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路龙途:阎浮那檀

第六章:粟特人的纳骨器

    “好了,好了。都别打扰程小姐休息了。我已经吩咐佣人备了早饭,都去吃饭吧。”

    苏母想让程曦霖多休息一下,便把众人“赶”了出去。

    还没等大家到餐厅,佣人就来通报,说警察局得知苏家昨晚“遭劫”,一早便派了警察前来。苏卲砀和苏砺文连忙前去应酬。苏家在广州名声赫赫,苏家“遭劫”,管片儿的警察,地面上的帮派,政府里的政要,黑白两道各路人马都纷纷前来问候。董世魁听说此事,不但自己亲至,更是安排了手下20几人,带了家伙,散布在苏家四周暗中警戒。

    访客络绎不绝,苏氏父子应接不暇,只是除了对董世魁告知实情之外,跟任何人都只是说家中不过是进了匪徒而已,财物也并没有损失。苏砺文一向对这些场面上迎来送往之事深恶痛绝,可大家都对他这位出自江湖又留洋归来的苏家公子大感好奇,平常没机会接洽,现在少不得要与他拉拉关系。苏砺文知道虽然自己一家早已不在江湖,可眼前这些人一个也不能得罪,便也只好迎来送往,陪着笑脸忙了一天。

    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已是晚饭时分。众人这才在餐桌旁团团坐下。苏母捡了几样清淡的菜肴,又吩咐厨房盛一碗猪骨汤,亲自端了送到程曦霖的房间里去。郑碧君也挂念程曦霖,没吃几口,就放下碗筷去了程曦霖的房间。餐桌上只剩下苏氏父子、冯博昊、董世魁四个男人。

    董世魁放下酒杯对苏卲砀道:“听砺文说刺客是个洋人,我已经吩咐下去,要弟兄们散在码头旅馆打探消息。租界那边,我也跟巡捕房打了招呼。要他们帮忙留意。”

    苏卲砀点了点头。

    “别太招摇。”

    董世魁“嗯”了一声,又道:“那两把匕首我也看过了,形状古怪,居然是镔铁的,看着有不少年头了,真是好家伙。”

    苏砺文给董世魁的酒杯里又满上酒,问道:“二叔,那条蛇您见过了?”

    董世魁沉吟了一下,道:“事儿太奇了。你们都是读书的人,书上怎么说你们都知道,我就不说了。我年轻的时候在河南拜过大师兄。听他说什么蛇生双头,见者无头,还说什么洋人一来,就有人见到双头蛇,说那是妖孽横行的征兆,这才要扶清灭洋。可那都是些骗人的鬼话,问那些说见过双头蛇的人,结果又都说是听别人所说。哪知道这蛇还真有!”

    冯博昊说:“这蛇一见之下确实让人惊奇,不过我想,流传的说法未必可信。这蛇可能只是变异而已。”

    苏卲砀缓缓地放下酒杯,说:“我也不信那些谶纬异言,只是想不明白来人为何要带着这条怪蛇,而蛇居然还反噬其主。来人又不是为了封经板,此事实在太古怪了。”

    冯博昊与苏砺文互相对视了一眼。两个人心里都明白,程曦霖遇袭与那块封经板之间必定有着某种关联。

    但究竟是种什么样的关联,两人却都没有答案。

    吃过晚饭,董世魁有些不放心苏家的安全,坚决要留下,苏卲砀也没拒绝。第二天一早,便有人接连来向董世魁回报,董世魁越听脸色越是阴沉,那个女刺客竟然如泥牛入海一般再无消息了。

    程曦霖的伤势恢复得很快,没几天就已经可以下地走路了。冯博昊把在拉尔森遗物中找到的照片给她看,程曦霖也猜不出那具石棺的来历。听说苏冯二人竟然在船上见到过“活的”神像,更是大感惊异。冯博昊见也没别的线索,只好按之前和苏砺文商定的,将照片翻拍了一张寄给BJ的李三齐。

    这天,几个人正在冯博昊房间里说话,就见佣人进来,说有一封从BJ寄给冯博昊的电报。冯博昊知道一定是李三齐的回复,急忙接过电报展开。苏砺文、程曦霖和郑碧君也聚了过来。

    电报上的只有几个字:

    粟特人。祆教。照片得自何处?速来京。急。

    “粟特人?”

    程曦霖看了一眼冯博昊,一声惊呼脱口而出。

    “粟特人!”

    冯博昊似乎恍然大悟,他放下电报就在书堆里翻找着。

    苏砺文和郑碧君面面相觑。不知电报上与二人口中的粟特人究竟是什么人。

    程曦霖赶忙解释:“粟特是古代西域丝绸之路上的一个文明。先后被波斯、康居、月氏、贵霜等中亚和西亚的帝国统治。粟特人四处流荡,几乎垄断了从中原到西亚的贸易,后来在西亚河中地区建立城邦,分为康、安、曹、史等九国。以国为姓,又称昭武九姓。新旧《唐书》里称其为“羯胡”,安禄山就出身于粟特人的康国。”

    “是杜甫诗里‘羯胡事主终无赖’的羯胡吗?”

    郑碧君插言问。

    “没错。”

    冯博昊终于从书堆里翻出一本英文的学术杂志,翻了几页指给众人看,“斯坦因曾经在敦煌西北的烽燧发现过八封粟特文古信札。后来考证出年代是公元300年前后的。粟特人信仰火与光明,祆教就是拜火教!不愧是三齐,一下子就给我们解了惑了。”

    苏砺文撇了撇嘴,小声嘟囔:“哪里解了。还不是一样不知道那怪物是个什么东西嘛。”

    “可毕竟这条线索有了明确的指向,那具粟特人的石棺很可能来自西域,西域当年被西夏和吐蕃统治过,曾经是藏传佛教流行的地区。那块封经板体现的也是藏传佛教的文化。我们手里的两条线索,开始有交集了。”

    程曦霖不理苏砺文的抱怨,低着头像是对自己说话。

    苏砺文脸一红,不再言语了。

    “我看,我们可能要去一趟BJ,只是……”

    冯博昊话说了一半,抬眼看了看程曦霖与郑碧君。

    程曦霖明白冯博昊的担心,她冲冯博昊微微一笑,声音不大,但语气坚决。

    “如果是担心我的伤,我的伤已经没问题了。如果是担心危险,你们男人敢面对的,我们女人一样敢面对。”

    “没错!”

    郑碧君紧抓着程曦霖的手,昂着头噘着嘴,冲冯博昊哼了一声。

    “而且,我家就在BJ,你们总不能不让我回家吧。”

    程曦霖轻轻拍了拍郑碧君的手,又抬头笑道。

    “你家在BJ?从没听你说起过。”

    苏砺文道。

    程曦霖点了点头,小声说:“父母老家原本都在云南,年轻时候迁到了BJ。他们送我出国,说要是没完成学业就先不要回来,这次跟老师一起回国考察是我自己决定的。也并没跟家里人提起。当是给他们个惊喜吧。”

    冯博昊点了点头,又对郑碧君说道:“碧君,你家在上海……”

    “没关系,我可以给家里打个电报,让爸爸去BJ看我。”

    郑碧君把头靠在程曦霖肩膀上,冲冯博昊调皮地笑着。

    几个人商定了下一步的计划,便决定立刻动身北上。苏卲砀与苏母自然希望苏砺文能在家里多住些日子,但也知道要解开迷局,只有冒险。北伐军正在湖北与吴佩孚的军队激战,江浙一带也有零星战事,去BJ唯有乘船一途。苏卲砀托人买好了船票,众人便立刻启程。

    船一路北上,经停青岛不一日抵达天津大沽口。

    天津此时已是深秋。一下船苏砺文就连打喷嚏。好在几个人临行之前都准备了御寒的衣物。也很快适应了北方的寒冷。

    走出码头,街面到处都是操着东北话带着毛皮帽的士兵,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如临大敌。

    “怎么这么多兵?”

    苏砺文不禁大皱眉头。他行李里还带着董剑成送的枪。如果被当兵的搜出来也少不得麻烦。

    冯博昊叫了几辆黄包车,边把行李放到车上边说:“听码头上的人讲,张作霖要就任安国军大元帅了,对北伐军来说,这恐怕不是什么好消息。”

    局势虽然混乱不堪,但幸好BJ与天津之间的交通未受什么影响。几人换乘火车,次日傍晚便到了BJ。

    苏砺文未来过BJ,心中不免有些游客的兴奋,这多少抵消了连日来一直笼罩在心头挥之不去的疑虑和烦躁。街边的店铺幌子与商贩们京韵十足的叫卖声都让他大感兴趣。郑碧君更是雀跃不已,一下车便买了几根糖葫芦分给众人。

    只有程曦霖有些闷闷的,一直不言语。

    众人原本想先送程曦霖回家,可程曦霖却坚决地拒绝了,一定要和大家去住旅馆。众人拗不过她,也只好由她带路,找了一间旅馆住下。

    第二天一早起来,众人草草吃过早饭便赶往清华园。

    入校稍一打听,学生都知道李三齐这位刚刚在研究院就职的年轻讲师,听说几人是李三齐的朋友便连忙引路。穿过一道垂花门,冯博昊抬眼便望见李三齐正站在院内与人说话。

    李三齐身材适中,体格魁梧,肩膀把西装撑得鼓鼓的。他与人握手作别之时也看见了冯博昊,赶忙满脸喜色地迎上前去,将几人领进了他的办公室。寒暄过后,冯博昊便向他说起在拉尔森先生的遗物中发现石棺照片的事情。冯博昊并没有提及众人归国一路上的凶险,也没有提及封经板和船上的“怪物”。这是来之前大家商量过的,几个人都觉得此事还是尽可能保密为好。

    李三齐听完冯博昊的话,有些遗憾地说:“原来你也没有这具纳骨器的具体线索,我原本还以为可以从你这里解开一个谜。看来……哎。”

    “纳骨器?李先生您的的意思是说,粟特人也是像古波斯人一样死后任由野兽吃掉尸体,再将剩下的骨骸装入器皿中埋入地下吗?”

    程曦霖问。

    “没错,”李三齐点了点头,“粟特人信仰祆教,认为人死后尸体埋入地下会污染土地,所以才会使用纳骨器盛装骨骸。你们寄来的照片上除了那具纳骨器再无参照物,所以纳骨器看起来才显得巨大,你们才误以为那是石棺。”

    “我们几个对粟特文化了解不多,幸亏有三齐兄为我们解惑,可真是帮了我们大忙。”

    冯博昊只知道李三齐在哈佛以中国民族起源与形成的相关研究拿到了博士学位,佛教文化也罢粟特文化也罢,都不是李三齐专门研究的领域,向李三齐求助原本也带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态,谁知李三齐居然真的对此有所了解,这不免大出冯博昊的预料,他不由得在心里佩服李三齐学识渊博。

    李三齐却摆了摆手,面有羞赧之色,说:“博昊谬赞了。我也是半年前才见过与这纳骨器上的壁画相似的图案,这才能在诸位面前卖弄一下。那图案,正是我刚刚说过的,看来也要成为一个谜了。哎。”

    说着,他又叹了口气。

    冯博昊大感好奇,赶忙问:“此话怎讲?”

    李三齐站起身来,边踱着步子边道:“半年多前,我想想,应该就是各国舰队封锁大沽口的第二天,有个燕京大学的学生来找我,他说他姓王,叫王仁瑾,说有些事想向我请教。他英文说得很好,又言词恳切,我原本以为他是打算报考研究院,谁知聊了几句之后,他就聊到了斯坦因、伯希和以及西域的文化。年轻人谈吐颇为不俗,对西夏的历史也很精通,倒是我,反有些事情是从他那里受教了。”

    李三齐笑了一下,接着说:“我见他谈起的大多是第一手的资料,便好奇他这些资料的来处,结果他告诉我,他前年因缘巧合参加了瓦尔纳的考察队,去了一趟敦煌……”

    “瓦尔纳!”

    冯博昊和苏砺文异口同声惊呼了一句。两人不禁互相对视了一眼。

    那一团乱麻一般彼此毫无关联的事件之间,似乎开始有了某种越来越清晰的联系。

    李三齐被苏冯二人过激的反应吓了一跳,冯博昊赶忙摆手示意他接着说下去。

    李三齐定了定神,才继续道:“是。瓦尔纳。听说他现在在哈佛主持福格艺术馆东方部,我和他虽然同是哈佛校友,可研究方向不同,只知其人,未曾谋面。但我知道瓦尔纳赴敦煌考察时候,带走了不少经卷和壁画……”

    “被他破坏的更多。”

    程曦霖在一旁插言道。

    “不错。我也知道此事。所以听王仁瑾说他曾经是瓦尔纳考察队的翻译,我对他的印象便折扣了不少。他见我没了兴趣,便拿出了一副手绘的图稿,那图稿上的图案与你们之前寄来的纳骨器照片颇为类似。我当时一见也不知道这是何物,是他告诉我,说这是粟特人的墓葬壁画。我问他此物得自何处,他只说图画是他父亲的手稿,其他的却一字不提。他见我对粟特文化了解不多,也颇感失望。没说几句就告辞而去了。这事颇为奇怪,那副图稿倒也引起了我的兴趣,看见你寄来的照片,我还以为你们会对粟特人有所了解,哪知道……”

    李三齐遗憾地摇了摇头,不再说话了。

    “王仁瑾一直没有说他父亲的画稿是自何处临摹的吗?”

    冯博昊问。

    李三齐点了点头,说:“后来又在燕京大学遇见过他一次,聊起图稿,他一直不愿再说具体的事情,我也不便继续再问。”

    边说,李三齐边起身到书桌前翻找,片刻,他拿起一张纸条递到冯博昊手里,说:“我知道此事倘若没有结果你是不会罢休的,好在,上次他来的时候留下过一个地址,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也许他对你们手里的照片也会有兴趣。”

    冯博昊颇觉遗憾,但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道了谢,将纸条揣了起来。

    李三齐又说起考察之事。原来刚刚离开那人是华盛顿佛利尔艺术馆的。希望李三齐能够带队继续进行殷墟的挖掘。李三齐原本是和冯博昊计划去西安一带考察,现在也只得做些调整。他急邀冯博昊来BJ,也正是为此事。可现在冯博昊根本无暇顾及其他的研究与考察,也只得遗憾婉拒。李三齐见冯博昊态度坚决,也就只得作罢。

    聊到中午,李三齐执意做东请众人吃饭,饭罢已是下午2点了,冯博昊等人都便决定散散步再回去,只是苏砺文有些意兴阑珊,他原本以为能够在李三齐这里找到更明确的方向,可谁知又带出了一个参加过华尔纳西北考察队的王仁瑾。

    “好在知道了下一步应该如何,王仁瑾父亲手里的图稿,很可能就是在粟特人墓葬临摹的,他一定知道这墓葬的位置,我们只要去找他……”

    冯博昊见苏砺文有些沮丧,便上前开解,他边说边掏出李三齐给他的纸条看了看,又递给程曦霖,“这是在哪?”

    程曦霖接过纸条,看了一眼道:“有点远,快到通县了。也只能明天一早再去了。”

    冯博昊哦了一声,收好了纸条,对程曦霖道:“那,不如我们现在去府上拜望拜望……”

    冯博昊话还没说完,苏砺文就抬肘轻轻拐了他一下,小声道:“有人跟踪。”

    冯博昊和程曦霖立刻会意,装作一切如常继续往前走。只有郑碧君听见苏砺文的话一愣,下意识地想回头看。

    苏砺文急声低吼:“别回头,往前走。”

    郑碧君被苏砺文的语气吓了一跳,赶忙紧走几步跟上冯博昊和程曦霖。

    几人转过路口,苏砺文示意三人躲进旁边一处商店,自己回身贴在墙角,暗暗伸手握住了衣襟下的手枪。

    苏砺文并没有看得真切,刚刚他原本是凑过去看冯博昊手里的字条,只是一回身的功夫,眼光睃扫到背后10几米外有两个穿着长呢外套戴着礼帽的男人。两个人一见他转头,便停下脚步装作在说话。苏砺文立刻意识到那两个男人来意不善,两人身上那种常年混迹江湖才有的眼神气质,是任凭怎么装扮也掩饰不了的。

    苏砺文心里砰砰直跳,他把手紧贴在墙壁上,擦去上面的冷汗。

    对方是两个人,能不能对付得了,苏砺文心里也没什么把握。

    时间如同凝固了一般,许久,也没有人从转角处显身。

    苏砺文小心地探头观察,街上往来行人如织,却偏偏没有了那两个男人的身影。

    难倒是自己看错了?苏砺文有点拿不准了。他回身招了招手,冯博昊这才护着两个女人跑了过来。

    “怎么样了?”

    冯博昊问。

    苏砺文摇了摇头,脸色尴尬地说:“可能是我太紧张看错了吧。”

    郑碧君脸色煞白,听苏砺文这么说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她瞪了苏砺文一眼,说:“你怎么这样,净吓人。”

    “小心些总是好的,”程曦霖裹紧了颈上的围巾,向四周看了一眼,“我也一直有被人窥探着的感觉。”

    “先回去吧。”

    苏砺文有些懊恼地说。

    几个人没了散步的兴致,叫了黄包车,回到旅馆。

    四个人住的两个房间是紧挨着的。郑碧君刚刚打开房门就尖叫了一声,她回过头,见推开房门的冯博昊也是一脸错愕。

    两个房间一样,行李衣物一片狼藉,各种书籍和资料被扔得到处都是。

    四人赶忙各自进屋查看。虽然东西都被人翻遍了,所幸钱物、资料都没有缺少。

    几个人都知道,对方显然是奔着封经板来的。

    苏砺文一屁股坐在床上,拔下被人插在床头柜子上的大马士革刀。他看着刀怒极反笑,抬头对冯博昊打趣:“哼,钱都留下了,刀也不拿走。真是够大方的了。”

    冯博昊蹲着收拾那些散乱在地上的资料,闷声道:“幸好封经板和照片我都随身带着,不然……”

    他话音未落,程曦霖和郑碧君也推门走了进来。郑碧君也是气极了,脸上没有惯常的惊恐反而满是愠色,高声嚷着:“简直是流氓行径!流氓行径!钱物都在,居然都不伪装成抢劫的样子,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

    冯博昊用力抱起地上的书站了起来。不知是用力过猛还是过于愤慨,他满脸通红。半天,他才调匀气息,道:“对方没有找到封经板,干脆就让我们知道他们有能力威胁到我们的安全,这是示威!”

    “难倒真怕他们不成!哼!”

    郑碧君一叉腰,昂着头说。

    “曦霖说得对,这一路上恐怕一直有人监视着我们,只是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而已,”苏砺文边说边把刀插回鞘内,“现在最要紧的是安全,对方没有直接对我们下手,看来是有所忌惮。也许那块封经板这时反倒成了我们的护身符。”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郑碧君疑惑地问。

    冯博昊在一旁解释道:“砺文是说,对方现在知道他们要找的东西我们随身带着,这样反而投鼠忌器,怕一旦明着来抢,我们毁掉封经板的话,他们也毫无办法。”

    “什么投鼠忌器,来抢我们东西的才是鼠辈呢!”

    郑碧君又嚷了起来。

    冯博昊望了望苏砺文和程曦霖。三人心里都明白,所谓“投鼠忌器”不过是自我安慰的托词。对方为了这块封经板已经不惜杀害三条人命了,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有什么凶险在等着他们。三个人都想着要安慰别人,于是都装作被郑碧君的笑话逗到,笑了起来。

    四人换了一间旅馆,要了一个套房,像在香港时候一样,分里外两间住下。程曦霖也不回家,说要陪着郑碧君。冯博昊和苏砺文也觉得四个人一起行动比较保险,郑碧君见程曦霖留下更是高兴。四人安顿好便睡下了,冯博昊和苏砺文又是轮值守夜直到天亮。

    第二天一大早,四人雇了车,按着李三齐字条上的地址向BJ郊区赶去。快到中午,四人才到了地方。下车一打听,听说是找王仁瑾家,接连几个人都摇头躲开,还有人听见他们说的话,干脆关了门户。几个人正在纳闷,旁边一个坐在墙根晒太阳的老者突然用嘶哑的声音问道:“你们几个,是找王秀才家吧。他儿子大号就叫仁瑾。”

    苏砺文赶忙上前问:“老人家,您知道他家怎么走吗?”

    老人上下打量了苏砺文一眼,拿起烟袋抽了一口,把呛人的土烟慢慢吐出来。他闭着眼睛,早被熏坏的喉咙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

    “人是好人家,可惜啊,跟着洋人干那偷坟掘墓的勾当,损阴德哟。”

    老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是向前方抬了抬下巴。

    前方有一处略陡的斜坡,坡顶有一间不大的四合院。

    四合院灰墙灰瓦,孤零零地戳在那里,周围再无别的人家。

    四个人爬到坡上。冯博昊上前敲门,不一会,便有人应声开门。

    那人是个20岁左右的年轻人。头发剃得很短,穿着厚棉长袍,带着一副黑框圆眼镜。冯博昊一问,正是王仁瑾。

    “你们有什么事?”

    王仁瑾听说四人是从李三齐那里得到的地址,说话的语气里竟然颇有警惕的意味。

    冯博昊也不说话,他从随身带着的包里抽出那张纳骨器的照片,举到王仁瑾面前。

    王仁瑾一见顿时脸上变色,他探身向外张望了一下,这才低声急切道:“几位里面说话。”

    众人随王仁瑾进了院子,被王仁瑾引入厢房。厢房不大,居中摆着茶几和几把椅子。南面墙上挂着几幅中式的山水和西洋油画。北侧的博古架上摆着几件瓷器和书籍。常见的四书五经之外,略有些古旧的《原富》和英文原版的《国富论》放在一起。旁边是一架很有些年头的座钟。

    座钟吱吱地响着。给房间里增添了一份古怪而破败的气氛。

    几个人坐下,王仁瑾给众人斟上茶,这才询问几人的身份与来意。

    冯博昊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说几个人在国外读书,在老师的遗物中找到这张照片,一时好奇,想了解照片上墓葬文化的来源,以为研究之用。

    王仁瑾一直低头不语。只是时而抬起头逡巡打量众人,眼神中的警惕之色极盛。

    冯博昊说完,见王仁瑾沉默不语,程曦霖又柔声道:“王先生,我们从李三齐先生那里听说,令尊手中有类似的临摹画稿,我听李三齐先生的意思,似乎您也对此事颇感好奇……”

    “好奇?哼。”

    王仁瑾打断了程曦霖的话,他冷笑了两声,又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发一言起身走到里屋,转身出来时,手上多了一个蓝布长包。他松开长包一头的绳口,倒出一卷有些泛黄的纸卷。王仁瑾将纸卷摊开在桌子上,语带悲凉。

    “这便是那画稿了。好奇?!呵呵,家父半生悲苦,对我这做儿子的意义,岂能是好奇两字就涵盖得了的。”

    几个人起身上前。

    几张纸上都是同样的铅笔素描画稿,与拉尔森照片上的墓葬壁画的内容几乎一样。只是照片不知是光线还是角度的问题远不如这份画稿那般清晰。

    画稿上圣火熊熊,云气氤氲,隐现其间的两尊神像高鼻长髯,衣袂飘飞。看起来远比照片上更为庄严威武。和照片唯一不同的是,肩扛圣火坛的不是一只獠牙支张的怪兽,而是一只嘴里叼着两条蛇的怪鸟,怪鸟头上还带着一个古怪扁平的冠冕。冠冕似乎分成两层,每层还张开着四个枝杈。

    苏砺文看着画稿,向王仁瑾道:“冒昧问一句,令尊是自何处临摹的这份画稿?”

    王仁瑾语气冰冷反问:“你们的照片又是得自何处?”

    程曦霖见王仁瑾话语里依然颇有敌意,便道:“王先生,那张照片确实如刚才冯先生所说,是我导师的遗物。导师生前并没有提到过这幅照片是在何处拍摄的。我们几个觉得,导师的死,似乎与这张照片有些牵连,这才百般打听与这照片相关的事情。我们绝无别的意图,这一点还请您放心。”

    王仁瑾闻言略有些尴尬,他牵了牵嘴角,似乎是想让脸上有些笑意。他重新坐下,低着头,两只手交替揉捏着手指的关节,良久,他才开口。

    “我并非想刁难各位,只是,只是我也不知道这是家父临摹自何处的。”

    苏砺文也回到座位坐下,他刚要张口再问,见程曦霖冲他使了个眼色,便又把问题咽回去了。

    程曦霖柔声道:“王先生,您也知道,我们手上的照片和令尊临摹的画稿恐怕都是粟特人的墓葬。对于粟特人的研究,全世界也没有几人敢夸口自己是专家,令尊临摹的画稿,显然来自第一手资料,想必,令尊也是位学识渊博的学者。”

    王仁瑾惨然一笑,说:“家父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学者,不过是前清的秀才,后来进了同文馆学习英文。家父自幼喜好丹青。又在同文馆跟英国教师学了西洋画。”

    他抬手指了指墙上的水墨山水与油画。

    “那些都是家父的作品。”

    几个人转头打量着墙上的画作。水墨山水疏秀流畅,颇有苦瓜和尚早年之风。几幅水粉与水彩画用色明亮温暖,一副北海白塔的画显然是模仿莫奈著名的“日出·印象”而作。

    王仁瑾见诸人观看画作,不住点头赞许,脸上冰冷的神色也缓和了不少,他接着说:“家父后来在总理衙门谋了个差事,光绪二十七年撤总理衙门改设外务部,家父便辞去职务,打算专心作画。家父对中西画法都很擅长,英文又好。当年在BJ的外国人圈子里也颇有些名气。后来……”

    王仁瑾说着说着,眼睛慢慢开始有些泪光。

    “后来,我四岁那年,家父加入了一个外国人的考察队去了西北,回来之后……人就……就疯了。”

    冯博昊几人一听这话都大感惊讶。苏砺文急忙问:“王先生,那这些画稿……”

    王仁瑾摘下眼镜,边擦镜片上的雾气边说:“家父回来之后,就把自己关在房里,一天到晚不停地画这些画稿。周围人都说,家父是帮助外国人偷挖……才……”

    王仁瑾越说语速越快,想必这些话是藏在他心里多年从未跟人说过的。

    “不管多少流言蜚语,我始终不信家父会,会偷坟掘墓。我一直想弄明白家父失智的原因,可任谁也不知道画稿上的究竟是什么。前年正巧一位哈佛的博士去西北考察,想在燕京大学寻个随团翻译,我就报了名,是他告诉我,这画稿是粟特人的壁画。”

    冯博昊与程曦霖对望了一眼,不用说,那位哈佛的博士自然是瓦尔纳了。

    “回到BJ之后,他也来见过我父亲,还从我这里拿走了几张画稿和家父当年在西北拍的照片,说是回国研究,可之后他就再无消息了。”

    “王先生,你是说瓦尔纳手里的照片都是当年令尊拍摄的?”

    冯博昊听完王仁瑾的话,不由得站了起来。

    “你怎知是瓦尔纳?你们认识他?”王仁瑾疑惑地点了点头,“是有几张,他说照片有助于弄清家父当年的遭遇,当时我头脑一热,就把照片都给了他。”

    “王先生,可否,带我们几个见见令尊?”

    程曦霖站了起来。

    苏砺文与郑碧君跟着也站了起来。

    王仁瑾见几个人脸色郑重,便点了点头。

    几人一起走出厢房,来到正房门前。王仁瑾掏出一把钥匙开了门锁,挑起里面的棉帘,道:“几位请进吧。”

    正房进门是一间客厅。王仁瑾推开右手边的门,里面是一间卧室。卧室靠墙摆着一个小小的茶案和两把椅子。剩下的半边空间都被北方特有的土炕占据了。炕上坐着一个背对众人的老者。他头发花白,身体佝偻,低头伏在炕桌上,右手袖在胸前,左手不知是写还是画。随着手臂的摆动,老人喃喃低语着。

    “父亲,这几位朋友是来看您的。”

    王仁瑾小声道。

    老人并不回头,低低的吟语声里带着些丝丝声。似乎声带已经有些损伤了。

    程曦霖打量了一下房间。房间里收拾得很整洁,茶案上器皿一尘不染。老人的身旁摞着两大摞画纸,似乎是刚刚画下的。程曦霖稍稍向前探了探身,画纸上的图案与王仁瑾给他们看的一样。

    也就在这一探身之间,程曦霖却看见了另一个古怪的画面。

    老人身下铺的却不是床褥,而是无数张黄纸。

    那是常见的,当做纸钱焚烧的黄表纸,一张挨着一张铺满了整个土炕。黄表纸上用木炭描画了一个规整的圆圈,圆圈里有两个彼此重叠相对的正三角形,两个三角形的六个角紧贴着圆圈的边沿,构成了一个六芒星的图案。

    老人正坐在六芒星中间。

    程曦霖当然知道那个图案。

    那是“法源”。一个极简的“曼荼罗”。

    一个结界。

    老人喑哑的喉音此时也清晰起来了。

    “……拥护是人,昼夜不离……”

    程曦霖看了一眼冯博昊。冯博昊也同样惊惧地看着她。两个人都知道老人是在咏颂什么。

    那是“金光明最胜王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