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云长

第79章 豪强

    刘备回到涿县时,已是五月中。

    这半年来,干旱少雨,赤地千里,麦子歉收已成定局。百姓更加绝望。

    骄阳如火,酷热难耐。

    张飞家的大院里,张飞等人赤着上身,下身只穿一条犊鼻裈(kun),也就是短裤,舞刀弄槊,挥汗如雨。

    这玩意原来是干体力活的穷人穿的,不干活的士人是不穿的。男子只穿袍、襜褕、襦和裳等。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乃令(卓)文君当垆,(司马)相如自著犊鼻裈,涤器于市中。”司马相如是士人但他故意穿犊鼻裈,以刺激卓家。

    女子以前也不穿内裤,掀起衣裙,就露羞处。

    女穿穷绔(ku)始自霍光。

    《汉书·外戚传》:“虽宫人使令皆为穷绔,多其带”。霍光担心皇宫之中女人不穿内裤,跟汉昭帝那啥太方便,有可能分去自己外孙女的宠爱,命令宫人穿穷绔,上面的裤腰和下面的裤脚都多用绳带扎住。

    本朝大儒服虔考证说:“穷绔有前后裆,不得交通也。”

    经过近两百年演变,民间很多人也开始穿穷绔。只有个别名门大族还坚持不穿。

    陈季和陈范提来白水,张飞等连忙放下兵器,跑到檐下阴凉处牛饮。

    看看日头,也到吃饭时间了,便就着井水擦拭身体,穿上衣裳,走进屋内。

    刘备正客串老师,教乐弘、陈式等人识字。

    这点他是学自关羽。关羽告诉他:“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知义。”关羽保安营中人人都要识字,就连胡人都不能例外。杨沛为老师。

    关羽还要求杨沛给大家布置作业,比如背诵关羽最喜欢读的《左传》中的篇章。“曹刿论战”是必背章节: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彼竭我盈,故克之。夫大国,难测也,惧有伏焉;吾视其辙乱,望其旗靡,故逐之。”

    背书、写作业是关贝贝最痛恨之事。关羽却觉得挺好,直接照搬。

    保安营战士深以为苦,相比读书识字,宁愿训练。

    刘备也觉得好,又将关羽的做法照抄过来。耿庸等人坚决抗拒。刘备不好强迫,只抓了听话的乐弘、陈式等三五人读书。

    其实刘备本人是不喜欢读书的,现在也不得不硬着头皮学习——关羽见识非凡,他在部属中推行读书,必有道理!

    夏侯博从外面灰头土脸地跑进来,入屋附耳在刘备耳边说了几句话。

    刘备点点头:“果然不出我之所料,范则必然从了贼。”

    对乐弘、陈式等人道:“好了,今天先学到这里。”

    乐弘欢呼出声,陈式也如释重负。

    “但曹刿论战必须背诵过去,明天检查。”

    乐弘、陈式等人的脸庞立时垮了下来。

    刘备让夏侯博将张飞等人喊入室内。这十几个人便是刘备这个团队的骨干了。

    刘备是大哥,这点毫无疑问。

    其次就是简雍。

    简雍与刘备自幼相识。刘备指着大桑树说“吾必当乘此羽葆盖车”时,听众里就有简雍。

    两人关系莫逆,不是兄弟,胜似兄弟。

    简雍语言诙谐,洒脱大度,很受大家喜爱。

    再次是张式和张飞。

    这两人都薄有家赀,供应着大家的人吃马喂。

    这次去并州,关羽赠送了他们十几匹良马。现在这些骨干一人一马还颇有余。

    养马的费用可不低。二张龇牙咧嘴,觉得压力颇大。

    夏侯博、耿庸、耿奇、乐弘等人,也都是跟随刘备好几年的轻侠少年。

    他们定期到张飞庄园中聚会。

    回家后每个人又都有几个拥趸。

    所以刘备真要召集义兵,旬日之间就能拉出数十上百人。

    这还不算跟众人有关的族人、宾客、佃户等。

    刘备任侠浪荡,族人除了刘元起外都对他有些轻视,恐怕不会有几個人追随他,刘备家也没什么宾客、佃户。

    张式、张飞等人每家都至少有十来户宾客、佃户。

    这些人表面上独立,实际上难以脱离主家而存在。

    主家说要集众,这些人迫于各种压力,是不得不从的。

    刘备对手头力量算了好几遍,一旦太平道作乱,大概能拉起两三百人的部众。再多他也养不起。

    刘备让夏侯博介绍他从良乡打听到的情报。

    夏侯博道:“诸位兄弟,范则最近动作很大,不仅串联良乡各路轻侠,而且还跟防山中盗贼往来。本郡太平道头领也常去范则庄园,闭门密议,必有奸谋。”

    范则乃良乡豪强,窝藏亡命,横行不法,在良乡的威势比刘备在涿县的威势还强。

    刘备跟范则结怨是在去年。中山大商苏双从幽州北境贩马南归,经过涿郡,范则暗与山贼勾结,欲劫杀苏双。

    刘备与苏双有旧,遂率领张飞等仗义驰援,将范则和山贼惊退。苏双感激刘备,多与其金财。

    范则曾派人潜入涿县,欲害刘备,未果。双方你来我往,有过几次交手。范则人多势众,刘备徒众则精干强横,谁都难以取得压倒性胜果。

    刘备去寻关羽这两三个月,范则居然没派人来涿县捣乱,不太符合他睚眦必报的人设。刘备生疑,遂派夏侯博等潜去良乡调查。

    果然抓住了范则的狐狸尾巴。

    这人明显是要干大事啊!

    防山盗贼有百余人,范则部众百十人,再加上本郡徒众上千的太平道,以有心算无心,又从内部发动,莫说良乡,就连涿郡也有可能拿下。

    简雍道:“玄德说了,太平道即将起事,这范则定然与之勾结极深。最好想个办法将他提前干掉,不然有他串联,以后恐怕不好对付。”

    张式道:“范则入则戒备森严,出则前呼后拥,怎么干掉他?”

    简雍道:“最好将他调出来。”

    “怎么调?”

    “唔,范则贪婪成性,假装商旅,诱他下手?”

    “似乎可行。”

    简雍与张式商量出大致的方略,又问刘备:“玄德,此事是否要借助公孙县令之力?”

    刘备点头道:“范则不易除,若伯珪兄肯出力,那便万无一失了。”

    简雍分析道:“公孙县令性格刚强,胸怀大志,最近频频向县内豪强下手,对太平道想来也无好感。范则若是为贼,或引来防山贼,公孙县令为剿贼立功,定然会出手。”

    刘备道:“事不宜迟,我这便去见伯珪兄长。”

    坐言起行,刘备带了夏侯博,直奔县寺。

    两个门吏见了刘备,笑脸相迎,一人撒腿去禀报公孙瓒。

    现在无人敢给刘备脸色,上次被打死的门吏就是不长眼的下场。

    不一会,前去报告的门吏快步回来,对刘备道:“县君有请。刘君请随我来。”

    对刘备带了夏侯博,也没加为难。

    刘备两人进了大门,穿过庭院,来到厅堂前。公孙瓒起立迎接。

    两人分宾主入席,夏侯博在刘备身后侍立。

    公孙瓒问道:“玄德有何事?”

    刘备道:“请县君屏退左右。”

    公孙瓒摆摆手,几个郡吏退出堂去。

    “玄德可以说了吧?”

    “兄长可知太平道?”

    “此辈蛊惑人心,煽动愚民,我岂不知?”

    “弟探知消息,太平道欲谋大逆。良乡范则,四处串联,是其中关键人物。”

    “玄德欲动范则?你可知他背后站着郡功曹程远、郡北部督邮范成?”

    “范成我知,程远却不知。”

    “程远族弟程苍与范则刚结为姻亲。”

    刘备心中一惊,这范则挺能钻营啊,当真不可小觑。

    他问公孙瓒:“兄长可有方略?”

    公孙瓒问道:“玄德能确定其结交防山贼?”

    刘备道:“绝无差错。”

    “范则庄园在良乡城外?”

    “是。”

    公孙瓒咧嘴一笑:“那就好办了。等哪天有山贼入其庄时,一网打尽便是。”

    “兄长意思是强攻其庄园?”

    “不错。太平道只要没正式造反,便动不得。然而如果他们在范则庄园交接山贼,那便可以用通贼罪名,一并诛杀了!”

    “范则庄园不在本县,可有障碍?”

    “追贼而往,跟府君报备一声便是。”

    刘备告退出来,回到张飞家,与简雍等人商议。

    众人对公孙瓒如此积极,有些不太能理解。这自然是身份不对等、信息不对称的缘故。

    刘备等是白身,未从政,层次太低,看不到郡国乃至朝廷这一级的博弈,从小耳濡目染的公孙瓒却是门清。

    随着皇子逐渐长大,曾经一蹶不振的外戚势力开始复苏。三年前,天子封何贵人为皇后,提拔其兄何进为河南尹。河南尹相当于前汉的京兆尹,位高权重。何进出身不高,向来仰慕世家大族,渐渐被士大夫一派拉拢过去。

    士大夫一派面对阉宦,又占据了上风。仿佛窦武、陈蕃之时。

    反应在郡国一级,就是阉宦子弟受到各层官吏越来越多的挑战。

    现任涿郡太守乃彭城人吕虔,算是一个边缘阉党。此人嗅觉灵敏,感觉朝中形势微妙,现在正努力洗刷自己身上的阉党痕迹,悄悄向士人示好。

    范则层次低,则是刚刚攀附上阉党。

    郡功曹程远,跟天子的乳母程夫人,压根就不是同郡,论理没有任何关系,但程远此人硬是靠着送重礼获得了程夫人的默许,在涿郡公然以程夫人远房族人自居,气焰滔天,炙手可热,据说现在的良乡县令就是通过程远买到的职位。范则将妹子嫁给程远族弟程苍,攀上了关系。

    让公孙瓒直接打击程远,他是不敢的。

    但打击范则,却是个很好的试探。

    除此之外,公孙瓒顺水推舟答应刘备,还有一个十分重要的目的,那就是搞钱。他养白马义从,花钱如流水。范则既然豪富,又与山贼勾结,正是最佳下手对象。

    上述考量,公孙瓒自然是不会同刘备讲的。

    自刘备开口后,这事的主导权便到了公孙瓒手里。

    公孙瓒给刘备派的任务就是打探清楚范则庄园的防御及兵力。

    公孙瓒届时会亲提部曲前往。

    务必要做到一举破庄。

    并且不能走脱一人。

    在刘备努力对付邻县豪强之时,关羽也已整装待发。

    两人的目标都是地方豪强。范则不过县豪,关羽的目标张氏却是郡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