在……在窗户外边……嗷——”

    刚说完我就又哭了起来,哭得鬼哭狼嚎的。

    爷爷朝窗户外看了一眼,脸色变得特别凝重,过了片刻,突然站起身来,对王翰说:“山麻,给逸伢子穿几件厚衣服。”然后又对王翰说:“老王,许癞子家住在什么地方?”

    王翰裹了裹身上的袄子:“就在村西乱坟山那边,我和你们一块去。”爷爷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当时他的两双眼都布满了红血丝。

    村里的路不好走,王翰打着手电在前面领路,爷爷背着我,一路跌跌撞撞,很久才来到村西头的乱坟山附近。

    所谓的乱坟山,其实就是一个二十多米高的小山包,它是光明村的西方门户,将整个村子和西边的一片泥沼地分割开来。那个年代,在我们那个地方,泥沼地是很常见的。

    不过后来我听村里的老人说过,光明村西边的那片泥沼地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而靠着泥沼地的乱坟山,因为常年种不出庄稼来,就成了死人下葬的地方。

    走到乱坟山脚下的时候,爷爷就能明显感觉到一股子浓重的阴气。

    王翰转过头来,用手电照了照不远处一个小土房,对爷爷说:“许癞子家。”

    爷爷顺着手电光束的方向望过去,就看见一个特别简陋的土房在乱坟山的山岗上立着,鬼使神差似的,就在爷爷瞅向土房的时候,土房里亮起了很柔和的灯光。

    灯亮的那一刻,爷爷就感觉身上一下子暖和了过来,连冬夜里的风,仿佛都没有平时那么凉了。

    这时候,从土房里传出了一个怨气很重的声音:“谁啊?半夜三更的,拿手电照筒我家窗户!”

    吓得王翰赶紧把手电关了。我当时心里就犯起了嘀咕,这声音,怎么这么耳熟呢?

    过了没多久,土房的门就被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个又高又瘦的老头,当时正值隆冬,他身上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旧军装,而且那件军装对于他来说显然太肥了,一阵冷风吹过,吹得老头身上的衣服“呼呼哒哒”直响。

    这老头我见过,上次他出现在光明村的时候,还把我吓得大哭了一场。不过这一次我看到他之后,身上竟莫名其妙地感到一阵轻松,之前因为高烧,烧得浑身疼痛,这时候痛觉也消失了。又过了一小会,我就开始感觉到饿,特别特别饿。

    老头正站在背光处,按说应该看不清我们才对,可他却一眼就认出了王翰,远远地喊道:“是翰伢子不?”

    王翰赶紧回应:“诶,是我,是我,许叔,出了点事,想请你……”

    还没等王翰把话说完呢,许癞子就摆了摆手,说:“事我已经知道了。让孩子进来吧,外面怪冷的。”

    听到许癞子的话,爷爷连忙背着我来到了土房门前,却听许癞子在旁边说了一句:“孩子进屋,大人就在外面等等吧。”说完就越过爷爷,先一步进了屋子。

    许癞子说话的时候语气明明很温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里却没由来有点发颤。

    爷爷当时肯定也有这样的感觉,他看着许癞子,站在原地愣了半天,之后才做出了巨大的决心似的,猛得把我从背上放下来,又将我推进了土房。我挣扎着想出来,爷爷却狠狠瞪了我一眼。

    对于小时候的我来说,爷爷一瞪眼就特别有威慑力,我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敢从土房里出来,就站在门口,眼巴巴地看着爷爷越走越远。

    后来我问过爷爷,他那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把我一个人扔在屋里就走了,爷爷说,他当时突然觉得许癞子这人靠得住,把我交给他,放心!

    许癞子随手带上了门,然后指着土炕旁边的一个木柜子,笑呵呵地对我说:“床头的柜子里有糖,自己拿。”

    说完,许癞子就点燃了炉子,又在炉子上架上一口铁锅,倒一勺油进去,稍等片刻之后,抓起一把葱花洒进锅里,就听“嗤啦”一声,小小的土房里立刻飘起一阵葱香。

    我从刚才开始就饿得头昏目眩的,一闻到香味顿时变得兴奋起来,也忘了许癞子的可怕,凑到他跟前,望着锅里的葱花问他:“你这是要做什么?”

    许癞子先是很简短地回了我一个字:“汤。”,过了一会,又转过头来问我:“糖吃了吗?”

    我摇了摇头,许癞子就指着土炕旁的柜子嘱咐我:“去,拿块糖吃。吃了糖,才能喝汤。”

    我本来还想问他,可这时候我的眼睛正好和他的眼睛对上,他的眼神还是那样,直勾勾的,让人一看就打心底里瘆的慌。我一个字都没敢多说,到床头柜拿了一颗糖,剥了糖纸就塞进嘴里。

    期间,许癞子一直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我将糖塞进嘴里的时候,他还说了一句:“不许吐出来!”

    就在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还真准备把嘴里的糖吐了,因为那块糖竟然是苦的,比我小时候喝过的黄连水还苦,而且嚼着嚼着,苦涩中还出现了另外一种腥臭味,这种东西吃在嘴里,让人直犯恶心。

    可我对许癞子怕得狠,用力一吞,竟然把整块糖囫囵吞下去了,然后那股苦涩和腥臭就在我的胃里翻滚起来,我不小心打了一个嗝,从嘴里喷出来的那股味道差点把我自己恶心死。

    “想打嗝的时候忍着点。你吃的那颗糖是补阳气的,让你这么一打嗝,刚补进去的阳气全散出来了。”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从锅台下面拿出了一个旧包袱。

    包袱被放在切菜的菜板上,许癞子小心翼翼地将它打开,我就看见里面包着一个拳头大小的肉团,在灯光的照耀下,肉团显现出一种很柔和的黄白色,而且它似乎是半透明的,远远看去,就如同一颗温润柔和的黄玉。

    许癞子对着桌子上的肉团发了一会呆,又看了我一眼,之后仿佛也下定了巨大的决心似的,以很快的速度拿起一把菜刀,将肉团一切为二。其中一半被重新包好,放在锅台底下;另一半则被许癞子切成了肉丁,倒进了锅里。

    很快,铁锅里的水就煮沸了,一股浓香的气味混合着水汽在屋子里飘荡,那股味道很难描述,好像是肉香混合着竹笋的香味,又好像是鱼香,或者是奶香,总之就是香,至于怎么个香法,却说不上来。

    这股香味,我口水都要留下来了。许癞子从柜子里取出了一个很大的瓷缸,将锅里的糖一股脑地全倒在缸子里,然后又将缸子放在我身边小凳子上。

    “烫,等凉一凉再喝。”许癞子一边说着,一边点上了旱烟,坐在炕头上抽了起来。

    这时候,我嘴里的苦腥味已经散尽了,从缸子里不断飘出来的香气不断呼唤着我胃里的馋虫,我看着缸子里的奶黄色汤汁,肚子就咕噜咕噜的直叫。

    许癞子估计是实在看不得我那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就给了我一把勺子,让我慢慢喝,小心别烫着。

    我用勺子将汤汁一口一口送进嘴里,每喝一口,都有种说不出的满足,那些黄白色的“肉丁”一入口就散发出满满的香气,香得我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

    许癞子坐在床上,一边抽旱烟,一边和我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许癞子则抬起右手来,掐着手指算了一会,然后就笑得跟朵花似的在那自言自语:“这生辰,不是阳灵子转世又会是啥?”

    可过了一会,许癞子的脸色又变得有些阴沉了,可依然在自言自语着:“我这一场师徒缘,是有缘无分,强求无益。唉,有缘无分哪。”

    许癞子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我看,我终于明白他看人的时候为什么总是直勾勾的了——因为他从来不眨眼。不过这一次,他的眼神却不像上次那么明亮了。这样也好,至少这样的许癞子,看上去没有那么吓人了。

    之后许癞子一直没再说话,我喝完整整一大缸浓汤,又心满意足地打了两个饱嗝,然后土房子里就彻底陷入了沉静。

    许癞子一脸沮丧地看着我,不说话,我怀抱着盛汤用的搪瓷缸子,也不好意思说话。两个人就这么沉默着,直到许癞子抽完一锅烟,又默默地续上了一锅,然后就开始对着我发呆。

    一直被他这么盯着看,我心里有些发毛,就清了清嗓子,用说话来转移他的注意力:“阳灵子是谁啊?”

    许癞子显然是被我的话惊醒了,他愣了一下,然后就笑了:“阳灵子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类人的统称。这种人生在阳气很重的日子,又摊上一个阳气很纯的时辰,以至命纯阳。这种人,命硬、长寿,也经得起大风大浪。可过刚者易折,所以这样的人,也常常是一生坎坷。”

    许癞子这番话说的半文半白的,我那时候太小,根本听不懂,可还是做出一脸恍然的样子用力点了点头

    想不到许癞子一下就把我识破了,他白了我一眼,说:“不懂装懂,人小鬼大!吃饱了吗?”

    我摸了摸自己圆滚滚的肚子:“饱了。”许癞子灭了烟锅,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根很细的红线,让我站好了别动,然后他就俯下身来,用红线在我的脚脖上打起了结。他的手指头很粗,关节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茧子,看起来又笨重又粗糙,可动起来却异常灵活。

    头发丝粗细的红线到了许癞子手上,就像活了一样,两个线头沿着许癞子的手指钻来钻去,很快就打出了一个很复杂的锁结。

    许癞子将多出来的红线剪断,这才直起腰来,朝土房外喊一嗓子:“都进来吧!

    话音刚落,爷爷就推门进来了,王翰和山麻跟在爷爷身后。进屋的时候,王翰还耸了耸鼻子,说:“这是么味啊?真香。”

    许癞子翘着二郎腿,端着旱烟,很无所谓的说:“也不是啥了不起的东西,就是一锅普通的肉汤,给孩子补补元气。”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随意,可我却发现,许癞子在说话的时候嘴角猛地抽搐了两下,再联想他刚才切肉时一脸犹豫的样子,那块似肉非肉的东西对于他来说,肯定宝贝得不得了。

    许癞子抽了口烟,慢悠悠地说:“我已经在他身上结了青铜镜。这个青铜镜要带三天,三天之后,你们找一个阳气重的男人把锁拆了。”

    王翰一向对那些神神叨叨的事情很感兴趣,这会见我没事了,就松了口气,好奇地问许癞子:“青铜镜是什么?”

    “这不就是?”许癞子拿烟杆指了指我脚脖上用的红绳系的一小块青铜镜,说:“这孩子,被邪祟盯上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阳气损得厉害。我虽然已经设法给他补足了阳气,可他身子太虚,就是补上了也容易散,这青铜镜呢,顾名思义,就是锁住他的阳气不外泄。不过人嘛,讲究的是一个阴阳协调,青铜镜能锁住他的阳气,也会让外面的阴气进不了他的身,时间久了,还是会导致阴阳失衡。所以只能带三天,三天之后,必须摘下来。嗯,现在是五点了,记住这个时间,大后天早上六点之前,一定要把青铜镜拆下来。”

    山麻则在一旁说:“许叔治好了逸伢子的病,这是多大的恩情,正好了,家里还有两只老母鸡……”

    许癞子又把山麻的话打断了:“你行了啊,别扯这些没用的。我帮孩子驱邪,小事一桩,行了,都走吧,不送。”

    爷爷是个对人情世故特别没有主见的人,从头到尾一句话也没说,不是不想说,而是根本不知道该说什么。

    爷爷背着我走出门的,临出门的时候,许癞子突然对爷爷说了一句:“逸伢子这孩子,命太轻,天生就容易招惹鬼魂。”

    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在想,之前许癞子不还说我命硬来着,怎么这会又变成命轻了?

    爷爷停下脚步,看向许癞子,我也朝许癞子那边看了过去,就见许癞子突然变得脸红脖子粗的,好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才说了一句话:“想治本,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就是入我宗门,拜我……拜我为师。”

    从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替我规划好了人生,就是好好学习,考上大学,将来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至于什么样的人才是有用的人,说句实话,当时的爷爷也说不上来,可不管怎么说,他都绝对不希望我将来给人看坟。

    听到许癞子的话后,我都感觉爷爷的腿软了一下,但也就是一下而已,下一秒爷爷就背着我快速走出了土房。

    走在山坡上的时候,我还听见许癞子在屋子里叹气:“唉,有缘无分啊,果然还是强求不得。”

    我现在突然有些明白,他当初在光明村里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接下来的三天里,我没再生病,也没再看见那个阴森森的老太太。

    三天之后的早晨,挂钟刚敲响了五点的钟声,深冬的天色亮得晚,此刻窗户外面还是漆黑的一片。爷爷很早就起了床,一直坐在院子里抽烟,天冷得很,连房梁上都挂着一排婴儿手臂粗的冰锥,从爷爷嘴里吐出的烟雾带着很重的水汽,显得格外浓郁。

    自从许癞子家回来之后,爷爷就总喜欢一个人到院子里抽烟,后来我听王翰说,爷爷两天前买了四条烟给许癞子送去了,回来之后,就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整夜没睡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至五点半的时候,爷爷才掐了烟头,到北屋把我唤醒,又拿剪子剪开了我脚脖上的那块青铜镜。

    前两天爷爷去找许癞子的时候,许癞子说,拆青铜镜的时候必须把我叫醒,如果在我睡着的时候青铜镜被拆下来,鬼魂就会借机上我的身。

    拆了青铜镜之后,爷爷将红线拿在手上反复地看,可看来看去,那根红线除了非常细之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一时间,爷爷看得出神,竟然忽略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许癞子说,邪祟会借机上我的身,青铜镜拆下来的那一瞬,就是它最好的机会。仅仅是一瞬间的机会,它就能把握住!

    就在青铜镜被拆下的一瞬间,我就感觉后背一阵凉意,眼前也变得有点模糊,等到视线又变得清晰的时候,我就看见爷爷身后站着一个人——那个穿土黄色袄子的老太太!

    此时她的脸藏在了阴影里,但我能感觉到,她正瞪着一双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我看不到她的眼睛,却知道那双眼睛像血一样的红,此刻,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愤怒和幽怨。

    爷爷大概是察觉到了站在床上的我有些反常,于是便抬起头来看我,见我的脸色突然变得惨白,爷爷顿时紧张起来:“逸伢子,怎么了?”

    我颤颤巍巍地指着爷爷身后:“那个……那个老太太……”

    听我这么一说,爷爷的脸色也“唰”一下变得惨白,然后猛地转头朝身后去看。

    可就在这时候,老太太突然昂起头,两只胳膊笔直地向前张开,怒冲冲地朝我扑了过来。

    我亲眼看见,爷爷转身的时候,老太太直接穿过了爷爷的身体,然后爷爷就像喝醉了一样,站也站不稳,脚步变得东倒西歪。而我的身子也在一瞬间被冻僵了,腿脚、嘴巴,全都僵了,跑没得跑,话也说不出来。

    从出生以来,我第一次感觉到了绝望,过去在我的眼里,爷爷就是这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别管是什么妖魔鬼怪,反正只要爷爷出马,肯定能摆平的。可这一次,我知道爷爷救不了我了,他斗不过那个老太太,我完蛋了!

    老太太像阵风似的上了土炕,她离我已经很近了,可我还是看不清她的脸,但能感觉到她脸上发疯般的表情,她真的疯狂了,我甚至能听到从她嘴里发出野猪一样的叫声,她离我越来越近,那双冰凉的手眼看就要掐住我的脖子。

    这时候,炕头上的窗户突然“哐”一声被推开了,同时响起的还有许癞子的怒喝声:“孽障,放肆!”

    这一声怒喝如同一道惊雷,在狭小的北屋中炸响。我立刻感觉寒意消退,手脚顿时有了知觉,而老太太的手却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借着这个机会,我赶紧冲下了床,跑到爷爷身边。爷爷这会也能站稳了,他蹲下身,一把将我揽在怀里,眼睛却看着站在窗前的许癞子。

    许癞子朝爷爷点了点头,爷爷则长长舒了口气。这让我有一种感觉,他们两个好像之前就知道,青铜镜一拆,老太太就会出现,包括许癞子的突然出现,都是他们两个事先安排好的。

    许癞子这边是一副风轻云淡的表情,床上的老太太却像是被定住了一样,双手向前伸着,整个身体还是保持刚才的姿势,雕塑一样的站着。这时候我才发现,她的双脚都是不着地的。而且从许癞子出现的时候开始,北屋里就泛着一种很柔和的黄光,那阵光好像是看不见的,可我却能感觉到,也就是那阵光芒,将老太太定在了原地。

    这时候,许癞子从口袋里拿出了一个木头做的墨盒,这种墨盒我见过,就是旧时的木匠师傅常用的那种。不过那时候的木匠墨盒大多是铜的或者木头的,许癞子手里的墨盒却泛着一种赤色的金属光泽,看不出是什么材料做的。

    许癞子打开了墨盒上的盖子,将墨盒开口的一面对着老太太,之后发生的事情,就是穷尽我一生的智慧也无法详细地描述出来,因为我虽然眼睁睁看着,却根本没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模糊地知道,许癞子手里的墨盒剧烈震动了一下,在此之后,老太太被墨盒吸进去了,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被吸进去的,可她就是被吸进去了。

    这种事,真的没办法用语言来解释。

    盖上墨盒的盖子之后,许癞子对着手里的墨盒长出一口气:“唉,总归是没有铸成大错,改天找个好点的寺庙,度化了你吧。”

    爷爷将我放回床上,隔着窗户问许癞子:“老许,逸伢子的事,这就算完了吧?”

    说话的时候,爷爷的语气非常的小心,好像是担心触碰到许癞子哪根敏感神经似的。

    许癞子却摇了摇头:“逸伢子这孩子,体质与常人有异,以后说不得还会招惹到其他邪祟。”他说这番话的时候一直盯着爷爷看,见爷爷将脸扭到了一边,也就没再说什么,只是很无奈地叹了口气。

    爷爷和许癞子一个站在屋里,一个站在窗外,谁都没说话,就这么僵僵地站着。

    过了许久,许癞子划开一根火柴,似乎是点上了旱烟,之后才说道:“缠着逸伢子的,是一个被阴风洗涤了两年多的枉死鬼,常理来说,这种鬼是害不了人的,可她死的时候身上怨气太大,短短两年时间,就快变成厉鬼了。不过说起来,这鬼你们应该也认得,还记得一年前老王家煤气中毒的事吧?这鬼,就是老王的生母。”

    山麻惊道:“老王的娘?难不成,老王也是被她给索了命?”

    “嗯,”许癞子慢悠悠地回应着:“不过这也怪不得她,她也算是个命苦的人啊。旧社会那会,日子难过,她是靠着要饭把老王拉扯大的,可老王这人,从年轻起就不孝顺。两年前,老太太摔了一脚,摔坏了尾骨神经,加上又受了点风寒,身子受不住,就瘫了。老王为了省钱,不但不带老太太去医院,还断了老太太的伙食,这老太太在最后的日子里,是被活活饿死的。”

    这时候爷爷也说话了:“早年就听说老王不孝顺,可没想到竟然到了这种地步。”

    许癞子叹了口气:“唉,这也算是一报还一报吧,老太太年轻的时候,也做了不少肮脏事,这些,都是她的报应。当时老王出事的时候,我去你们光明村看过,当时老太太的魂已经游走了,我本以为等到七月十五鬼门大开的时候,她也就跟着往生了。可没想到,她竟然盯上了逸伢子的阳身,又回来了!”

    这时候,南屋响起了开门声,应该是王翰回来了,许癞子稍微顿了一下,才继续说:“之前,我给逸伢子带了三天青铜镜,原本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可逸伢子带了三天青铜镜,她就在逸伢子身边蛰伏了三天,见青铜镜已拆,又不顾逸伢子身上那股纯粹的阳气,犯着被冲撞的危险也要强行还魂。唉,鬼物终究是鬼物,执念太深了。”

    许癞子吐了口烟,继续道:“老太太想借着逸伢子的阳身还魂,这就说明,老太太在人世间还有没了的心愿。”

    每说一句话,许癞子的语气都很慢,每吐一个字,声音也特别清晰。他平时说话不是这个样子的,我越来越感觉他这些话都是说给我听的。

    王翰道:“许叔,您这好像是一个道士额!”

    许癞子笑呵呵地说:“我可不是道士,虽然也会一些道术,可这些道术,都是我们这一脉吸取百家之长,渐渐衍生出来的。我们这一脉,其实鬼物见得少,死人却见得多。像老太太的事,我也是找到了老王的尸首之后,用他身上残留的‘魄’推测出来的。”

    这句话顿时勾起了王翰的兴致,就听王翰十分好奇地问:“怎么推测的,许叔,你倒是给我们说说吧?”

    许癞子的声音里还是带着笑:“这种手法,可是我们这一脉的不传之秘,除了本门的门人,其他人是不便知道的。”

    就听我王翰说道:“那我拜你为师呗,这样你不就能告诉我了。”

    王翰的话并没有引起来许癞子的兴趣,他却反而转过头来盯着我,眼里满是期许,也不接王翰的话,起身告辞就走了。

    自从经历了老太太的事情之后,我的身体变得异常健康,两年来没生过一次病,连身高都比同龄的孩子高出不少。

    其实有件事我一直没对爷爷说,就是我每天中午放学的时候,许癞子都会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每次他手里都捧着一小杯那种特质的肉汤,让我喝下去。从那时候开始,我就不怎么怕许癞子了,相反,还常常盼着见到他,因为每次见他,他都讲一些神神鬼鬼的故事。

    我和许阳都觉得,许癞子的故事,比光明村里的老人讲得好多了,不过当时我们俩也说不出到底好在哪。直到后来我才想明白,许癞子的故事之所以有趣,是因为他所讲的那些故事,全都是他的亲身经历。

    当然,那时候的我不了解许癞子过去的经历,但因为亲眼见过鬼,对许癞子口中的那些故事,也是深信不疑的。

    后来我慢慢跟着许癞子学习道法,并在爷爷的倾囊传授下,慢慢走上了阴阳师的道路,或许我来到这个世间本来就是为了降妖除魔而来,我的阳身也分明能让我感受到阴阳眼的存在。

    只是那块青铜镜,却成了我的忌讳,所谓道与魔,魔和道也不过是一念之间,那块青铜镜就是隔着阴阳的一个守望。三生石下,彼岸生花,青铜镜后,一边是阳尘大道,一边是凌霄地府。

    我经常到光明村西的乱坟山找许癞子,在那段日子里,许癞子住的那间小土房是我最爱去的地方,他家里不但有很多好吃的糖,还有很多新奇的小玩意儿,像什么人偶啊,木头做的小马、小车啊,数都数不清。

    然许癞子说,他家里的这些东西大多是为死人准备的,活人碰不得,不过即便这样,他还是会常常“施舍”给我一两件玩具。不过在许癞子家里的时候,他是从来不讲鬼故事的,还说乱坟山是死人的地界,在这地方说那种事,是要犯忌讳的。

    王翰家的老房子在村东,许癞子家在村西,都是在一片很荒的地方孤孤的一座房,周围也没什么街坊邻居。光明村很小,东西相隔不远,可我就是很讨厌从村里走。

    我和平时一样,挑着没人的小路朝许癞子家走,这条路偏僻得很,只住着李堂客一家。要说李堂客,应该算是十里八乡舌头最长的女人了,什么叫舌头长,就是爱说别人家的闲话,有时候甚至还搬弄点是非。

    李堂客家的井口打在门外,我路过她家的时候,刚好碰上她大儿子李俊在井边捞西瓜。那时候没有冰箱,很多东西为了保鲜,都是存在井里的。

    虽然李堂客在村里的风评向来不好,可李俊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好人,实诚、能干、孝顺,人长得也中正,村里人都说,李堂客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养了这么一个好儿子。

    李俊从井里捞出一个西瓜抱在怀里,我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到西瓜上有股很爽的凉气,李俊也老远就看见了我,笑着朝我招手:“逸伢子,来,进家来吃瓜。”

    我那时候虽然年纪小,可还是懂得做做客气的样子:“不了,不了。”

    其实就是一句客气话,如果李俊再稍微邀请我一下,我看在西瓜的份上,也得在他们家坐上一坐了。

    可李俊眼瞅着正要说话,院子里却传来了李堂客的声音:“崽啊,把院里晒的被子收了。”

    李俊“诶”应了一声,就急慌慌地进了院门。留我一个人站在门外,心里感觉就跟吃了颗苍蝇屎似的。

    李堂客向来都特别抠,刚才她肯定是故意喊李俊回去的,真是的,我不就是吃你一口西瓜,你至于么?

    我站在李堂客家门口,越想越生气,就想着要报复报复她。可我又是有贼心没贼胆,思来想去,一咬牙,一狠心,就从李堂客家的井里偷了一颗西瓜出来。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偷东西,紧张得要命,心里“扑通扑通”的狂跳不止,加上那颗西瓜对我来说太沉,我抱着西瓜往家里跑的时候,路上还摔了好几跤。

    回到家的时候,我还是上气不接下气的,一方面是累的,一方面,还是因为紧张。我把西瓜放在厨房的台子上,随便找了把刀,正要切,爷爷和山麻就回来了。

    山麻一回到家,第一件事也是找水喝,拿着瓢就来到了厨房,然后就看见我面对着一颗西瓜愣愣地站着,手里还举着把刀。

    刚开始,山麻也没在意,打开水缸的盖子,见水缸里没水了,就到院子里去打水。

    刚出门,山麻突然停了下来,朝着厨房的方向喊:“逸伢子,西瓜哪来的?”

    当时那种情况,我已经紧张到不知道该怎样才好了,爷爷气冲冲的来到厨房的时候,我感觉自己两条腿都快站不稳了,没等爷爷开口,我就忍不住坦白了:“从李堂客家拿的。”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八岁之前,我一直以为这八个字是真理,而且我还听说过,犯了罪,主动自首是可以从轻处罚的。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挨了爷爷的打。

    晚上我一个人起来,打算去找许癞子,走在村里的小路上,我就开始后悔了,深更半夜的,路上一个人都没有,村里也没个灯,路面反着月光,惨白惨白,看起来也怪瘆人的。

    我就这么一边心惊胆战着,一边埋着头在村路上走,眼看就快走到村西头的时,身后突然有人叫我:“别往前走了,停下!”

    从声音上来看,喊话的人应该是个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小姑娘,我下意识地就想回头,可身子转到一半,突然想起来这可是大半夜,谁家的小姑娘会在这个时候出现在村路上,更何况,这声音陌生得很,而且听上去飘乎乎的,感觉好像很远,又好像很近,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

    许癞子曾经说过,夜路上如果听到背后有人叫,千万不要随便回头,万一碰上冤死鬼叫魂,这一回头,将肩膀上的阳火碰灭了,就是万劫不复。

    那时候的我还不能理解“万劫不复”是什么意思,但也知道,这不绝对不会是什么好词。加上背后传来的声音,怎么想都不像是从活人嗓子眼里发出来的啊!

    我的身子半侧着,就这么僵僵地站在原处,冷汗顺着后背不停地往下淌,把背心都湿透了。

    透过余光,我看见一股惨绿色的光正慢慢朝我靠近,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已经被吓得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就在这时候,一只幽绿色的小手慢慢伸向了我,那只小手凑近我的右手腕的时候,我就顿时感觉到一阵冰凉,当时的心肝都被吓得急颤起来。

    “啊——”的尖叫一声,扭头就跑。

    我这一跑,几乎是用上了全身了力气,一边跑着,一边还听见后面那个声音对我喊:“你跑什么啊,快停下!”

    这一次,背后的声音倒是清晰了很多,像是活人的声音,可活人身上怎么会发绿光?

    当时我就认定了背后的东西绝对不是人,发了疯似的跑,心想只要出了村口,就到城乡结合部了,那边人应该就多了。

    又跑了一会,眼看就要到村口了,我却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从喉咙里喘出来的气就像火一样,烧得我喉咙发干,腿脚也酸了,别说是跑,就是迈开步子都要使上全力。

    最后我实在是坚持不住了,就停下来,用两手扶着膝盖狂喘粗气,可我心里还是怕得要命,就稍微侧了侧身,用眼角的余光朝身后瞄了一眼,万幸万幸,绿光不见了,那东西没追上来。

    人就是这样,在极度紧张之后突然轻松下来,就会感觉格外累,我现在也是,腿肚子没征兆地开始猛抽,而我整个人都感觉又难受、又困,迷迷糊糊的,一头栽倒在地上。

    好在倒地的时候,我伸手挡了一下,才不至于摔得太惨,只是在脸上刮破了一点皮。

    村口外,亮着一盏白晃晃的路灯,那道光对于我来说,就好比是一棵救命稻草,看到它,我心里的恐惧也稍稍消退了一点。

    一直到腿肚子不抽抽了,我才很勉强地站起来,继续朝着村口走,我越靠近那盏路灯,就越觉得那灯亮得出奇,晃得人睁不开眼。不过我也没多想,就这么一直往前走。

    走着走着,我就感觉有点不对劲了,那盏灯明明看上去离我不算太远,可我走了很久,却一点都没接近它,只是觉得它不停地变亮。而且在灯下,还隐约出现了一个灰色的影子,影子被灯光拉得越来越长,眼看着就快到我脸前了。

    我这时候想停下了,可腿脚就像不听使唤了似的,一步一步,不停地朝前走。那道影子已经盖过了我的脸,我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心里好像在害怕,又好像特别想接近那盏灯,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感觉。

    这时候,我模糊看到灯柱忽忽悠悠地朝我飘了过来,和灯柱一起过来的,还有一个穿黑衣服的人,那道影子就是从他身上映照出来的,他长得又高又瘦,手脚直挺挺的,我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但能看清他那双白森森的眼睛,此时正直勾勾地盯着我。

    看到他的时候,我第一反应是长长松了口气,以为是碰到了许癞子,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又觉得他不像,当时脑袋昏沉沉的,也说不上来到底哪里不像。

    他来到我面前,露出一口雪白色的牙齿冲我笑。当时我就想,许癞子的牙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白了?我见过他笑,那一口牙,早被旱烟熏黄了不说,左边的门牙还缺了半块。

    对了,许癞子的眼睛里怎么只有眼白?我可是记得,许癞子的瞳孔格外的黑,格外的亮,可即便是感觉到了有些不对劲,我还是把眼前的人认成了许癞子,总觉得只要碰上他,我就安全了。

    这时候,“许癞子”开口说话了:“老王家在哪?”他的声音很粗又很轻,就像是拉破风箱时发出的那种声音。“老王家?在光明村这地方,至少有一半的人都姓王,我怎么知道你问的是哪个老王。”我心里这么想着,可嘴巴上却什么都没说,还伸出手来,朝着西南方向指了指。

    “许癞子”露着一口白牙,嗓子里拉破风箱似的发出一阵含糊的声音:“领路!”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我的手腕,拉着我朝我手指方向走,他的手指很凉、很硬,像五根铁条一样捆着我的手腕,我明明能感觉到疼,却没想过挣脱,就由他带着向前走。

    我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么回事,明明是大夏天的,我却觉得特别冷,手脚都冻得冰凉,而且随着走得越来越远,我的意识就越模糊,只是隐隐约约感觉自己来到了一个很旧的铁门前,铁门上挂着一个木牌子,那木牌也很旧了,不过依稀能看到上面有三个字,第一个字我不认识,只知道后面两个字是:义庄。

    “许癞子”轻轻一推就推开了铁门,正要拉着我往里面走,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喊:“别跟他进去,进去你就出不来了!”

    我愣了一下,然后转过头朝身后看,就看见一个和我年纪相仿的小姑娘,她长得很乖巧,一双大大的眼睛仿佛会说话,脑袋后面还扎着一条长长的辫子,她身上穿着一件很漂亮的红花袄子,此时正左手叉着腰朝我这边瞪眼,在她右手上,还拿着一个纸糊的旧灯笼。

    灯笼里的火光,是绿色的!

    一看到这道光,我的脑袋就像被人用针狠狠扎了一下,整个人都清醒了过来。

    这时候我才感觉身上又冷又麻,抬头看了眼身边的“许癞子”,他根本不是许癞子,他带着一个很大的黑斗篷,所以我看不清他的脸,可知道他不是许癞子,他的眼睛里只有眼白,没有瞳孔!还有他的牙,那一口雪白的牙,全都像铁钉一样尖!

    这时候我也想起义庄是什么地方了,许癞子说过,在我们村外面,有一个聚义庄,那地方是过去放死人尸体的地方。

    这一下,我的心脏都快跳到嗓子眼了,我本能地想跑,可手腕被死死攥着,别说是跑,连动都动不了。

    那个人也转过了头,盯着小姑娘,没见他嘴动,就听他的嗓子眼里传来了粗哑的声音:“原来是个小狐鬼,别多管闲事。”

    那姑娘站在原地,表情很犹豫,我感觉她好像对我身边的人有些惧怕。

    见小姑娘没动,那人从嗓子里发出一阵“呼哧呼哧”的声音,好像是在笑,然后他就拉着我,径直朝聚义庄里走。

    我有心想挣扎,可身子却不听使唤,被那人拉着,一步一步走向铁门,眼见已经逃不掉了,我现在最希望的,就是许癞子能突然出现,像上次一样救我。

    可许癞子没来,在我身旁却亮起了绿光,小姑娘灯笼里的火,竟突然在我身旁的人头顶上烧了起来,我隔着这么远都能感觉到从火焰中传来的阵阵凉意,那道火苗竟然是凉的,我终于见识了没有温度的火是什么火了。

    那个穿黑斗篷的人顿时嘶哑地惊叫起来,不停地用手去扑打头上的火苗。

    我愣在原地,也不知道手腕上的五根铁指早就松开了,直到小姑娘冲上了拉住我,对我喊了一声:“快跑!”,我才回过神来,当时也不敢再多想,撒开腿就跑。

    小姑娘的手也是格外凉,我被她拉着跑的时候,就感觉被她握住的手脖被冰得有些刺痛。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似的,转过头来对我说:“你先忍一忍吧……坏了,它追上来了,抓紧我!”

    追上来了?我下意识地转身去看,就看见那个带黑斗篷的人正在后面追我们,他的速度特别快,像阵风似的,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我眼前。

    他伸出一双枯树般的手来抓我,可没能抓着,这时候我才发现自己几乎是飘在半空中的,小姑娘奔跑速度一点都不比他慢,她拉着我奔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变成了离线的风筝,两只脚要过很久才能落地一次。

    小姑娘先是拉着我跑上了村里的小路,路过第一个路口的时候,又沿着麦子地朝西面跑。我知道,按这个路线跑下去,再过两片玉米地,就是乱坟山了。

    看起来,她是要带我去找许癞子啊。一想到这,我的心就放松了不少,在当时的我看来,不管我遇到什么事,只要许癞子出马,就肯定能摆平的,而在不久前,我心里的这个位置还是专属于爷爷的。

    那天晚上的月亮很圆、很亮,借着月光,我发现小姑娘竟然是没有影子的,她是鬼!

    可我也就是刚有这个想法,她就背对着我说了句:“鬼也是分好坏的,别老带有色眼镜看我!”

    的确,许癞子也说过,这世上的鬼分很多中,虽然大多是恶的,可鬼和人一样,也分好坏,甚至有些福鬼,活人碰上了,还能时来运转。

    我心里想的这些事,好像都逃不过小姑娘的眼睛,虽然她这会根本没用眼睛看我,可我还是听她叹了口气:“唉,土包子,没法交流。”

    她好像有很大的把握跑赢那个带黑斗篷的人,过了一会,她又跟我说起了话:“我刚才让你停下,你怎么不听我的,还一个劲往前跑?”

    没等我说话,她又说道:“唉,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就你这点胆,也不知道老许是怎么看中你的。你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可现在你不能张口,就你那一口阳气,非喷死我不可。你可听好了啊,等会到了老许家,不许说我的事,知道吗?还有啊,以后别大晚上一个人出门了,这次我能救你,但这种好事可不是你回回都能遇上的。都怪你,让我白白浪费了一次还阳的机会,这次算你欠我的,以后你得还我!”

    她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中间都不带换气的。我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本来还想问她叫什么名字来着,结果还没等张嘴她就吼了我一句:“不许说话,闭嘴!”

    我发现这小姑娘看起来乖巧,凶起来也挺吓人的,这时候,我已经能远远地看见许癞子的土房子了,一颗悬着的心也终于落下了,可小姑娘却露出一副很不耐烦的表情,一边还自言自语:“老许家阳气好重,真烦!”

    距离许癞子家还有十来米的时候,小姑娘停下了脚步,随手一甩就把我扔在了地上,等我转过头去看她的时候,她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我坐在地上,发了好半天呆,还以为刚才经历的事,就是一场梦,可很快,我身后就传来一阵低吼生,回头一看,黑斗篷已经追上来了!

    我刚平稳下来的小心脏一下子又提到了嗓子眼上,顿时大喊起来:“老许,老许!”

    我这么一喊,土房子里的灯顿时亮了起来,同时屋里子还传来了许癞子的骂声:“不长眼的东西!”

    许癞子这么一骂,黑斗篷立刻停下了脚步,站在离我不到十米的地方,朝着土房观望,连我都能感觉到他是在犹豫。

    哐啷一声,土房的房门被重重推开,许癞子手里拿着一面锃亮的青铜镜,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来,青铜镜镜光一闪,黑斗篷稍稍愣了一下神,接着就转过身,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许癞子来到我身边,望着黑斗篷走远的方向咂了咂舌:“看这样子,已经快修成飞僵了。这阴山阴水的,尽出些麻烦东西。”

    等说完这番话,许癞子又看向了我,我一见到许癞子,终于彻底的安心了,不由地冲着他笑。

    许癞子却两眼一瞪,气呼呼地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让人省心呢!让你别在晚上出门,你怎么就是不听!”说着,许癞子一把拉起了我的手腕,这时我才发现,在我的手腕上有十个黑乎乎的手指印,其中有五个很长、也比较粗,是黑斗篷留下的,另外五个又短又细,是小姑娘留下的。

    “唉,这一年,你这身子算是白补了。”许癞子闷闷地说了一句,就朝土房走了过去。

    我起初还担心许癞子会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还好他前脚跨过门槛的时候,头也不会地说:“进屋,喝汤。

    这是我今天一整天听过最动听的声音了,也不管身上又酸又疼,赶紧爬起来,一路小跑地跟许癞子进了屋。

    过去我来土房的时候,许癞子总是会拿出一些新奇东西来逗我,可这一次,他从我进屋开始就阴着张老脸,我跟他说话他也不理我,默默地做好了汤,将盛汤的大缸放在我身旁的小桌上,然后就一个人坐在炕头上抽旱烟。

    直到我把汤喝完,许癞子才站起身来说:“走,送你回家。”

    “你等一下!”许癞子叫住了我,“把这个拿上!”说完把那面锃亮的青铜镜送给我,又道:“你晚上出门的时候就带上它,它陪了我几十年了,积下的阳气可以让你暂时挡一挡那些游魂野鬼。”

    “谢谢许叔!”我一手拿着青铜镜,一手被许癞子牵着,一脚深一脚浅的回了家,一路感觉周边的一切似乎都在回避着我,这是个宝物,我得寸步不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