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下的潜渊者

第七十二章 本职工作

    “见骚乱休止,本就虚脱至极的船长一屁股坐在台阶上,干瘦得可以看到明晰骨节的脊椎倚靠着栏杆,使得他能抬起头看向这艘货船所剩无几的船员们。

    远离人群,背对背相靠的负责锅炉室的兄弟。

    头发蓬乱打结,脸上生着冻疮的缆帆员。

    手里拿着一把木锤保持警惕的船工。

    镜片破碎,只剩扭曲银质框架,握着一针夹竹桃浓缩剂,准备随时结束他人或自己性命的船医。

    瘦削却依旧一副缄默面容的舵手。

    还有作为见习水手第一次出海就遇上这种好事的我。

    从费马白鸽码头出发前往北海龟岛运送货物的一行37人,到此只剩下不到五分之一。

    扫视一圈后,船长张开干裂脱皮的嘴唇,吐出平静的言语。

    你们跑得过那群该死的畜牲吗?

    船尾再度传来伴随猪头鲨吼声的巨响。

    船头是懂得极为结实的冰层,船身两侧是不断向中部挤压的浮冰以及扔在顺着侧弦窟窿灌入,使得船身下坠的海水,船尾则是三只不间断撞击着船身的兴奋野兽。

    船身震颤,在缝隙中积存多年的灰尘土垢弥散到空中,形成一层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压抑云雾。

    刷着桐油的甲板嵌板因压力开始上凸起翘,柳钉蹦飞,木质龙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艘货船已到了崩溃解体的边缘。

    深受殡葬礼仪影响的船员们一边互相警惕,一边迅速交换着眼神,很快便从对方狂热消退的眼睛里读到了相同的答案——不能。

    你的意思是让我们留在这,给这条该死的船陪葬?

    悄悄向后退却,用木匠高大的骨架作为掩体,只露出半颗脑袋的缆帆员第一个发出质问。

    在听到这话后,其余的家伙又开始向着船长的位置聚拢,他只有一把枪而已。

    而船长只是麻木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后把在血肉组成的普通人眼中象征着绝对权力的枪械丢到了众人脚下。

    我们都会死的,船长拒绝了我的搀扶,自己抓住栏杆,艰难支撑起那双浮肿的腿脚,他是我们其中最早拒绝进食的,能活到现在真得算是一个奇迹。

    他缓步走向他的船员,用手推开他们紧握着的满是斑驳血迹的武器。

    我们都会死的,伴着野兽嘶吼与碰撞呻吟交织而成的冷冽乐章,他说,我只是想让你们其中有些家伙能死在卧室温暖的床上,死在你们的家人身边。

    虚无中,某种凝结之物出现裂痕。

    缆帆员!挺直腰身的船长突然恢复了往日的风采。

    .....缆帆员先是一愣,脚步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

    收起主帆,三角帆随时调向!

    遵命,船长!

    锅炉长,解除安全阀,把剩余的煤,还有能烧的一切东西都给我丢进火里!

    遵命,船长!

    xx(灰狼的名字)把船头的女神雕像给我劈了,然后在船尾给我生一把大火,把厨房的鼓风机也给我抬上来。

    遵命,船长!

    舵手,船就交给你了!

    遵命,船长!

    木匠,给我把仓库里的气象观测球拆了,造几个风动力的小车。

    遵命,船长!

    船医,把那箱午夜农夫拿出来,它们应该能堵住那个该死的窟窿。

    遵命,船长!

    等一切落实,所有人前往船头的绳梯等待我的命令。

    这里得说一下这个叫做午夜农夫的东西,这就是联合运输行会委派给我们运送至龟岛的重要货物。

    它是一种产自三区的菌子植物,要知道在当时,菌子培养技术可没有现在这么发达。

    除却为了应对高浓度雾区小麦等作物无法存活而作为口粮种植的绵羊菇外。

    其他任何一个品种的菌子植物都是极为稀有的,即便是现在大多数也都还列在联盟的禁售名单里。

    所以要不是龟岛岛主在雄鹰的继任晚宴上用一场滑稽的渡轮小丑表演让那老家伙笑掉了假牙,他也不会得到这整整一箱午夜农夫的奖励。

    至于它的作用,在货物信息清单里并没有标明,只是简要的写下了一个单词——勿触水,剧毒。

    不过嘛,很多货主都怕运输的物件被船员偷吃,他们都会在信息单上填上一些类似的骇人词条,起到警示作用。

    不过很快就有饿急眼的家伙,帮我们证实了信息的真假。

    那家伙本就是货仓看守,他半夜撬开了箱子,偷拿了其中最小是一株。

    等我们踹开他房门的时候,那家伙浑身赤裸,以一个跪地匍匐的姿势立在床上。

    他的皮肤发黑,紧贴骨头,有的地方已经发生了皲裂,露出其下已经干瘪失去弹性的血肉组织,现在的他已能完全胜任沙漠墓穴当干尸的新工作。

    而我也终于知道了这种菌子植物被叫做午夜农夫的缘由。

    一株足有半个波波维奇先生大小的蘑菇从那家伙的后背破出,伞盖呈雾蓝色上面有着一朵紧闭的花苞。

    伞身则是滚圆,随着膨胀还长出了椭圆状带有闪亮片状物的分叉,活脱脱像一只黝黑的大脚,而且正在散发着一种刺鼻的好似汗液的酸臭。

    蘑菇的一部分根须牢牢缠在尸体森白的脊柱并向着血管探寻,试图榨取出其中的最后一点液体,另一部分则钻出舷窗,沿着粗糙船壁向着海面深去。

    当我们还在束手无措的时候,它在根须到达水面前,先一步枯萎了。

    嗯,总之对于午夜农夫,我们得到的和登记牌上的信息并无太大区别。

    吸水,杀人。

    回到正题,随着船长下达最后的命令,船员们被“死在家里”的共同目标重新凝聚在一起,纷纷回到自己的岗位,我也接过舵手的那把斧头,向着船头走去。

    是的,人生就是这般奇妙,刚才我还期许着女神手中的利剑,可现在我却用斧头对准了女神的脸。

    老实说,在当时,要是让那些宗教裁判所的家伙看见了,他们肯定会边倒吸着惊骇的冷气,边把浸油的麻绳套在我的脖子上。

    我调动了当时那具孱弱身躯的全部力气,一斧子下去便切下来一角,随即琥珀色的胶质液体便顺着断口溜了出来,这也是船长让我把这玩意点了的原因。

    女神雕像的木料来源于一种叫“过冬熊”树,是森林岛上的特产,能分泌一种带有芳香的特殊树脂,既能防虫蛀,又能使得所雕刻之物展现优秀的光泽质感。

    不过缺点就是这东西不是当柴火的好材料,燃烧的火焰并不旺盛,并且会产生大量的刺鼻烟雾,对人是嗅觉产生麻痹作用。

    当然,这也是我们所需要的。

    与时间赛跑,一切都在紧锣密鼓的进行着,当我把一大包女神散件拖到船尾,倒上黑油准备点燃的时候。

    船头右舷一颗足有四个波波维奇先生高的巨大午夜农夫已经腾然升起,伞盖顶部的花苞也处于半开合的状态,成功了,那东西成功堵住了窟窿,可是通往甲板的阶梯却久久不见船医的佝偻身影。

    他.....

    船尾处,更为猛烈的撞击打断了我的进一步畅享,越过凹陷断裂的铁板向下望去,三只彻底陷入癫狂的猪头鲨仍在用已变得血肉模糊的额头发动着进攻,它们似乎察觉到了锅炉温度的变化,知道这艘货船又要带着那群该死的人类桃之夭夭。

    猪头鲨试图依靠着船壁上的凹陷向上攀爬,可它们那在自然演变中退化的短小四肢实在难以使得想法付诸现实,只能在上面留下一堆抓挠的白痕。

    随着x先生的一声低吼,其余两只猪头鲨下潜,随后托起它的躯体,使它能够进一步向上,我当时已能感受到那家伙鼻腔散发的高温恶臭。

    不过好在,随着限制阀的拆除,锅炉温度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炽白的蒸汽喷涌,蒸汽机发出压抑已久的怒号,驱使着舰船撞碎冰面向着文登港全速前进。

    随着速度的提升,承载x先生的猪头鲨与舰船迅速拉开距离,x先生即将攀附在栏杆的前抓了落了个空,更糟糕的是,这使得它身形前倾,整张脸都装上了船尾已经断裂凸出的龙骨,锋利的木茬刺入它的嘴巴随后从后脑穿出,让它变成一条悬在半空的扭动肉条,鲜血在飞速喷涌,生命流逝。

    不再等待,我将整桶粘稠的黑油全部倒在了女神的残骸,打开那台笨重的老式鼓风机。

    身后,相继完成任务的船员都已于船头绳梯就位,等待船长的下一步命令。

    我已快滑光了整整一盒火柴,可这恼人的阴冷潮湿的天气,使它们没有一根燃起哪怕是一丁点的火星。

    用我这个。

    身后传来船长的声音,他把一个亮银色的火机丢给了我。

    随着一声好听的金属嗡鸣,女神浴火,浓重的刺鼻烟雾瞬间升腾,鼓风机则将其吹响仍在追随的猪头鲨的所在。

    老实说,即便是早有准备,即便只是吸入了小小的一口,我便感觉喉咙与鼻腔仿佛被一双大手锁死了一般,难以呼吸。

    哈,真喜欢那群该死的畜牲能用那根长鼻子好好享受。

    你是个合格的见习水手,如果有表格,我会在上面按下我的印章,船长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虚弱的笑容,走吧。

    我与已将轮舵好方向的舵手汇合,刚抓住绳梯粗糙的绳结,却被瞳孔中倒影的景象呆愣在原地。

    火焰帷幕之后阴影浮动,随即x先生的狰狞面目穿过火帷,扭动着巨大的身形,向着我们飞速袭来。

    而我此刻才发觉,身旁并没有船长的踪影,他仍矗立在原地,背对着我们,左手拿着火铳,右手则抱着那半罐黑油,灿烂的烈焰与狰狞的野兽皆是他的背景。

    船长不会离开他的船,耳畔舵手的话,随风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