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澜纪

第1章 恶狼骄兵

    从空中俯瞰大炎南境,宛若见到一滩浓厚青黑颜料,被胡乱涂染在地表上。

    地表上,深黑颜色居多,这是一条诡异的墨泽腐河。这条河里没有滚滚激流,有的只是树草与动物尸体腐烂后,混合而成的浓稠黑泥,黑泥铺盖地表,形成偌大一片死寂沼泽。

    这一大片腐烂黑泥,之所以被称为河,是因为平日里,它会以肉眼难察的速度,向着东南方的无涯海流动,最终泥汇海中。虽然有着目的地,但这片腐烂黑泥流动的路线,并不固定。

    除了山石,任何在墨泽腐河流动路线上的物事,都会被裹挟进来,被黑泥融解腐败,变成墨泽腐河里的新鲜“河水”,奇诡的是,一旦遇到有物事被裹挟进黑泥,墨泽腐河的流动速度就会莫名加快,如同蜘蛛对待触网的猎物般,迅速把陷入腐河的物事,层层包裹消融。

    地表上的青绿色,则是未被墨泽腐河吞噬掉的片片远古森林。

    与大炎的森林相比,南境外的林木体积要庞大许多,或许是年代久远,少被砍伐的缘故,这里十围以上的树木,都只是寻常大小,高大树木撑开密密树冠,把林中遮挡的阴暗无比。

    墨泽腐河的流动,不仅时不时会吞噬掉一小片远古森林,还给森林里带来了艳丽且致命的林间瘴气,南境本地人把这些远古森林,叫做荒木瘴林。

    南境之中,除了墨泽腐河与荒木瘴林,还有大大小小的丘陵突出地表,那些远远高出地面,不受墨泽腐河影响的大丘陵,成了上天赐给南境的生息摇篮。

    南境当地人,就生活在这些大丘陵上,并逐渐形成五个小国。五个小国所在丘陵的植被各异,呈现出的色彩也迥异,因此也分别叫做青丘国、碧丘国、赤丘国、樱丘国、雪丘国。

    与大炎人相比,南境当地人的耳下,多生出了一对腮,靠着这奇异的双腮,南境人不仅可以在水下自由呼吸,还能避免林间瘴气带来的毒害。

    大炎开国后,开国之君武成祖曾派军南征,想把南境五国一统到大炎版图,却在荒木瘴林和墨泽腐河前吃了大亏,连五国的地界都没踏入,就折了小半人马,只有悻悻作罢。

    没成想,这次失败的南征,却促成了南境五国的结盟,南征之后,五国结下共抗外敌的联盟,并奉国力最强的青丘国为盟首,这个联盟,被大炎史官记载入册,称为“南丘五盟”。

    大炎此后再无南征,南丘五盟与大炎,倒也说得上是井水不犯河水。

    青丘国国都。

    现任国主吕光望着眼前的不速之客,面沉似水。

    “大炎南征后,敢只身到我南丘五盟的大炎人,你是第一个”,南丘五盟的盟首不怒自威。

    不速来客微微一笑,从容回道,“在下史应,冒昧前来,是想和南丘谈一笔大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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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流苏酒肆后院。

    婶婶、月曦、定武、胡鸿、丁二叔、方老头、苏皓……大家如同泥塑木雕般,呆呆听着仍在敲响的示警钟声。最先回过神的人,是方老头,他一脸担忧,挥手叫胡鸿跟上自己朝外走。

    苏皓赶紧问道,“死老头,去哪儿?”

    “去城墙上看看情况,老夫这条命,还是攥在自己手中才放心”,方老头接着道,“苏小子,军中事,军中得。如今兵临城下,机会难得,敢不敢去见识一下真正的战场?”

    “有什么不敢,哼,跟你去就是!”

    婶婶不乐意了,“臭小子,苏家就你和定武两个男丁,敢乱跑的话,打断你腿!”

    方老头转向丁二,“丁二,你留在店里,保护好掌柜一家”。

    婶婶更生气,“我的伙计,什么时候,轮到你来使唤……”

    话刚说一半,却见丁二向方老头一揖,显是应承了下来。

    一个个的,胳膊肘都往外拐?老娘不发威,当我是大橘猫啊!

    婶婶怒气上涌,正待发作,却被方老头一句话僵住,“掌柜的,寻找苏氏双虎的下落,或许还要落在苏小子身上,不过他缺乏磨砺,你要是信得过老夫,就放手让他跟着我”。

    陡然听到“苏氏双虎”的名头,婶婶登时愣住,脑海中闪现过两副熟悉面孔,等回过神来,臭小子和方老头早已走远,她睁大丹凤眼,红着眼眶,朝外喊道,“方老,臭小子你要好好带回来,不然,你这辈子,都别想再喝到半口醉天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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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平钟在漓阳县北城门门楼,钟声连鸣十二道,意味着有敌来袭,自从大炎开国设置了这长平钟以来,漓阳百姓还从没听它被连着敲响十二下。

    钟声连响,县城百姓听得心慌,街上混乱一片,有仓惶收拾行囊的,有赶紧闭门关窗的,还有携妻带子想要出城远走的,可四面城门早已紧闭,一些百姓滞留城门口,既出不了城,又不愿掉头回家,聚在一起抗议守门兵差,为啥不能放条生路,城门口前闹哄哄的。

    一片乱糟糟中,方老头带着胡鸿和苏皓,挤过惊慌失措的人群,来到了北城门。

    哪有什么关口盘查,三人径直登上城楼,方老头心中暗叹,这城防功夫如此稀松,要是敌军派些细作混进来,外攻内应,只怕破城不过是顷刻间的事。

    城楼上有两个熟人,娄班头与李捕头正倚身城楼垛墙,远眺来袭敌军。

    听到脚步声,娄班头转头瞥了他们一眼,便继续盯着城外敌军出神。李通趁娄班头无暇分心,给苏皓一番“亲切感”十足的挤眉弄眼……苏皓冷哼一声,侧过脸去。

    方老头皱眉侧了侧身,问苏皓,“他不是衙门捕头吗,怎么,欠你很多银子?”

    苏皓低声回道,“我把他当大哥,他却想当我‘三叔’,都怪婶婶这害人精”。

    二人说话这当口,娄班头已带着李通往城楼下走,见到苏皓等人,娄班头不耐挥了挥手,“与城防无关人等,不得在城楼逗留,苏小子你们几个,赶紧给我下去”。

    苏皓赔笑道,“好的,娄班头,我们来看一眼,看完就下去”。

    “苏小子,你是懂行军呢还是懂布防呢?”娄班头讪笑道,“我这就要去向知县大人汇报敌情,顺便给你请个城防军头的差事可好?”

    李通连忙出来打圆场,“班头,苏小子应该是想着为守城出力,好心,好心。”

    苏皓不好意思挠挠头,娄班头说话不好听,可也没说错,行军布防我哪里会啊,要上来看看的,本来也不是我,诶,死老头才是正主儿,怎么又让我背锅……

    娄班头还想再训一两句,突然认出胡鸿,就是那个在公堂试演玉簪刺穿羊骨的淬骨期高手,脸色柔和许多,“好,去看看吧,看完你们就得下去”,说完就带着李通远去。

    等二人走远,方老头问起娄班头的情况,当知道娄班头此前负责的是县内治安,缉捕盗贼倒是干的不错,不过对于守城却是门外汉,不由大摇其头,“胡闹!”。

    方老头一边轻抚着青灰色城墙砖,一边缓缓道,“漓阳城墙长约九里三,高两丈有余,城北这段长约二里七,面朝北疆,自然是迎敌的首道屏障;东门城外二里,漓水流过,河流与城门间地势狭窄,不便军队展开阵型,绝非攻城首选之所。”

    方老头问道,“苏小子,你来说说,其他两门的情况,若是你来攻城,会从哪边进攻?”

    又来考教了,苏皓细细想了想道,“南门城外,地势虽平坦开阔,便于军队集结,却也是漓阳通向武清、固安的必经之途,三县互为犄角,从南门进攻,可能会被其他两县的援军,合围反包于城下;西门外是绵延百里的凤仪山,山路崎岖,最克骑兵。”

    “如果是我攻城,要么全军强攻北门,要么分出部分兵力佯攻东门,让县内防守力量分散,再猛攻北门,无论怎样,漓阳攻城战的决胜地,就在城北!”

    方老头指了指城墙上稀稀拉拉的数十个守军,唏嘘道,“这城北哪有半点重兵布防的样子?知县大人不亲察防线,连最关键的守城之人也胡乱指派,庸才误国,自古皆然。”

    苏皓抬眼看去,数十个守军里,倒有几张熟脸,是在娄班头手底当差的几个衙门老油子,几人正扎堆窃窃私语,不时发出一两声低笑,一点也看不出大敌当前的模样。

    方老头越看越恼火,他转头对身后的胡鸿道,“你回趟酒肆,用神木鸢给兵部尚书徐大人传信,让他火速去向陛下请旨,调派一只三千人的京军,来解漓阳围城之困”。

    胡鸿闻言一揖,身形微动,人已到了二十丈开外,苏皓见了啧啧羡慕,等胡高手变得目力难及,他才回过神来,“诶,死老头,兵部尚书可是二品大官,能听你的?你做过他家西席(家庭教师)吗?”

    方老头却不理他,只认真看着城门外的忽勒军队,苏皓讨了个没趣,干脆有样学样,也观察起敌军来。

    细看之下,苏皓还真有些发现,城外忽勒骑兵神态悠然,有的三五成群扎堆,任战马在附近吃草,兴高采烈聊着天,有的低头整理皮甲和长弓,还有两三个统领模样的,正和几个大炎人交谈,一副到你家串个门的态势,完全不把城中守军放在眼里。

    看了一会,苏皓突然道,“忽勒人今天应该不会进攻。”

    方老头却不怎么意外,“你说说,是为何”。

    “其一,从临江到漓阳,忽勒人若是正常行军,昨日酉时左右就能到,而他们却晚到了八个时辰,要么是绕道耗时,要么是将漓阳视作囊中物,才会不慌不忙。有漓阳本地人胡牛儿在军中,忽勒人不大会走错路,那就是,觉得漓阳可一攻而下”。

    方老头嗤笑一声,“骄兵临城,也太不把我大炎放在眼里了,嗯,其二呢?”

    “其二,城外这些士兵,小半在警戒,大部分都有表现松懈,如果忽勒人有意今天进攻,就应该整肃队伍,人上马,箭上弦,为攻城战做好准备,怎么可能像现在这般放松休憩,要是有只大炎精锐,现在直突过去,保准打得他们损兵小半。诶,你请的救兵什么时候能到?”

    方老头淡淡道,“就算一切顺利,几千京军调拨到漓阳,再怎么也得六天。”

    六天?苏皓心下发急,忽勒人就算今天不动,明天多半也会攻城,靠着本县临时拼凑的城防军能守的住?京都精军再强,远水也难解近渴,他越想越焦虑,眉梢眼角全是忧色。

    方老头瞥了苏皓一眼,“守城之道,本就是以弱拒强。大炎建国之初,南方有三州叛乱,武成祖率领数十万精锐南征,忽勒趁机兴兵来犯。”

    “当时北境兵力薄弱,被其连下数城,在忽勒先头部队与京都之间,只剩下一座潼城,忽勒若一举突破潼城,轻骑直下四百里,就可抵达京都城下。忽勒人轻骑疾行,两天时间就围住了潼城,围城敌军十万,潼城守军两万。”

    方老头提及有名的“潼城血月”之战,苏皓顿时肃然噤声,听老者娓娓道来。

    “彼时坐镇潼城的,是武成祖次子,刚刚受封的蓟王,是个有勇有谋的人物,先是派人诈降,让忽勒先退避十里,再命部下扮成自己,去与忽勒人议降,自己带人到城外,抢收城外粮食。忽勒发觉上当后,立刻杀了假蓟王祭旗,然后发兵攻城,好在蓟王收粮同时,也强化了城防,堪堪防住了头一波攻势。”

    “此后,忽勒人倚仗兵力优势,连续攻城十天,潼城守军被拖得精疲力竭,有的守兵不分昼夜作战,竟被活活累死城墙上……好在潼城地貌特殊,城中有一座拔地而起,高约十五丈的云潼峯,峯顶有个平台,宛如人掌,可容近百人,蓟王命人将十余座投石机与破天弩拆散后,运送到峯顶,重新组装好,从峯顶处投石射弩,威力更胜,忽勒人久攻不下,这峯顶防御工事要记上一功。”

    “另一功,要记到蓟王身上。守城战中蓟王也很少休息,白天披坚执锐、身先士卒,晚上替太过疲累的军士巡夜,他有修为在身,勉强能抗住。每次交战后,他都要清点阵亡军士名单,随身收藏,再抄写一份,用神木鸢发给京都兵部,严令存档,‘勿令抚恤有失’。蓟王麾下,尽是慷慨赴死之兵。忽勒连攻十日,都不能入潼城半步,连番鏖战,只换来城下弃尸累累。”

    “这一仗,若是只看兵力,蓟王必败,可他硬是凭城中地利与众志成城,拖上了一个月,终于等来武成祖回援,赶跑了忽勒人。血战一整月,忽勒折兵近半,潼城守军也是十不存一,城下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次守城惨胜才会被叫做‘潼城血月’。”

    “守城之道,从来不在兵力多寡,因势用形,上下一心,方是求胜之道。守城之人,就该像蓟王这般,不怯敌势,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才能挑起城防重责。”

    方老头停了下来,苏皓一点就透,羞愧道,“方老头,你说的对,为将者,三军之魄也,要像我刚才那样,一见敌人势大就露怯,麾下兵士就更无战意了,士气一泄,开战必败。”

    方老头点点头,转身朝城楼下走,“去看看,知县大人那边,城防布置好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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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丘国国都。

    听完史应的提议,南丘盟首吕光淡淡道,“兹事体大,就算我是南丘五盟的盟首,也不能擅自做主,需和其他四国商议之后,才能给你回复”。

    史应没有异议,“事关整个南丘,的确不用急在眼下。十天后,我再来拜见盟首。”

    大炎人告退之后,吕光霍然站起,急忙喊来殿前卫士,“立刻备好乌隼飞车!我要前去四国!”

    卫士领命退下,心中揣测——盟首脸红眼赤、摩拳擦掌,为何如此激动?那其他四国,盟首十来年都没亲自登过门了,今天却要一口气跑完四国?啧啧,一定是出了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