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春华

第九章 父与子

    于此同时,皇城大内之中,垂拱殿。

    这垂拱殿名为殿,实为阁,原因嘛,因为它规模实在是太小了些。和皇城内其它殿字辈的建筑一比,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可就是这样一座上不了台面的建筑,却在大周国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原因很简单,因为这座名曰垂拱的小殿,平日里乃是大周皇帝与内阁大臣们议事之地,更是这些内阁大臣们平日里办公场所。无数个影响帝国走向的政令、诏书、制谕乃至国策,大都在此处成形、商讨、决议的再发出去的。所以此殿虽小,却是无数大周文臣奋斗的终极目标。

    这垂拱殿每天无论昼夜都有一位阁臣值守,今夜也不知为何,时至夜半,殿中仍旧灯火通明,所有阁臣无一不在。

    殿中的御座之上,当今大周天子熙平帝端坐其上。大周灭元而生,为火德,尚红。因此他穿着一袭大红色龙袍,身材看着有些消瘦,面有衰色,脸色苍白。熙平帝年岁才过三十,却看着比实际年岁还要大上一些,在恍如白昼的火烛照映下,可以清楚的看到他发白的两鬓。

    此时殿中气氛有些压抑,御座上熙平帝抿着嘴,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平日里在普通人看来如噬人猛虎一般的,东厂都督兼司礼监掌印大太监杨兴,此时犹如病猫一般,恭谨的侍立在御案一旁,低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御案之下,大殿之中,伏跪了一地平日里大权在握的辅国阁臣们,他们亦是一样,低下头颅,无人发声。

    等到这殿中气氛凝重到快令人窒息的时候,终于,熙平帝开口了。

    熙平帝于三年前,承天应命,龙袍加身,登上了大周的九五之位。他一心想要革故鼎新,清除积弊冗蠹,又想重整军备、厉兵牧马,意图收复失地,光复北境,成为大周的中兴之主,重塑大周的煌煌天威。

    自登基之日起,熙平帝便日夜操劳、宵衣旰食的忙于政事,不敢有丝毫懈怠。可国事维艰,局势每况愈下,纵然他励精图治,勤政不息,却仍感力有不逮。

    就在刚刚,熙平帝忙完了手头的政务,才准备安歇,一封燕蓟边镇锦衣卫送来的加急暗报就递到了案头。

    暗报称:趁着秋收之际,一支万人出头鞑子部队突破山海关防线西出南下,往河北内陆而去。一路上杀戮百姓,掳掠财货,田中堪堪成熟粮食,更是被付之一炬。兵部侍郎、燕蓟总兵,幽州节度使朱宾实麾下将士有十万之众,却不为所动,下令所有部队龟缩城中,目送鞑子部队离去。

    看完暗报的熙平帝顿时大为光火,本就难以安寝的他,现在更睡不着了。本着我睡不好觉,你们也别想睡觉的精神,打开宫门,诏令所有阁臣入宫议事。

    阁臣们才入拱垂典,听闻暗报内容,便齐刷刷地口呼有罪,随即跪地不起,所以才会有刚才那种场面。

    “诸位爱卿先起来吧。”

    “谢陛下。”众阁臣又齐刷刷的站了起来。

    见阁臣们都起身后,熙平帝这才愤怒的说道:“这朱宾实麾下屯兵十万,却只知龟缩城中,在眼皮底下任由这万余鞑子烧杀抢掠,最后目送鞑子离开。这种贪生怕死、胆小如鼠之辈,只有将他杀头才能泄朕心头之愤!”

    殿中的文渊阁大学士、吏部尚书、少师、内阁首辅杨宇轩时年七十有二,是一个面色红润、头发花白、精神矍铄的老者。他知道,这时候,该他出场了。

    于是他躬身行礼道:“陛下,自元德十年北地沦丧以来,鞑子势大难制,一日盛过一日。燕蓟边镇乃九边之首,牵一发而动全身,决不可妄动。一则朱宾实帐下虽拥兵十万,却要扼守燕蓟之地各要冲之处,兵力分散,难以形成优势。二则鞑子兵力虽少,却俱为精骑,往来如风,我方多为步卒,却难以钳制。朱宾实纵有胆略,也只能依托城邑屯堡坚守,何敢轻出。”

    杨宇轩登场后也是连消带打,先是说明如今这种局面是皇帝你家祖辈造成的,再从实际出发,阐述了敌我双方的实际情况。话里话外的意思就是:皇帝你差不多得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死妈脸给谁看呢。

    熙平帝冷哼一声,他显然清楚地知道其中缘由,但心头怒火仍然不减。因为这意味着整个大周上下,只能坐视后元精骑流窜于河北之地,将一路上看到的一切烧杀掠夺一番。这对于一心想成为中兴之主的他来说,简直就是奇耻大辱。

    “难不成,让朕坐视鞑虏肆虐河北诸地,屠杀朕的治下子民?”熙平帝沉声喝问道。

    杨宇轩沉吟了一会儿,又开口道:“陛下,眼下当晓谕河北诸县、清壁竖野。彼等西出南下,所图者,无非人丁财货罢了。鞑子兵少,又无攻坚之手段,最多旬月,便自会引兵而退。”

    熙平帝冷笑一声,一拍御案,大声喝道:“好一个引兵自退!首辅大人果然是老成谋国!这就是你想的办法?”

    实际上,眼下杨宇轩提出方略最为合适,可惜熙平帝正处于暴怒之中,自是听不进去。

    “老臣有罪!”杨宇轩作为三朝元老,在内阁中摸爬滚打三十余年,自有过人之处。见皇帝爬了桌子,闻言后,立马跪了下去,伏地请罪。

    熙平帝冷冷地看了一眼伏跪于地的杨宇轩,面色阴沉,道:“秦钧何在?”

    在阁臣中排行第三的谨身殿大学士、太子少师、兵部尚书秦钧朝前走了几步,躬身行礼道:“微臣在。”

    今日在殿中值守的就是这位,趁其他阁臣还未抵达之时,熙平帝就同他商量了一阵此事,他甚至还向熙平帝提出了一个计策来。

    秦钧年约四旬出头,脸型修长,眉目清秀,颌下须髯长至腹部,身穿紫袍,头戴乌纱,端的仪表堂堂。他面对盛怒之下的熙平帝,面色平静,一脸的从容不迫。

    “如果用兵,河北、山东的镇守之兵,最快多久可整军北上?”熙平帝目光咄咄逼人的问道,听完杨宇轩那被动的的想法后,此时心中已是大略同意了刚才秦钧所献之策。

    秦钧听得熙平帝有此一问,心中暗喜,却依旧一脸从容的沉声道:“回陛下,河北镇守麾下敢战之兵约有十万,只要陛下有旨,便可抽调半数,一日之内便可集结出发,就近驰援。山东镇守亦有十万之数,也可抽调半数,不过毕竟路远,集结出发,再与河北之兵汇合,恐需半月之久。”

    自元德十年北地沦丧,大周国朝兵制几经变革,本意强军,可是越变越坏,原有的兵制早就败坏不堪。眼下除了九边重镇屯兵屯扎重兵外,又在山东、河南、河北、山西四省各设镇守使一职,统管一省机动之兵,以便随时能够驰援九边各镇。

    而各省镇守使麾下,共计兵马足有五十万之数。不过这也只是纸面的数据,到底缺额多少,又能有多少战力,全看四省镇守使良心了。

    目前河北抽调一半前去驰援,剩下一半以防大同有变。山东同理,抽调一半,剩下一半调至登州,以防海上之敌,也是最稳妥的安排了。等到这两省镇守之军兵合一处,驱逐这万余鞑子,使其退出山海关,秦钧估计这兵力也是够了。

    “尤良骏的麾下的十万兵马在保定府,朝夕可至,驰援不难。可朕记得山东镇守之兵不是十五万之数吗,怎么只有十万了?”熙平帝皱眉责问道。

    秦钧闻言,平静的脸色可见的一怔。哎呦,那是都是多少年前的老皇历了,眼下山东境内是个什么模样,旁人不清楚,莫非陛下还不清楚?

    顿了顿,他还是开口解释道:“近年来,山东十地九旱,今夏以来,数月未雨,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山东地界的白莲妖人趁机起势,聚民为乱,他们攻破县城,杀官造反。镇守使麾下分出五万人驰援山东各地卫镇,参与平乱,眼下山东镇守使许彦君手上兵马只有十万之数。”

    熙平帝听完秦钧的解释,这才记起确有此事,一时无言。

    又过了一会儿,熙平帝才开口说道:“那此事就如卿所奏,先这样办吧。所需军马器械,督促各部有司竭力配合,至于粮饷嘛,户部拨付一半,剩下一半,朕再从内库中支上一半,余下的,地方自筹吧。”语气中尽是萧瑟。

    “陛下圣明,臣等遵旨。”殿中阁臣们见熙平帝定下了方略,自无不从,都躬身听令。

    至于中京城的亲军十二卫,以及京畿周围的十二京营的兵马。殿中无论君臣,都未提及,更没人会说想从这些兵马之中抽调一些,前去支援。

    因为他们清楚,京畿之地,若无这三十万精锐守护,那不光是熙平帝觉不睡不好了,这庙堂上的衮衮诸公,怕也是要开始失眠了。

    熙平帝又看了看还伏地跪着的内阁首辅杨宇轩,此时心中的火气也熄了大半,叹气道:“地上凉,杨阁老起来吧。”

    “老臣谢过陛下。”杨宇轩又来了一次伏地起身,却是没站起来,而是直起身子,继续恭敬地说道:“陛下,老臣如今七十有二,早就垂垂老矣,幸得陛下看重,授以内阁首辅之位。但老臣老迈昏庸,精力不济,于政事上愈发力不从心,未能尽首辅之职,老臣请乞骸骨。”

    说完又俯身而下,以头磕地。

    从内心深处来说,杨宇轩是真想辞官归隐了。自从陛下登基,自己做上这个内阁首辅之后,还是很得意了一段时间的。那会儿他也是有过雄心壮志的,想要辅佐君王开创一段盛世佳话。可时间日久,所有豪情也被消磨的差不多了,眼下皇帝也愈加难以伺候了,如若此时辞官归隐,说不定还能谱写一段君臣相宜佳话。他若是再恋栈权位,不肯离去,到时间,恐怕不仅皇帝会越来越厌烦自己,怕是某些阁臣看自己也会越来越碍眼。

    此处点名秦钧,人家内阁排名第二的都没着急,你个排名老三的倒是一副急不可耐的样子。刚才杨宇轩说要乞骸骨的时候,秦钧嘴角明显往上一扬,差点没忍住笑了出来。于是他又赶紧埋下了头,再抬头,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熙平帝沉默了良久,才开口挽留道:“如今国事艰难,正当你我我君臣戮力同心,同舟共济之时,老大人岂能弃朕而去?”

    熙平帝也是想的明白,眼下朝堂上的格局,还非得杨宇轩不可。他就如同定海神针一般,能压制住场上所有诸公。他们虽有不忿,但有杨宇轩坐镇,他们却也不敢做的太过出格。这首辅换个人来,效果肯定没他好,说不定,须臾之间,大周的朝臣们就要大乱斗起来。

    杨宇轩又一次起身伏地顿首,再请:“陛下的恩遇,老臣感激涕零,但老臣实非因个人之事退隐归田。老臣心中所忧,乃是国事,若是继续留在朝堂之上,以老臣日薄西山之躯,难免拖累朝政。陛下圣明,殿中诸位皆为贤才,必会辅助陛下中兴大周。老臣离开,于陛下有益,于朝堂有益,于大周有益,老臣再请乞骸骨,还望陛下恩准!”

    这下,熙平帝不知该如何开口了,他怕他再开口挽留,这杨宇轩铁了心再来个三辞。到时候,依照旧例,他就只有同意杨宇轩的辞职了,一时间场上的局面僵住了。

    这时候,从刚才议完事后,就一直神游天外,不在状态的东阁大学士、太子太师、户部尚书、内阁次辅何懋开口了。

    他先是向着熙平帝躬身行礼,才朝着杨宇轩的方向温言劝解道:“杨阁老,陛下忧心国事,一时情切。阁老自责之情,我等皆知,眼下国势艰难,须臾离不得阁老主持大局,阁老还要体谅陛下,顾全大局才是啊。”

    话说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看何懋这个老二的发言,就知他比老三秦钧的段位高多了。言语里表面上全是劝慰,实则是暗下埋钉子。

    而且,他也清楚,熙平帝是不会放杨宇轩如今这个首辅离任的,他也明白,他这话一说,杨宇轩也绝对不会再闹着辞职,这样一来,还暗暗卖了皇帝的一个人情。

    杨宇轩听闻,心中恶寒,抬头看了看御座上熙平帝,见他脸色晦暗不明,果然立马改口,颤声道:“国朝如今事事唯艰,老臣却不该只顾惜身,置陛下于朝堂不顾。老臣罪该万死,纵是拼着这一把老骨头不要,老臣也要为君父排忧解难,定助陛下中兴我大周!”

    熙平帝闻言,这才脸色好转,几个阁臣之间勾心斗角,他也清楚。可这种情况,也是他身为帝王想要见到的,若是几个阁臣团结一致,和和气气的,那他估计更加睡不着觉了。

    “既然如此,几位爱卿辛苦了,都早些回去休息吧。”熙平帝吹响了这场比赛的终场哨声,此事暂时告一段落。

    一直没什么参与感的沈忠良立刻扯着尖细的嗓音,一甩拂尘,喊道:“陛下摆驾……”

    “臣等恭送陛下。”几位阁臣再次躬身行礼,等熙平帝离开拱垂殿,几人相视一笑,也不言语,便各自离开了,只剩下还要值守的秦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