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四年，仲夏，

    西安府咸宁县馆驿，

    “嘿呦~嘿”

    八条粗壮黝黑的胳膊同时绷紧，合力抬起一根倒塌的柚木大梁，露出掩藏在下面的一具青年男尸。

    尸体左半边和整个头颅都被压扁，鲜血混着脑浆在地上形成触目惊心的猩红一片。

    许是昨夜的地震，更加这房子年岁太久，大梁脱落，不偏不倚砸中这个卧榻而眠的倒霉蛋。

    对这番场景，几个来到现场的咸宁县快班皂吏除了啧了一声，倒也见怪不怪。

    这天启四年打一开始，便透露着让人不安的气味。

    年初一，长兴县刁民造反，杀县官，烧县署。四海为之震动；二月，日赤无光，天气异常，京畿连续地震，年轻的天子也因为地震骇出了一场大病；三月杭州兵变，五月，福州又兵变......

    该是多事之秋！

    咸宁县县令回乡丁忧，现在县中大小事宜由县丞顶着。

    张县丞眉头紧锁看着房中的惨状，

    本来案情一目了然，结案应该不难，但这位衙门二老爷神思却出乎意外的恍惚，一言不发。

    “二老爷，好像有些不对。”

    时过六月，暑气愈浓，头戴平顶巾，腰别铁尺的捕头胡不庸用白褡膊擦了擦汗，趁着县丞大人发愣的间隙凑了上来。

    “不对，哪里不对？”张卫收回神游的心思，问道。

    胡不庸左右看了看，却未直接回答。

    张卫自是明了他的意思，轻咳一声吩咐道：

    “你们去四周守着，不许任何人靠近这里。”

    几个差役见二老爷发话，便没有迟疑，晃着膀子出去了。

    屋子两边一阵飞鸡走狗，屋内只剩张县丞，胡捕头和一具男尸。

    胡不庸这才压低声音道：

    “二老爷，刚才小的看了，这位的死恐有些蹊跷。”

    张卫闻言一怔，胡不庸指着脚下的尸体，接着解释道：

    “小的适才检查过尸体，设若人是被大梁砸死，活人因血气未停，血液流动会在伤口处形成於痕迹，可是他的头颅上的伤痕处却未见血於，可见...”

    胡不庸是县衙积年的老吏，经验丰富，办案熟稔，就是正牌县令老爷见了也得给三分颜面。张卫对他的话自是先信了三分。

    “你的意思是说他是先让人杀了，然后再被抬上床造成被房梁砸死的模样？”

    “恐怕是这样。”

    胡不庸的话就像一桶温水，一下子解冻了张卫有些发僵的大脑。

    果然，疑点还不仅仅是在伤口上。

    昨晚地震是在丑时，被害人如果上榻睡觉，又怎会衣裳齐整，连外面儒袍都未曾脱去！

    该死的，如此一来事情就变得更加麻烦了！

    观得二老爷又陷入神游，胡不庸忍不住提醒道：

    “二老爷，人是左参将让咱们看顾的，现在却在咱们眼皮底下没了，要是左参将问起，咱们怎么回答？”

    怎么回答？你问老爷老爷又去问谁！

    张卫现在很想骂人，却一时找不到发泄的对象，他的肩膀一松，连胸口的黄鹂都耷拉了脑袋。

    死的若只是个普通人则也罢了，衙门里随便找个理由便能搪塞过去，可偏偏这人身份...

    这不但是左参将指名点姓要的人，更是和京城如今风头无两的魏忠贤魏厂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京城那位要是因为此事发起飙来，自己八辈祖宗恐怕都保不住了。

    ‘拍马屁这下真拍到了马腿上，当初真不该上赶着摊上这份差事。’

    张卫这边懊悔不及，那边大门却被咣当一声推开，一个顶着一张国字脸的虬髯大汉横着身赫然出现在门口，

    那汉子拿眼扫了一遍屋内状况，最后停在了地上的那具尸体上，脸色微寒道：

    “张县丞，左参将在如意楼等您。”

    ......

    如意楼所在的端化门大街在整个西安府都算首屈一指，这里靠近钟楼、道路通达，毗邻咸宁县衙，背靠秦王府，大名鼎鼎的五柳巷亦在左近，因此不少富商官宦都会在此购地置宅，尤受到各类大人物们的青睐，有寸土寸金之称。

    大街两旁各家酒肆饭馆的伙计看着来来往往的达官贵人，不由也自觉高人一等，

    伙计红光满脸把在门前，迎来送往，若是看到那衣衫不整的，连大门都不让进。

    “去去，哪来的野小子，也不看看这是哪里，是你能进的地吗？”

    躬着身子的鼎香楼跑堂满脸堆笑的准备迎客，却发现出现在面前的是一个头发蓬松散乱，上身破烂短褐，下身灰白灯笼裤，麻绳扎着裤脚，露出一双破草鞋的十四五岁落魄少年，

    跑堂的一张圆润的大脸立刻瘪了下去，眼睑下的肌肉也顺势下拉，赶苍蝇般挥手准备赶人。

    褐衣少年长着一对漆黑漂亮的眸子，听着对方的腌臜言语，却是面无表情，

    与第一次遇见这个世界不同，现在他已经学会如何去掩饰自己的情绪。

    “范师傅要的野味，我给送来了”

    褐衣少年提了提手里的东西，那是两只野兔。

    如果跑堂的再仔细瞧一眼的话，他将会发现两只野兔身上只扎着一支箭，

    它们是被一箭同时贯穿，

    只是，显然跑堂没这个耐心。

    “你就是给厨房送菜的沈墨？一个送菜的也想走大门，从角门走，懂不懂规矩？再让我看见你走大门，小心放狗咬你。”

    沈墨看了一眼高高的门槛，以及跑堂昂起的下巴，

    提着手里的野兔，

    转身，去了角门。

    这便是沈墨来到这个世界学会的第一个道理，欺负底层人的往往还是来自底层。

    他们无力挣脱脖子上的枷锁，便转身将脖子上的枷锁当成自己的武器，去欺辱比他们还不如的同类。

    天启四年，对于沈默而言是多么陌生的世界，

    他本是一个普通的大学生，正打算趁着小长假和外公一起渡过新年，却不想在长途客车上睡了一觉，醒来，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而年龄更是一下子回到了十五岁。

    来到新世界的新奇感很快就被现实打败，身无分文，又无身份的沈墨发现，虽然他是个大学生，但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光填饱肚子就已经非常费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