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风雨欲来
京都,青羊观。
内殿天井中,一个少年道童端坐在八仙桌前,一手执笔,一手拿符,正画着符箓。
从后面望去,道童小脑袋不时往下一顿,似是在画符中,有了什么体悟。
内殿二楼左厢静室窗户悄然打开,一位身材高瘦的长须道人探出头来,远远望了这边一眼,不由嘴角含笑,他回头朝室内打坐的五师弟道,“大比将近,玄静的跳脱性子收敛不少,几天前,他还说似快跨过洞灵境门槛,能不能赶在大比之前破境,就看他的悟性了”。
五师弟没回他,却是手捏道指,功聚双目,双瞳霎时变得漆黑深邃,同一刻,天井八仙桌上,一杯茶的茶水表面,渐渐变得平滑如镜,“镜”中缓缓浮现一对漆黑眼瞳,“看”向用功中的玄静……
“道首师兄,我要是你,就不会这么放心,美玉再好,不琢不磨,终难成器啊”,五师弟揉了揉眼,眼睛已回复平常,“我看玄静在大比前,能不掉一两个小境界,就很不错了。”
冲微道人看到师弟苦苦憋笑,大感不妙,一甩袍袖,噔噔噔冲下楼,直奔天井。
转到玄静正面,太清派道首只觉一股无明业火直冲脑门——
玄静以手支颐,呼吸缓慢细长,脑袋瓜不时下顿,一副好梦正酣模样,偏偏又“睁开双眼”。一双秋水剪瞳,在白娟之上画得活灵活现,白娟“明眸”贴在眼皮上,除了眼珠不能动,晃眼一看,恰是个定睛专注之人。
那只毛笔倒是一直在画符箓,不过执笔的却是个点灵纸人,在黄纸上胡画一通……
“混帐!”冲微道人一声怒吼,睡得美滋滋的玄静赫然惊醒。
道童养气功夫了得,脸色平静,气息如常,双眼一睁,白娟画就的“假眼”不翼而飞,接着单手捏诀,作弊纸人与涂鸦黄纸就被收入袖口,自己则提笔蘸上朱砂,画起六甲阴阳符。
从沉睡境切换到画符境,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滴水不漏,要不是冲微道人刚才一直站在对面,还真会以为是自己眼花,错怪了徒儿。
冲微道人冷哼连连,“玄静!你修习好生刻苦,睡觉时都不忘用功。”
“沉浸”于画符中的道童,似才发现师父到了跟前,立马恭谨回话,“师父过奖,弟子近来愈发有破境迹象,只是差些体悟,或许就在六七日之间,就能晋升洞灵境。”
冲微道人气不打一处来,“眼前就是论道大比,三天前,你说的可是,五日左右或能悟道破境,今天就改口了,变成了六七日?”
“徒儿心中也着急,所以才试了种新的悟道之法。”
“哦?”冲微道人挑眉冷笑,“像刚刚那般,在梦中晋升洞灵境?”
“祖师爷说清静无为、大道至简,徒儿就想着,试试无为之法,是不是有助于破境。”
“清静无为是寡欲炼心、无为而为,不是你这样蹉跎时光、白日酣睡!难道这就是你说的,破境之道三千,我自不拘成法?”
道童转了转黑亮眼珠,赔笑道,“师父息怒,弟子再加把劲,争取在大比前破境。不过,就算弟子没能破境,以知凡境参加大比,一样能为我们太清派争光,师父你是了解我的……”
冲微道人心忖,自家这个弟子,虽聪慧异常,却也出奇惫懒。刚刚还在酣睡,一问起又大话不断,想起在道童母亲面前,曾许诺“必升洞灵”,心下烦躁,问道,“你真有破境迹象?”
道童叹了口气,似对师父的怀疑不太高兴,微一沉吟,捏出一个道指,功运双耳,侧头闭目,似在认真聆听什么。
冲微道人见状,既感欣慰又有疑惑,难道玄静真悟出了“役感”?
“役感”是通灵境特有能力之一,不仅能混使形、声、闻、味、触这五感,还能大大延伸五感的感知范围,甚至借物通感,刚才冲微的师弟,施展“借茶远窥”之法就是如此。触摸到通灵境门槛的人,会逐渐有些“役感”体悟,其中天资超凡的,还能提前悟出“役感”之道。
不一会,道童睁开眼,神色尴尬,“师父,我听到五师叔刚刚说你坏话……”
“他说什么?”
“他说师父你老糊涂了,才会把心思花在我这块朽木上。还说你太惯着我,没为太清派赢下大比考虑。”
“什么混帐话!”冲微道人本就气躁,闻言一点就着,他回身向楼上静室走去,同时留下一句话,“要是你编排五师叔,就给我抄上二十遍《洞灵真经》!”
道童一脸轻松的摊手耸肩,提笔继续画起符来。
很快,二楼静室传来师兄弟争吵之声,接着五师叔一脸不悦出观而去,路过天井时,还满是狐疑的盯了道童一眼,心忖,没道理,那些不过是我心中念头,又没说出,就算玄静悟出“役感”,也没理由被他听到心声啊……
埋头画符的玄静,抬头望了望五师叔的渐远身影,喃喃道,“五师叔你那点心思,平时都挂在脸上了,很难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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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皇城夹道。
翊卫府大将军刘辰正赶着进宫,要向陛下禀报刚收到的鸢书密信——据北方翊卫眼线的探查,忽勒六大部族中的瀚剌里部和赤乌克部,近期颇有异动。
这两大部族不仅频频骚扰边境,还大肆置办军械,一副火热备战模样。还有更惊人的消息,在两大部族近期添置的一批军械中,竟有大炎军用的明光刀、明光铠!
不仅私通敌国,还盗卖本国军械资敌,这是夷九族的滔天大罪。刘辰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人,敢冒着被天下人剥皮啃肉的惨烈结局,干出这等龌龊勾当。
若是贪墨的话,官场里有着大把机会,完全犯不着盗兵资敌。查,必须严查,把工部军器局那些昧了良心的大小蛀虫全都挖出来!
心中正自忿忿,刘辰忽然见到一名宫女,从前方一条支道里转了出来,走进夹道,手中捧着檀木托盘,托盘上有数个玉盒。
那宫女抬头见到迎面走来的刘辰等人,赶紧退避一旁,手肘却不小心撞上夹道红墙,手上吃痛,托盘歪斜,几个玉盒跟着倾倒于地,其中一个玉盒里,跌落出一副绢画,微微滚动小半圈,便被利落收起,那宫女向刘辰等人行完一礼后,匆匆离去。
虽只短短一瞬,但以刘辰易髓期顶尖高手的目力,已看出一些不寻常——青墨重彩山水、红线绘路、褐色地名……这绢画的绘制手法,怎么和《九边图》形制酷似?
大炎边镇军防图,统称为《九边图》。一个宫女,怎会带着这种以军防图手法绘出的绢画?那个褐色地名“酒羊”,又是什么地方?
见刘辰紧盯宫女背影,身旁带路的侍卫干笑道,“大将军勿怪,这个永和宫宫女,一直都毛毛躁躁的,入宫时间不算长,打翻打碎的东西,可是不少,别理她,面圣要紧……”
永和宫?刘辰蹙起浓眉,问引路侍卫,永和宫可是秦贵妃的居所?那侍卫点点头。刘辰似是随口一问,“听说这秦贵妃深得圣眷,又是异国来的公主,恐怕不太好伺候吧?”。
见四周无人,侍卫小声回道,“秦贵妃待人温婉,备受宫中爱戴,只要别冲撞了贵妃本国的一些风俗就好”。
刘辰点点头,继续埋头赶路,脑中却冒出几个字:罗桑国,大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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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都,神机营。
统帅霍桓拿起一份刚调取的陈旧卷宗,打开看了看,又展开一张取自神木鸢腹内的纸条,
放在卷宗之上,凝神看了半响后,眉头皱得越紧,似有什么难以决断之事。
他揉了揉眼眶,招呼一旁心腹,“你也来看看,这两份腰牌图案,形制是否无二?”
那心腹遵命上前,仔细比较了好一会,才笃定道,“属下认为,形制完全相同”。
霍桓闻言点点头,沉吟不语。
那心腹想了想,开口道,“四年前,康王到上林围场狩猎,却在归途中遇刺身亡,我们神机营协同勘案,搜遍刺杀现场,找到的几样可疑物事中,就有这样一个腰牌,两面分别刻着‘辛’、‘九’二字,如今又多出一个相似腰牌,属下有个想法,或许值得统帅一听”。
霍桓示意他继续说,那心腹道,“属下推测,这腰牌上的文字,也许并非姓名,此前我们曾怀疑过刺杀者可能叫做辛九,如今想来,这个辛九或许并不存在!”
霍桓目光不离卷宗,脸色平淡,只缓缓说道,“就如同,天字一号房。”
那心腹点头道,“正是如此,丁、辛并不是姓,而是取自天干,用来计数或分类,二、九同样是计数,就像是客栈的天字一号房和地字五号房一样,只是为了方便区别。”
“还有呢?”,霍桓追问道。自己这心腹心思缜密,断不会只有这点想法。
“属下大胆妄言”,心腹接着分析道,“鸢书上说,漓阳那位佩戴腰牌者,为一中年男子,且会些极火炎功,此武道功法属火,而丁在天干中,既属火,又为阳性……”
顺着心腹思路,霍桓不自觉间接过话头,开口分析,“辛属金,为阴,按你的意思,辛九那面腰牌的主人,修习的是金属性武道功法,而且,还是个女的?”
见心腹点头,霍桓心念急转,四年前康王遇刺一案,三司会审之后,认定主犯是忽勒的金刀刺客尼札莫,从犯则是京郊几个悍匪恶盗。然而,这桩“铁案”在协办者霍桓眼中,却是三司找不到真凶,又迫于十日缉凶之限,才搞出的胡乱搪塞之法。
也不能全怪三司无能。此案中,神机营同样倍感掣肘。
神机营不仅掌管着大炎机关制造术,还是朝廷最灵敏的耳目,然而,协助勘案中,神机营一直少有贡献,现场留下一个可疑腰牌,制作材质极其罕见,被誉为“巧匠魁首”的神机营,也只能分辨出五种材质中的两样:琉璃冰精和寒玉髓铁……挫败感同样不小。
“结案”上禀后,谁也没想到,痛失皇子的建隆帝万分震怒,决意北伐,加之次年初春,忽勒又来劫掠边镇,终致战事爆发,直打到白鹭关大战大炎惨胜方止,大炎国力亦由盛转衰。
康王遇刺一案的真凶到底是谁,从此成了霍桓的心头刺,此贼蓄意挑起战事,其心可诛!如今见到相同的神秘腰牌,霍桓似见到了拨开昔日疑云的良机。
不过,康王案早已尘封,没有足够人证物证前,霍桓也不会傻到去冒失翻案。当前要务,是找出真凶线索,再顺藤摸瓜,查查有没有幕后黑手,一旦拿到确凿证据,再去禀报陛下不迟。
霍桓和心腹低语一番,给他安排了一个秘密差事,简要来说,就是带上几个嘴严的,去漓阳一趟,暗中监视鸢书里说的那个酒肆跑堂,看能不能查出些线索,要是不能,也别打草惊蛇,留下人手盯住“丁二”,看有没有人主动接近他……
“等等,还有一事”,霍桓叫住转身欲走的心腹,道,“离京前,你先去一趟内务府,想个法子,把当年随康王出猎的侍从名册,抄一份给我,里面或许还有些蛛丝马迹。记住,此事同样要暗中进行!”
心腹应诺离去,房内顿时安静下来。“笃、笃”的叩指声清晰响起——霍统帅轻叩纸条,心中无端生起一丝不安,胡鸿老弟,你这次带来的,是祸还是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