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下的潜渊者

第三十四章 火炮手关于捕鼠的心得体会

    休止,唯有冷雨。

    掌心已经感受不到那颗暗红脏器的丝毫温度,机械师将其物归原主,丢还到它主人的身旁,那具嘴角凝固笑意的尸体。

    “又是一个奇怪的家伙。”

    隐秘于帽兜阴影中的脸闪过异样的情绪,他喃喃自语道:“奇怪的人类。”

    破损黑袍下,由马修留下的那道深可见骨的伤口不知何时竟已完全愈合,那里已经生成了颜色更为深切的崭新硬质。

    眼神跳动,连绵密极昼的雨幕在他眼中是一颗颗分明晶莹的雨滴,穿过,他能看见于菖蒲嫩绿条下躲雨的飞虫,翅膀湿润,微毫细弱的前足正用露珠洗去沾染在复眼的尘粒。

    侧耳倾听,雨水的滴落,飞虫的振翅,鲜血从伤口的流淌,风灌入钢牙嘴巴,被锋利牙齿刮疼发出孩童般的呜咽。

    外翻高挑的耳廓和其上发达敏感的肌肉能听见这片雨夜小天地哪怕最轻微的呢喃。

    这是异变趋向终点的结果,这是一个专属于他的崭新世界,机械师感受着这具身体内如怒涛般澎湃的力量。

    接着,血泪滑落。

    对血肉的渴望即将冲破理智脆弱的高墙,脑海中萦绕的虚无之音也不再飘渺,它变得刺耳,激昂,就像狂热信徒在被烛光映衬的布道台上激情的演讲——来吧,来吧我的孩子,丢掉你的一切,加入我们。

    拳头紧攥却又无力松开。

    机械师知道它回不去了,身为人类的部分正在被一点点地扭曲,剔除,曾经让它喜欢的,让它认同的,让它羡慕的属于人类生活的一切,正在被新的认知,新的思维所代替。

    它.......它....喜....爱.....厌恶人类。

    回不去了。

    机械师几乎已经完全兑现了对养父的承诺,为他那疯狂的计划埋下锚点,转移帕卡家族的注意力,让他们以为一切还尽在掌握,它们还是那条可以拴上锁链随意牵动的听话忠犬。

    他都做到了,超乎预期。

    只剩一个小小的问题,在这上面,他并不打算回应对养父的期许——活着回去,回到族人的怀抱。

    “孩子,让我们夺回属于我们的一切。”

    养父在雨中的话短暂压制了脑海中的布道,他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是有光的,不可阻挡,只有死亡才能平息的狂热的光。

    直到最后,机械师才知道自己错了,养父没有老去,他从未改变,时间的改变只会让他对人类的恨意变成一瓶愈加浓烈的老酒。

    养父会成功吗?

    机械师不知道,为了挣脱奴隶主锁链在脖颈的束缚,把自己的灵魂转卖给另一个主人,这有什么意义呢。

    他只清楚一点,很多生命都会因此逝去,他们残留世间的血肉会成为银湖岛新生的基石,或是毁灭的导火索。

    可这一切都与他无关了,他厌倦了,厌倦了夹杂两个族群不可调解的漩涡中,厌倦了对自己身份在厌恶与认同间徘徊。

    他不会看到清晨弗洛伊德灯柱舒展的枝叶,不会感受那一抹轻柔洒落面颊的光辉。

    耳朵已能捕捉从四面八方传来的急切脚步,此地处于菖蒲丛外围,刚才的持续的枪声使得第二波守卫已然发现他的所在。

    透过茎叶缝隙,机械师能看到一个个全副武装的身影,他们都戴着夜视头盔,各自组成二人小队,一前一后抬着沉重的金属武器,他听见他们因负重而嘘喘的呼吸。

    终于,脚步休止,机械师能感觉到一双双神色各异的眼睛纷纷聚焦在他的身上,守卫们已经间隔数米的距离对自己形成了包围。

    子弹,火铳,匕首,锋刃,肉搏,群殴.......

    机械师身体紧绷,强筋的血肉在硬质皮肤下鼓动,他如上弦的弓箭已经做好了应对下一瞬到来的进攻的准备。

    可是......唯有死寂。

    寂寞的冷雨不分彼此,湿润着敌人和猎物的脸。

    机械师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不过他们显然吸取了教训,不再做出拿着长枪冲击风车的傻事,人类为了杀死怪物做了充足的准备。

    嘴角上扬,机械师喃喃自语,“希望你们不会让我失望。”

    一只蚯蚓受到冷雨的召唤,扭动身形钻出湿润的泥土,顺着它从未见过的厚重骑兵靴的鞋底纹络不断钻探,终于回到了它熟悉的嫩绿草地,也暴露在一张张冷峻的人类面容下。

    “扑哧。”

    心情烦躁的男人一脚踩爆脚底钻出的恶心玩意,因为时间过于匆忙,他没来得及换上肩带,导致冷硬沉重的金属将肩头磨得一片血红。不过万幸的是,他至少不用像身后的家伙那样,抱着一堆恼人的,还随时可能爆炸的金属罐在雨中发抖。

    透过夜视仪那狭窄的方形窗口,男人能清晰地看见矗立在不远处的高大身形,它周身散发着危险的气息。

    怪物。

    男人吞了吞口水,他认得怪物脚下那具胸前有着狰狞血窟窿的尸体——钢牙。

    他也曾是钢牙小队的一员,老实说,除了平日里有些不着调,也没什么大本事,还老实喜欢吹牛。

    但相比那些动不动勒索本初级打工人的血汗钱币,冲锋也是躲在人墙后头的小队长们,那家伙人还不错的,会为你找一些不太危险的活计,会请你去酒吧喝酒,并表演他的经典赌局,甚至还会在过节时给队员写节日卡片。

    (节日快乐,多喝两杯,枪收好,别对着嘴巴开枪。——你们永远的老大。)

    “我快抱不住了。”

    身后传来同伴的叫苦,男人赶忙回头做出一个可能是他这辈子最严肃的表情,在出发前,火炮长再三叮嘱过他们,那该死的怪物有着异常发达的感官。

    余光撇向风雨交加的深沉夜空,男人在等待,等待信号的到来。

    突然,瞳孔紧缩,那怪物扭动脑袋开始四下环顾,帽兜下的那一双眼睛散发着渗人的红光。

    终于,转动停止,目光落地。

    男人瞳孔紧缩,握住按压式握把的右手不住颤抖,怪物看向了自己。

    ......

    “你确定这管用?”

    菖蒲丛外,临时搭起的高台上,管家放下手中的望眼镜,眉头微皱,他十分讨厌烟草那种辛辣的呛人味道,而身旁这长年与海浪为伴的家伙显然不具备察言观色的能力。

    或者是说他乐于沉浸在自身的刻板印象里。

    那家伙一手扶着栏杆,一手拨弄着空中他刚刚吐出的烟圈,半响才张开他那被海盐与败血侵蚀得,只剩几颗松动牙齿的发黑牙床的嘴巴,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

    “管家大人,不知道您有没有为谷仓里的老鼠发过愁,这只老鼠动作敏捷,视力优秀,听力极佳,甚至急了眼,还能咬死几只笨猫。哼哼,算是老鼠中的一把好手。”

    “什么。”

    “嘿嘿,我是说,这只聪明的老鼠还懂得躲藏,哎,太难了,即便是经验老道的猫也难说不会有失手的时候。”

    管家侧头看向男人,眉头已经簇成曲折的小丘,他实在没有心情听这位水手讲他那不知道是从乞丐还是快活场所的某张满是褶皱的肚皮上听来的,无聊透顶的寓言故事。

    勋爵已经坐上了前往运输行会的马车,自己也刚刚从装有红石传输器的密室回来,勋爵交代的事情他已经一一落实完毕,只剩下那只在恼人蒲苇间穿行的恶心虫子。

    “所以你会怎么做。”

    一是为了顾及绅士礼节,二是眼前的这位水手在二少爷的船上也有着一定地位,管家强压着火气,沉声问道。

    “不找了。”

    “....什么?”

    “我说不找了。”

    这位在船上任职火炮手的家伙将手中烟蒂弹飞,声音轻快,“把老鼠,连着谷仓一起烧掉,即便它能侥幸逃过一劫,守在谷仓外的猫的口水早就流了一地。

    我们只需要尽情欣赏猫鼠追逐的游戏。谷仓再建很容易,至于粮食.....反正有人种,再抢就好了!”

    “......”

    管家没有说话,对于身旁的家伙他只有一个评价——他对得起自己海盗的职业。

    “一组准备好了,火炮长。”

    “二组准备好了,火炮长。”

    “三组随时待命,火炮长”

    高台下相继传来响亮的汇报。

    火炮长低头看向高台下灰头土脸的水手们,油污与脏污遮盖了他们因风吹日晒而变得红紫的皮肤,他们瞳孔闪烁着亮晶晶的光,正一脸兴奋的看着自己。

    看了眼手表上的指针,难看的笑容再次显露,比预想中还快,这群火炮组的老手们果然没有让自己失望。

    在水手们身旁,两台在极短时间内,用少得可怜的材料焊接拼装成的钢铁巨兽于雨幕中缄默。

    一台装有四个从报废车辆上拆卸的轮毂,由生锈钢筋拧成的弹簧,外加内外螺柱组成的缓冲装置,最后是一根极长的由废弃铁皮烟囱制成的炮管——这是一门相貌丑陋到无以复加的大炮。

    而另一个东西......

    管家眼中闪过疑惑的情绪,他实在认不出这个丑八怪,只能根据那个由铁皮敲成的,类似留声机的巨大喇叭粗略判断这是一种扩音装置。

    “帕卡家应该不缺一门炮。”

    管家语气轻飘透着戏谑的意味。

    “当然,当然,我刚刚看了看仓库,比这威力大,准的多的炮有的是,可我们要的不是打中那只该死的老鼠,那确实有些困难,我们想做的是,嘿嘿。”

    火炮长正从他随身携带的牛皮袋里翻找着什么,他的声音透着激动,“我需要一个能把我们从珊瑚岛淘到的好东西高高送上天的好家伙。”

    “珊瑚岛,那是座贸易岛,你们海盗还买东西?”

    “我的管家大人,海盗只是一份职业,当我享受我那极为短暂的美好假期的时候,我十分乐意当一名守法公民。”

    “所以你买了什么?”

    “嘿嘿,一枚烟花,一枚巨大的烟花。”

    “.......”

    “管家大人,你怎么了,是不是今天太过劳累,实在不行,你就先回去休息,等我把这个老鼠的脑袋放进礼盒就去见你,您是喜欢斑点的,还是条纹的,要不要再给您系个蝴蝶结。”

    “......”

    管家一时语塞,饶是他有着多年的控制力,嘴角也忍不住抽搐起来。

    又是烟花.....又是烟花。

    “叮。”

    这只沉船中打捞的带有自鸣钟的金表发出悦耳的脆响。

    时间到了。

    火炮长冲着台下挥手,位于火炮位置的水手接收到指令,打开身后那醒目的封条木箱,一颗被斑斓条纹包裹的巨大烟火静静躺在里面。

    “嘿!”

    额头青筋暴跳,手臂肌肉高高隆起,在四名负责锅炉室的极为壮硕的水手使出酒馆猜拳的力气才将其缓缓抬起,塞进那根快塞进云雾中的炮筒。

    锅炉室的人手本来不在火炮长的负责范围内,可谁叫那该死的独眼龙死了,与他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负责维修和抓耗子的橡木腿。

    哎,他俩可是船上的活宝,那艘船炸得实在太过干净,什么东西都没剩下,这两位估计也都不知道随着哪条鱼的肚子环游世界了。

    “嘿嘿,管家大人,这个您戴上。”

    火炮手一通翻找,终于从皮袋里找到了他的宝贝——护目镜,隔音耳塞。

    斑驳的发黄的未知痕迹,让管家实在有些犹豫,但在看见所有人都戴上类似的东西后,他也不得不接了过来。

    “点火!”

    下方手持火炬的水手接到指令,随即点燃那根粗长的引线。

    在引线即将到头,管家终于克服心理障碍,戴上那十分卫生的海绵耳罩的前一刻。

    火炮手大笑着说道,“忘了告诉你,这烟花还有个好听的名字,白昼。”

    “白昼。”

    “白昼...”

    “轰!”

    引线到头,随着一声足矣将银湖岛从睡梦中惊醒的惊天巨响,这做工极为粗糙的火炮,散架了。

    不过它没有辜负别人的期望,那枚巨大的巨大的烟花突破弗洛伊德灯柱的光辉,冲破云层,飞入不知处。

    “喂,那家伙要过来了,怎么办,他妈的要过来了。”

    耳畔传来同伴的已再难压抑的惊呼。

    男人没有说话,掌心的冷汗已快握不住枪柄。

    开枪吗,开枪吗?

    可是,男人再次看向天空,约定好的信号依旧没有出现。

    而那怪物显然又听到了声音,速度进一步加快,男人已经能看见那家伙爪子上的森森寒光和那漆黑指甲上挂着的不知道是哪个倒霉鬼身上的碎肉。

    开枪吗,开枪吗!

    “快开枪啊,X!开枪!”

    开枪!

    扣动扳机,背上早已预热完毕,压缩至极限的罐内能量,顺着管道传导至肩头,蒸汽肆意,枪口迅速温红,随之发射。

    于此一瞬,头顶云雾炸开,白昼降临。

    眼球刺痛,机械师的视野被纯白所充斥,不过不要紧,他的耳朵已经捕捉到那两颗狂跳不止的心脏。

    步伐再次加快,四肢着地,尾巴高高抬起,机械师化作一道锐利的闪电。

    而就在此时,空间震荡波纹,庞杂海量的高频噪音钻入他的耳朵,鲜血顿时涌现。

    这就是人类的计划吗?

    杀死怪物的计划!

    速度并没有因为感官极致的痛苦而减弱分毫,机械师张开血盆大口,嗜血的欲望彻底突破理智高墙,他要将这群恼人的家伙生吞活剥。

    抵达,他已经能闻到人类身上散发的恐惧,还夹杂这一丝。

    嗯?

    这是什么?

    “轰!”

    火蛇喷涌,犹如深海巨兽冲出深渊的怒号!

    十道交错的锃亮火柱直接命中机械师的身体。

    扑通。

    坠地。

    ......

    高台

    看着蔓延的火海,火炮长再出露出他那难看的标志性笑容。

    “要是你这家伙没死就好了。”

    他的脑海浮现身影,那一个叫水手长的家伙。

    右手抓住黑袍的破损的衣襟,将其一把扯下,异变抵达终点,与他族人再无区别的身躯暴露在黎明前最为深沉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