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洛魂清楚地知道，自己又做梦了。他目光扫视，将梦境全景纳入眼帘。

    这是一个血色空间，空旷，死寂，无声，无息。

    血色的来源，是填满了空间下部的通体黑红色胶状水体，其散发出缕缕虚幻的光线，向上方蔓延，虽无实体，但却像条条细微蠕动的长虫，好似要吞噬覆盖整个空间。

    胶状水体本身，就仿若凝滞的血液，猩红恐怖，偶尔轻微的上下起伏，如生物快死时，本能地抽搐。

    死亡，血腥，惊悚。

    这是徐洛魂十年前，初次进入该梦境时，脑海中浮现的词汇。

    当时他还以为穿越了其他世界，为此展开了大段大段的浮想，并为此欢呼雀跃，希翼能遇到救赎自己的存在，毕竟他的内心，已经千创百孔，遍体鳞伤。

    然而经过十年的探索，徐洛魂明了，这片血色空间，仅仅只是自己的梦境，一个血腥杀戮后已经死亡的世界。脚下的胶状水体，正是点点血液汇聚凝结的罪孽。

    “师傅，你传承给我的各种穿越经验，还是没有派上用处啊。果然是因为我没有金手指系统，或者外挂老爷爷的原因吗？”

    徐洛魂呐呐自语，念头微微起伏，怀念起小时候，那个不靠谱的师傅，还有各种不靠谱，却又精彩万分的穿越故事。毕竟这是他，苍白又猩红人生中，最五彩斑斓的童年时光，美好而短暂。

    收回思绪，徐洛魂将目光聚焦对面，打量百步开外，同样站在胶状水体上的人影。他和他，是这方空间中唯二的存在。

    十年前，人影仅仅是道虚幻的影子，十年后，人影已经清晰可见，略有实体感。

    他身高按照民国“米制”测算，应该有1米7，体型偏瘦，手长近膝，手持一柄约1米2左右的长剑，一看就是灵活敏捷型的剑术好手。

    他梳着新时代的寸头短发，发丝还根根直立，不屈向天。

    他浓眉却没有大眼，只是配了个细长的咪咪眼，不协调，但眼皮开合间，缝隙却有锋芒隐隐，那是一击必杀的剑尖。

    他五官粗犷，常人之姿，没有亮点，只有从左上眉到右眼眶有一道45度角伤痕，挂在眉心间。

    他嘴角微下弯，挂着人生的重担，不见笑颜。

    徐洛魂打量一会儿后开口：“我来了。”

    对面冷冷回应：“你不该来。”

    “血名录仅剩最后一人，即将完结，我已到灌县，这是我们最后的见面。”

    “血名录的完结，你也会死。”

    “所有人都会死，包括我。”

    人影沉默，久久，才响起低沉嗓音：“你还是老样子，一语不合就玩梗，搪塞应付。”

    徐洛魂扯起一道或哭或笑的嘴角：“可惜有生之年，没有听师傅讲完《诡秘之主》。”

    人影定定看着徐洛魂：“你放弃啦？”

    徐洛魂低下原本平视人影的目光，重复道：“血名录即将完结，就要解脱了。”

    人影闻言，勃然大怒，厉声喝道，坚定如铁，锋利如刀：

    “解脱？这是你能说出的话？”

    “那个坚定志向，杀出圣门的补天阁弃徒呢？那个义无反顾，投身辛亥掀起无边血雨的杀手血影去了哪里？”

    “血名录出，血影将至，追命索魂，不过三更！我呸，吾羞与你同为一人。”

    话音落，尖利的语言，仿佛激起了这片空间的敌意，密密麻麻的黑影，从徐洛魂身后浮现，似无实体，通体幽黑，没有面目和下肢，仿若怨魂，只有上肢手持各类兵器状黑影，刀枪剑戟，斧拐棍钺，十八般兵器俱全。

    黑影数量达到1314后，组成一个方阵，没有动作，没有声音。但是，一种名为死亡的杀意，却在方阵中，隐而不发，积蓄力量，如同已装填瞄准，正在慢慢预热的装甲巨炮，锁定目标，让人望而生畏。

    刚刚喝骂的人影瞪大了细长眼睛，眼球里充血的丝线密密麻麻，直连瞳仁，在空间中竟散发血色光芒。与其对视，心胆俱寒，恍如杀戮过后滴血的剑尖，直指眉间。

    人影瞪着徐洛魂及其身后的黑影方阵：

    “你我在这里厮杀十年，没有结果，你却想靠血名录的完结，与我同归于尽，懦夫！”

    说完人影扯开嘴角，拉起疯狂，昂首向天大笑：

    “哈哈哈，既已如此，就让我们来杀上最后一局吧，十年恩怨一朝断，生死在己不由天！”

    徐洛魂抬起低垂的视线，注视着人影，哀伤、愧疚、自责等等情绪混杂，口中吐出的，却是冰霜般的苍白字眼：

    “死！”

    随着话语的吐出，仿若巨炮收到开火命令，然后降临毁灭般，黑影方阵猛然爆发，杀向人影。

    刀劈中天，枪刺心庭，剑指咽喉，戟挂天灵，招招致死。

    斧砍腰间，拐打双手，棍扫下盘，钺削脊柱，式式夺命。

    1314位黑影全部使用不顾及自身及他人安危的狠辣招式，天地同归，不惜一死。如同野兽临死前拼命的咆哮，虽无实质声音，但空间震荡，下部的胶状水体也在层层音波下，叠浪起伏，如垂死的生命，应激般回光返照。

    面对将要到来的死亡，人影半举右手，手中长剑挽了一个剑花，平直前方，脸露讥笑。

    “还是那么愚蠢！”

    “我就是你，身怀不死印法，最不惧的就是群战。这十年来，你杀不死我，我杀不死你，何必装大尾巴狼。拿出真本事，手下见真章。”

    剑锋轻颤，利用手腕来回挪动，竟然在方寸之间，须臾之时，脚不动，身不动，以剑尖、剑脊、剑锷等部门，从各个角度一一荡开、扫开、震开攻击，竟无一件兵器，能够击穿防御。

    人影再咧嘴一笑，语调越来越高，显然逐渐愉悦起来，但眼神中的狂暴嗜血越发疯癫。

    “如果我被你杀了，血名录的完结也将导致你的死亡，万事皆休。如果你被我杀了，我第一个要杀的，就是血名录上的最后一人。然后将血名录的其他人，从地狱唤回人间，再重新杀上一遍，了断这十年恩怨。最后再将你付出心血的民国，这个污秽的时代杀得干干净净！”

    语毕，他主动前移，手中剑或刺或削，化作死亡的暴风，切割血肉，吞噬生命。一剑一杀，剑下黑影消散。同时一步一步，边走边侧脸，左手掏耳，语带轻佻，然后疯狂大笑。

    “我心中的太平盛世，就是杀尽人上人，杀尽不平事，杀得红尘寂寥，杀得人间清净，自然就太平万岁，盛世可期啦，哈！哈哈！哈哈哈！”

    徐洛魂默然，没有搭话逐渐癫狂起来的人影，只是看着对方在狂笑声中将1314位黑影杀戮干净，才冷淡宣言，如同陈述冰冷事实。

    “血名录今晚必将完结，我和你，必死！”

    人影停止笑声，眼中的癫狂也收束起来，如藏鞘匕首，含而不露。

    “死亡是世界对红尘最温柔的赐福，最公平的给予。”

    语毕，血色空间豁然破碎，徐洛魂幽幽醒来，眼神泛起一丝涟漪，似乎留恋，似乎决然，耳边传只余下人影的幽幽残响。

    “死亡面前，众生平等，包括你，也包括我。”

    徐洛魂醒来后，发现自己正依靠一座界碑，双腿盘曲打坐在大石上，右手握剑入怀，须臾不放，左手握着一份书卷，置于双腿相交处，应该是在长久赶路后休憩。

    他注视着手中书卷，其纸质蜡黄，边页微卷，显然成书时间久远，且常常翻阅。

    书页展露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但还是再读一遍，似乎要把信息镌刻进心间。又或者，他只是还有留恋，想要将时间往后再延一延。

    “第1314人，陈坤，蜀地灌县人士。”

    “身份：袁世凯护卫队成员。”

    “死亡时间：1916年6月6日。”

    “死亡方式：被血影一剑穿喉。”

    “血亲：无人存世。”

    “师门：蜀地青城派灌县孟家道场。”

    “注：1911年因杀人被逐出师门。”

    “再注：孟家长辈已逝，道场关闭，仅后裔玥存世，诞于1905年11月5日。”

    “再注：孟玥，人称孟大小姐，青城派掌门二弟子虚晴之徒，1924年出师，返回灌县，在孟家道场原址开立新世界酒馆。”

    “再注：叶繁星，1922年被孟玥收养为弟，未列入青城派门墙，在新世界酒馆打杂。”

    其下还有一行红字朱批，殷红如血：

    “特别说明：叶繁星，经孟玥核实，确定为穿越者，受青城派庇护，原所属时空不详，对本时空影响暂无。”

    徐洛魂合上书卷，收拢入怀，站起身，拍拍身体四处的衣摆，褪去凡尘俗埃，再双目环顾，打量天光景色。

    此时，正当黄昏。蜀地冬日的阴霾，遮蔽着天边的残阳，仅有昏黄的余光，孤寂地晕染此方。

    右边，是一弯长长的江水，不宽，弯弯曲曲，上不知源头，下不见去向，仅有一脉潺潺流水，静静流淌。

    左边，是一片衰败的树林，不高，枯木残枝，佝偻着躯干，寒风中凛凛，还剩几只无名冬鸟，传叫鸣响。

    脚下，有一条崎岖的山路，不短，从蜀地群山间蔓延而出，延伸到界碑下。路断，不见前路。

    徐洛魂眼扫界碑，上书“灌县”。

    “还真是应景的好地方啊，归去，归去！”

    他低沉着吟道，举步走向界碑后方无路之地，天光也随着时间，渐渐隐没，宛如拉起黑沉的幕帘，向谁送葬。

    完结之日，就在今朝。解脱之时，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