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婚礼
“张家老爷,接亲队伍已到门前,良辰吉日,赶快把女儿送上花轿。”
“且慢!”
人群里传出一声。
“嗯?”
媒婆眉头微皱,瞅着人群,这是哪个不长眼的,敢在这里闹事?
众人害怕之下,直往两面退去,显出人后一名玉面青衣书生。
“你是何人?”
媒婆看这书生面生,不动声色问道。
书生笑吟吟走上前,作了一揖,“小生江别鹤,在此世无乡无门,不过一四海为家,游山玩水之人,偶然途径此地,听得西村古先生娶亲,故暂驻足一睹古先生风采。”
提到古先生,书生还向马上的新郎官颔首致礼。
没错,这自称江别鹤的书生正是江舟年。
媒婆看不出书生底细,转头看着新郎官,寻求指示。
新郎官懵然,自己一直在乡野荒村,土城地宫里纵情享乐,什么时候名气这么大了?
不过看书生文质彬彬,定是学识有成之人,能得到这种人青睐仰慕,新郎官很是高兴,日后和自己一班狐朋狗友又有吹嘘之资了。
“远来是客,”
新郎官咧开嘴毫无顾忌发出难听笑声,操着一口乡俚腔调,俯下身盯着书生,故意学着咬文嚼字道,“既知我大名,书生你不怕?”
“自然是怕的,但……”
江舟年嘴上这么说,就像没听出新郎官话里的威胁,抬头道:“在下听说古先生满腹经纶,才名远播,行孔孟之道,应是我辈君子人物,一直缘悭一面,今日一见……”
随后语气一顿,看了眼跟随的仆从,一副见面不如闻名表情,叹道:“俗语云‘聚云走雷,不见点滴’,实在和在下所想差之远矣。”
“大胆!”
媒婆虽听不懂意思,不过看书生一脸举止欠欠,毫无恭敬,也知道毫无敬意,大声斥道。
新郎官手一抬,止住媒婆,收起笑容,他也听出味儿来了,
“我倒要听听,书生有什么高见?”
“婚礼婚礼,我们文人雅士,学士骚客怎可和那些凡夫俗子一样接亲,毫无文雅之意。”
这话倒也中听,新郎官点头,往日也偷听说书人说过那些簪花戴柳,才子佳人的话本,里面的读书人哪个不是咬文嚼字,之乎者也?
自个儿当时虽没能听懂意思,但也和其他听客一样觉得读书人就是天生的儒雅风流,不是凡夫俗子可比。
如今自己怎么也是扬名乡野,在读书人里都有了名气,怎么都要有些礼数之道在肚子里。
何况今日有正经读书人观礼,如何都不能落了下乘,失了那个什么,对,文雅,啧啧啧,这词汇,咱怎么就想不到呢?
见新郎官意动,江舟年心下暗笑,面上装出一副读书人逼格满满表情,傲娇道:“我等读书人,婚礼也当诗情画意,不落俗套,展我诗礼大道,如此既不令人小觑了去,也足见先生诚意。”
新郎官胸无半点墨,哪里知道这书生肚子里坏水,听到书生文绉绉说什么不让人小瞧,只以为书生诚心为自己思考。
当下连连点头,他最讨厌别人说他土里土气,蠢笨如猪,其实他见过农家人圈养的猪仔,哪里有自己半点聪明劲儿。
“那你有什么主意?”
“《礼记》有云:‘昏礼者,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下以继后世’,今日先生大喜之日,如何都不能简单粗俗而行,凡事必依圣贤所言。”
江舟年越过媒婆,继续朗声说道,
“圣人言‘不学诗,无以言’,先生既愿合二姓以嘉姻,敦百年之静好,为何不现场作首催妆诗,以示先生文思敏捷之才呢?”
什么催妆诗?咱只听过催命香。
新郎官腹内空空,哪里说得出来,正要发怒,瞧见书生悄悄递来的纸条,立马喜笑颜开。
这小子果然有意思,悄悄看清纸上所写后,得意的清清嗓子,学着那些书生模样,摇头晃脑念道,
“传闻烛下调红粉,
明镜台前别作春,
不须满面浑妆却,
留着双眉待画人。”
瞧瞧,什么叫专业,这才叫专业!
念完,新郎官觉着自家腹内也多了一团才气,高兴得捋了捋胡须。
还是读书好啊,连自己这个土夫子都能觉得这遣词造句透着一股书墨香味,这或许就是读书人说的知识的味道吧。
“妙啊妙啊!”
江舟年一脸欣赏,拍手称赞。
“以娓娓动听的笔触,描绘了女子上轿前为自己精心打扮的场景。特别是最后‘留著双眉待画人’这句,更是展现出了女子对婚礼的期待和夫君的闺房之乐。”
“古先生果然大才!”
书生一通天花乱坠吹捧,新郎官比自己喝了琼浆玉露都高兴,越瞧书生越是满意。
“别鹤兄弟,相见即是有缘,不如跟我回去,吃些酒,好生聊聊,如何?”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
新娘子哭哭啼啼,不情不愿和爹娘分开,惹得新郎官恼怒发火,好在江舟年多次打场,劝了这边,安慰那边,才不至于局势失控。
很快花轿起轿,锣鼓唢呐齐声响,出了巷口,一路迤逦,渐行渐远,独留下新娘父母和一众陪客痛哭叹息……
……
月已天中。
早已荒无人烟,沦为飞鸟走兽,游魂野鬼出没的西山村,一处略显宽敞庭院,四周随意挂绑了几根红绸条,稍显几分婚庆喜意。
院里摆着两三桌,上面盛满鸡鸭肉碟,坐着二十来长相奇奇怪怪,服饰打扮与常人不同的客人,此刻正划拳嬉戏,大快朵颐,吃闹个不停。
听到接亲的队伍敲敲打打回来,院里一众宾客摇头晃脑望门瞅来。
唯独宾客里一人两手油光,埋头吃肉,丝毫不关心新郎接来新娘子什么模样。
“哎,你说这次这女子能活几日?”
有两宾客坐在一起,看着大门小声聊着。
“不好说,按老古的尿性,五六日的时间应该是有的。”
听到同伴回答,刚刚发问的麻杆宾客嗤笑一声,“你应该说两三日也活不过去才是。”
“真是可惜了那小姑娘喽!”
矮胖如球,浓眉阔眼的酒坛同伴瞟了眼细如勾丝的下弦月,呵呵低笑,声音却毫无半分可怜意味,“连下个新月也看不到了……”
新郎官下马,新娘下轿。
既然娶进门了,新郎官不去搀扶娘子,也懒得举行什么三拜之礼,当先进门,带着江舟年和一众朋友招呼打笑。
人生地不熟,新娘怯懦不敢迈步,媒婆不耐烦,一把扯过新娘子,连拉带拽拖进门里,一直到后院洞房,一关门,叫过两个仆役看住,任凭新娘子在屋里哭泣。
“新郎官,你这家伙月月入洞房,好不惬意啊。”
宾客里有人看新郎官丹红新衣,操着猥琐笑声调侃,引得众人哄然大笑。
“哪里哪里,什么新郎官,还是叫我古玉郎亲切。”新郎官连连摆手,闲说了几句,随后一把拉过江舟年给宾客介绍。
早有人嗅到新郎官身边这年轻书生人味儿,此刻听正主古玉郎引荐,众人面面相觑,这满院的只有吃人不吐骨头的,还不曾听说有与人称兄道弟的。
若是放在他处,像眼前白白嫩嫩的书生人物是最佳美味,早被众宾客分食干净,现在碍于主家发话和桌上美味,宾客们除了确实好人肉这一口的,其他倒也面子上客客气气跟江舟年打招呼。
好在江舟年两世为人,有的是席上谈资笑料,很快和众宾客打成一片。
中间江舟年还亲自从库房搬来酒水,和宾客们轮番敬酒,唯独敬至席间一人处,那人也不举杯搭话,好似饿死鬼投胎,只是低头自顾自啃着肉。
江舟年弯腰,将杯子递得近些,再次诚意开口,这次那人头没抬,倒是透过散乱发稍瞥了眼江舟年,哼了声,
“卿本佳人,奈何从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