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的意志

第三十四章 徒弟

    广胜港使用的纯生物溶解塑料的制剂被爆出有严重的毒副作用,被舆论推上了风口浪尖,在全国掀起了轩然大波。所有已经在使用的垃圾处理站都停用了这个产品,包括国外的买家。广胜港研发中心面临巨额的赔款,不得不贱价卖给了别人。

    既然有严重的毒副作用,当年是怎样拿到的上市许可呢?杨宏远很快就承认了他伪造临床实验结果,并收买官员获得上市批准文书。

    他的案子不久就结案了,五年前过失伤人,现在雇凶盗窃和谋杀,还有严重的危害公共安全,杨宏远被判了三十年。那被雇来的凶手涉嫌谋杀,而且还有其它的案底,数罪并罚,判了死刑即刻执行。

    杨奕和吴秀果然是对所有的一切毫不知情的,在听到杨宏远被抓和他交待的一系列罪行的时候,他们母子都是一脸震惊,不知道说什么好。他们的世界仿佛在那一瞬间崩塌了。

    吴秀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每天就睡在自己身边的人会做出这样的事来。杨奕也是,父亲曾经是他最崇拜最尊敬的人,从小到大不知道多少次被写进日记和作文里,全都是优点。他想不通,想不透,想得头疼都没有办法理解他为什么会做这些事。

    于是当杨宏远终于可以被探视的时候,杨奕打算去探望他,他想要听一个解释。但吴秀不肯去,她还没有从这件事里缓过来,她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么多年以来的闺蜜姜愈。

    现在那两口子都走了,虽然不是杨宏远亲手杀的,但是在吴秀看来跟亲手杀也没什么区别了。本来她应该是去照看梁辰烟的,但她去了一次就被梁辰烟的奶奶给打了出来,要不是她外婆拉着,估计吴秀和杨奕都免不了要挂点彩。

    梁辰烟也知道不能怪他们,他们完全不知情,但她也不知道要怎么样面对他们,只是冷冷地让他们别再去了。

    于是吴秀便请了假在家里发呆,一方面恨着杨宏远,一方面对梁辰烟愧疚着,没几天,一头青丝就变了半白。

    只是一夜之间,杨奕就被吸收了无数的信息,五年来发生的事情塞入耳中,让他不知所措。

    他也只是一个十八岁的高中生而已,但他最依靠的双亲,一个进了铁窗,一个心如死灰,似乎他如今依靠的只能是自己。他突然就理解了梁辰烟五年前的日子,无师自通地扛起了他们家的顶梁柱这个责任。

    所以人们说,长大也就是那么一瞬间的事情,杨奕就是在这个时刻长大的。

    杨奕坐在看守所的探视间里,玻璃对面是剃了光头的杨宏远。他在里头的日子应该过得不太好,肉眼可见地瘦了,眼窝深陷,嘴唇干燥。但,怪谁呢,杨奕想。

    两个人都拿起话筒,沉默了许久,杨奕才说:“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个解释?我想知道为什么?”

    杨宏远:“这是一句两句说不清,我也不想回忆了。”

    “不,你欠我和我妈的,你一定要说清楚。”

    “……那,我写信寄给你吧。”

    “行。你……”

    杨奕本来还想问下他在里面怎么样的,毕竟没有听到真相,他心里有一丝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盼,看看父亲是不是真的有什么隐情。而且那个曾经满脸笑容,开朗健谈的父亲变成了如今枯槁冷漠的样子,他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也希望他能说说话,排遣一下。

    但杨宏远什么也没说,就直接挂了电话,他深深地看了杨奕一眼,挥了挥手让他走,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过了没多久,杨奕收到了杨宏远从监狱寄出来的信,他一口气就读完了。

    在杨宏远眼里,梁甫森这个人,智商虽然高,情商却不怎样。他学生时代就醉心学习,是个学霸,但课外活动和体育运动统统不行。这种人最后自然是要做学术,也幸好他学的专业适合做学术。

    但他还有一点无所畏惧的天真,自己想要做出一些造福人类的产品或者发明,他认为,要做这些东西,给别人打工可不行,光在学校或者科研所的实验室也不行,他要实干,真正地把科学技术变为生产力。

    于是他在壮年的时候风风火火离开了学校的研究岗位,开了自己的制药公司。

    但是,他从来没有意识到,他做学术是一把好手,但开公司运营却是一塌糊涂。因为,除了科研,他什么也不会。即使他认真研究了工商局网站把注册公司的流程和手续吃透了,顺利开了公司,在他拉来杨宏远合作之前,他还一直都是一个光杆司令。

    他不懂市场营销,不懂品质控制,不懂物流管理,不懂财务预算,也不懂劳动合同法,他只会技术。他上了不少培训班或者自学恶补工商管理知识,也仅是勉强把这些业务磕磕绊绊做了下来,但做这些占用了他许多本来可以用来做科研的时间。

    幸好上天眷顾他,女儿的同学里有个杨奕,杨奕的父亲杨宏远可以说是他的天选合作伙伴。

    他们两个人分工明确,梁甫森负责技术,杨宏远负责技术以外的所有事情。

    但这是梁甫森一手创立的公司,他怎么会满足于只负责技术呢,他还有远大的情怀啊。

    杨宏远发现公司的利润并不太大,经常会提议他适当调整一下公司的方向,比如可以多生产一些好卖的药,比如那几年有个什么疫情的时候卖口罩的就火了,杨宏远也曾建议他们做好卖的抗病毒中成药,甚至还想找工厂做口罩,但梁甫森不同意做这种趁火打劫的生意。

    他要做独一无二的,有划时代意义的药品。

    两个人虽然私交很好,但在公司的产品线上却经常有分歧。

    他们的对话经常是这样的。

    “你怎么又砍研发的钱?”

    “都快没饭吃了,我得扩大一下最近好卖的药品的生产线。”

    “那就扩啊,不能拿研发的钱去补。”

    “你以为公司很富有吗?不拆东墙补西墙我去哪里搞钱?”

    “那我研发怎么办?”

    “哎呀,等资金回笼了就有钱给你了,几十年都不出成绩的东西不差这几个月。”

    “谁说几十年不出成绩,我就要给你看看,几年就能出成绩。”

    “好好好,几年就几年,我拭目以待!”

    有时候他们的对话又是这样的。

    “你怎么还在加班?快点回去吃饭。”

    “我不加班怎么办,都没人帮我。”

    “小王呢?”

    “唉,他就是个整顿职场的人,到点就走,轻松得很。”

    “对了,我有个朋友,说要介绍个年轻人来,工资也不用太高,你要不要试试?”

    “有这种好事?他肯定有什么问题吧,是什么问题?我告诉你,好吃懒做的不要再弄过来了,我扛不住。”

    “哈哈,你难得这么精明。他是跟家里闹掰了,暂时没地方去,大的制药公司都被他家里封杀了,我们这里刚起步,他自己也不求很多钱,就是只要如果有人问到这里,不透露他行踪就行。”

    “你到底惹了什么人?这样的不会是京城背景大得很的人吧,少惹他们为妙,不行不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不要这样的人。”

    “你还想要最新的实验器材吗?”

    “想要啊,跟这个有什么关系?”

    “他家里亲戚是器材公司的,我们能拿到优惠价。”

    “这样啊……不好吧,大丈夫岂能为五斗米折腰?”

    “几乎可以接近半价……”

    “如果我们不说,应该多半也查不到吧?”

    曹闻道就这样成了梁甫森的徒弟。

    毕竟是京城有大背景的人家出来的,曹闻道虽然穿衣打扮像个十足的小混混,但待人接物却十足地大方有礼,看得出来之前受过良好的教育。至于他那和言行十分不符的打扮,大概就是他向家庭无言的抗争吧。

    他家里有很多产业,所以他的人生路线是已经规划好的。但他们家已经算开明,让他循着自己的心意读完了本科,甚至硕士也读了他自己中意的专业,都是学生物学方向。就在他以为自己终要成为一个科学家的时候,家里人终于出手阻止他继续读博士,而是要求他去读MBA。

    他不肯,于是剧情就像很多电视里演的那样,他被断了经济来源,而且出门都处处有人跟踪,甚至还被安排去和许多年纪相当的名媛“交朋友”!

    曹闻道内心里叛逆的种子在沉寂了二十几年之后,终于在这一刻发芽了。

    他找到一个机会在朋友的帮助之下逃了出来,来到家里的耳目最少的S城,找到这家才成立不久名不见经传的小公司打工,而且工作内容还跟自己的专业挺相关。虽然工资不高,但已经是他在独立道路上能找到的最好的选择了。

    他没想到,这家公司虽然小,但创始人却是两个可爱的人。虽然目前他们盈利不多,但梁甫森的专业知识和孜孜不倦的钻研精神常常让他折服,他不知不觉爱上了在这里工作,梁甫森也成了一个亦师亦友的存在。

    曹闻道觉得自己换成学药也没什么关系,梁甫森研究的药品让他经常也沉浸于此。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够聪明够努力了,现在才知道,自己其实还多少有些家庭经济实力加持,至少他是一个赢在了起跑线上的人。而梁甫森他们这样寒门出身却能做到创办企业并坚持科研的人,不管是在天赋和勤奋上都比他只有过而无不及。

    但梁甫森的情商有时却堪忧,沟通也是直接简单,也幸好是杨宏远了解他不以为意。曹闻道毕竟是从小接受这些熏陶和培养的,待人接物和沟通谈判却比梁甫森好了很多,因此杨宏远也很喜欢他。

    他渐渐就成了梁甫森和杨宏远之间的润滑剂。

    “甫森,你上个月怎么花了这么多买实验器材的钱?”

    “有吗?都是要得很急的器材,没有不行的。”

    “可是我们就这么多预算,你不能谁来找你你都批啊,你得分个轻重缓急。”

    “可是又好像个个人说得都很有道理,我也看不出谁的比别人更急。”

    “那你以后别批了,我来批吧。”

    “你懂技术吗?你知道哪个更急吗?”

    “不懂,那你懂财务吗?”

    “不懂。怎么就没有一个人什么都懂一点?”

    徒弟在这时候就会派上用场。曹闻道一手搂一个人的肩膀,把他俩按在椅子上,说:“师父,你批之前问问杨总预算有多少啊。杨总,你来批也行,让师父给你排个序不就行了?”

    “你以为我们没给过预算吗?给了他也不看啊!”

    “我排序给他有什么用?重要紧急的器材哪个都是很贵的,他一看价格还是照样给我砍。”

    曹闻道看看梁甫森,又看看杨宏远,两个如出一辙的“谁也不服谁”的表情,忍不住想笑。他们两个虽然诸多不同,也经常有分歧,但是却从来不会真的记恨另外一个人,下了班又勾肩搭背哥俩好,仿佛上班的事是在演电影。

    这就是毕生挚友的真谛吧。

    曹闻道:“要不……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干脆给我批算了?”

    “给你,还不如让他一个人做决定呢!”另外两个人异口同声说。

    “哈哈哈哈哈,这不就得了!”曹闻道笑着说。

    他年纪不如那两人大,心里却跟明镜似的:“既然这样,咱就一人让一步,总得做个决定是不是?师父你那个设备先买最紧急的那个嘛,杨总做大总管多不容易啊,你体谅体谅他。杨总呢,你就再给一点预算吧,我知道你给师父的数目都可以讨价还价的,师父太信任你了从来没争而已。”

    虽然他会收获其他两个人的拳头,但他们的矛盾总是在这种曹闻道出现的时候被化解了。

    大家都没想到,矛盾根本没有消失,只是暂时埋藏了起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