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辙印，停在了安定乡外十里坡。

    背后立着几捆柴火的黑瘦汉子，将腰牌恭敬还给梁宁。

    “原来是斩营梁大人当面，小的密字营山猴。”

    又跟姬、刘两人见过礼。

    他从背后柴框中摸出几套破烂衣裳，呈给众人。

    “请三位大人换上这些衣物，随我入乡。”

    衣裳有馊味，还很大。

    但重任在肩，没人矫情。

    就连姬书豪也只是皱鼻子撇了下嘴，便三下五除二原地换好了衣衫。

    然后别了车驾，跟着山猴走向远处亮起灯火的乡村。

    “那畜生十分谨慎。”

    山猴压着嗓子，声音恰好只有几人能闻。

    “围着安定乡周边，安插了不少狗崽子放哨。但凡有陌生味道进来，它都会消失一段时间。”

    “不过大人放心，小畜生们只闻味，认不得面孔。”

    山猴指着众人穿着，得意说道：

    “这几件衣服来来回回穿了大半个月，绝对能盖住您几位的生人味儿！”

    “……”

    姬书豪翻了个白眼，嫌弃地往外拉了拉袖子。

    密字营不愧是斩妖司的耳朵。

    趁着没人，山猴一路上将犬妖的实力、来历、大概有什么杀招全都抖得一干二净。

    “这么说，这狗妖其实是一只家犬开智而来？”

    姬书豪咂舌称奇，“真是开眼了。”

    “谁说不是呢，它现在自称黄老爷。出门必须遛狗一样，牵上十来个人替其开道……”

    山猴恨得咬牙切齿，“这些被它当成家犬的村民，全被它割去了舌头，穿衣吃食都得爬着才行。”

    “万一惹它不高兴了，便被掏了心肝，赏给麾下快开智的狗崽子分食……”

    闻言，梁宁眯起眼，出声问道：“不能跑？”

    当初小山君也是这般做派，出门要八抬大轿，提灯问夜，排面十足。

    这些妖魔倒是喜欢学人。

    “嘿！往哪儿跑？”

    山猴回头，指向身后逐渐被夜色吞没的官道，“三百里外才有人迹，但凡晚上回去人数对不上，狗崽子们闻着味就追出来了，人腿能跑多远？”

    “我也是千挑百选，找了三个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独苗光棍，今儿才能把您几位换进去。”

    几人在山猴的带路下，很快就到了安定乡外。

    龇牙咧嘴的恶狗守在进村的各个路口。

    仔细辨认着出去劳作完，赶着太阳落山回家农户的味道。

    如山猴所预料，几人顺利进了卡。

    刘刀疤被梁宁施展了易容术，他自己也会些缩骨的法子，倒是没生出别的枝节。

    ……

    ……

    偏远的小乡村，入夜后便是一片静谧。

    除去田埂间偶然传来的一两声虫鸣蛙叫，再无半点纷杂。

    一处种满瓜果树木的小院。

    梁宁一行四人，正聚在房间中借着月光密谈。

    山猴提着茶壶，端了份杂粮饼子上桌，有些不好意思。

    “几位将就一下，饷钱都发到家中婆娘手里攒着，没啥好招待的。”

    众人推让谦虚一番。

    各自抓了个饼子，就着水边啃边聊。

    黑皮狗妖极其狡诈，又擅长逃遁。

    梁宁没有轻身步法，也不会姬书豪那般的赶路遁光。

    速度全看一双腿能抡多圆。

    贸然上门击杀，若被狗妖察觉到抢了先机，还真会出现“万一”。

    但。

    明日是黑皮狗的“生辰”。

    按照它的尿性，必定会学人族权贵，花车巡游大肆炫耀一番。

    是个难得的好机会。

    几人正筹划商议。

    兀得——

    “啊啊、呜呜……”

    凄惨可怜的呜咽伴着撞门声，从一墙之隔传到了几人耳朵当中。

    刘刀疤提身警戒。

    “没事，不是那些畜生，是隔壁的二狗子。”

    山猴神色一黯，叹气道：

    “是个练家子，会一点凡俗的养身功夫。前阵子被黑皮狗抓了去，割掉舌头，阉了根子……”

    “每天鞍前马后讨好那畜生，争着给它开路赶人，让他咬谁他就咬谁，哎……”

    乡下人取个贱名儿，是为了好养活。

    谁能想到，二狗子真成了狗子……还是狗子的狗子。

    “嗬——忒！”刘刀疤的不屑。

    连同饼子里混着的硬渣，一起被吐到了地上。

    “真他妈废物，还练武呢？为了活命一点儿尊严节气都没有。”

    山猴垂着头，略微出神。

    老半天，他才吸了吸鼻子，发出沉闷的解释。

    “刘大人，没办法啊……”

    “他家里有个六十多的瞎眼老娘，没人照顾……

    二狗子得当个好狗……才能半月回一次家，给老娘带些吃食用度。”

    “……”

    姬书豪抬头望天，迅速眨着眼睛。

    气氛一时间，压抑地好像连呼吸都不太通畅。

    默不作声中。

    梁宁起身走出房间，悄然跳上才发新芽的果树。

    其他人紧随其后，相继悄声跃到高处。

    二狗子家没点灯。

    但三人都非凡人，目力丝毫不受影响。

    伴随着老妇人蹒跚摸索，栓着的门终于在让人牙酸的“吱呀”中打开。

    门外。

    二狗子四肢着地，居然真像条狗一般，呈蹲伏状。

    他叼着包裹，脖间用红绳挂着一个小小的草编球。

    正朝着老妇人发出“呜呜”的亲昵嘶鸣。

    “……”

    “二……二娃子，你来啦？”

    老妇人关好门，用背死死靠住。

    然后伸出双手，颤巍巍要扶自儿子起来。

    却摸到了二狗子因为习惯使然……凑上去的脑袋。

    两人俱是一愣。

    “二娃，我苦命的娃……”

    老妇腿一软，瘫在冰冷的土地上，抱着二狗子的脸，嚎啕大哭。

    ……

    ……

    二狗子探望完老娘，又手脚并用，爬出家门走了。

    他老娘也走了。

    许是不想拿命疼大的儿子活得跟条狗一样。

    等二娃子出了门，她就摸索到了后院，翻身跳进了井里。

    “……”

    窥视着这一切的几人，明明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

    但从老妇翻进井里的那一刻。

    沉默仿佛被压缩到了极点。

    ……

    进了屋。

    “你他妈的……”姬书豪一把扯住刘刀疤的衣领。

    他嘶哑着嗓子，怒声质问，“为什么不救人？”

    “我救你妈！”

    刘刀疤咧了咧嘴，朝着姬书豪挤出个难看的笑，“你咋不救？”

    “要不是重任在身，老子刚才真想帮他们一把。”

    两人随即默然。

    他们都能救，但都不能救。

    明日犬妖伏诛。

    乡里恢复了安宁。

    曾经朝着乡亲们龇牙咧嘴的二狗子……还能做回人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