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已近黄昏，天边染上了暮色，昏昏沉沉。

    早上外出时的少许温暖，已经一扫而空，只剩蜀地冬日特有的阴冷，在肆虐人间。

    叶繁星，跟在徐洛魂后面，一步一步向孟家大院的竹林走去。

    吃过午饭后，他俩就被孟大小姐赶去收拾房间。

    好不容易将叶繁星零零碎碎的东西，搬到偏房整理好，并腾出一张空床后，又被押着向原房间，搬进梳妆台，大衣柜，柔云被等女子物事，和几大箱衣物。

    接着就被赶了出来，来到这里，进行已经期盼好久的一对一武艺指导。

    叶繁星褪去了惯常的几套老虎袄子装，穿上了一身孟玥早就准备好，得体短打练功装，只是配色还是以土黄为主，远远看去，依然是个小老虎，只是褪了毛，在寒风中有点冷。

    徐洛魂还是那副落魄汉子的装扮，红马褂，白长袍，黑短装黑麻裤，腰间誓约一晃一晃。

    叶繁星看着徐洛魂的背影，有点疑惑，那件红马褂的颜色，怎么鲜艳起来了？

    他揉揉眼，再凝神细看。

    不会错，确实颜色鲜艳了，而且是比揉眼前，更加的鲜艳，仿佛活的一样。

    “怎么回事儿？”

    “现在走神可不是好的学习态度。”

    淡漠的声音，传入耳中，惊醒了叶繁星。

    他讪讪一笑，不知道怎么回答。

    说，你的马褂成精了，变红了？

    得，叶繁星自己都觉得，徐洛魂初次指导武艺，在这个很神圣的时刻，说出这样的话，是大大的不该。

    只是，徐洛魂的声音有些不对劲，比平常更低，更冷。

    叶繁星想了想，得出一个结论，没有人味儿。

    前面就是竹林入口，林内无光，黑压压一片，就像怪兽的大嘴，准备吞噬来人，警示着叶繁星，此地不详。

    徐洛魂脚步毫不停留，径直没入其中，冷漠的声音飘来：

    “进了竹林，指导就开始了。”

    “第一阶段，跟着声音找到我，来到我的面前。”

    “过程中只能听，不能开口，且不能离开竹林。”

    “否则，你我无缘，只能止步于此了。”

    叶繁星打了个寒颤，这有些恐怖啊，完全不像他之前设想的烧香磕头，奉茶行礼。

    踟躇间，徐洛魂已没了踪迹。

    叶繁星咬着牙，还没开始怎么就能结束。

    他可是穿越者，在姐姐面前夸下海口，要让世间，群星璀璨，要在干细娥面前，抬头挺胸，心安理得地享受那一声声“繁星哥哥”。

    “啊！！！”

    张开血盆大口，用力呐喊，借此带来一身血气，迈开小短腿，摆着小短手，冲进黑暗巨口。

    即便地狱又何妨，为了在意人，也要闯一闯。

    竹林内昏暗，只能依稀见光，还有少许冬日特种萤火虫，提前苏醒，在林间翻飞，明灭。

    与竹林外的世界，完全是不同的世界。

    “这个世界的先贤，经过长时间的摸索总结，将世界分为两层，即可以用外部工具影响的外天地。”

    林间声音幽幽传来，在前方，叶繁星寻声跑去。

    “还有，人身上影响自己的内天地。”

    话语幽幽，更加冰寒。

    这次是左边，叶繁星转向，追了过去。

    “西方当代科学，就是对外天地的大规模认识和理解。而东方，则在古时就对内天地进行研究，走到极致，进无可进。”

    “这些走到尽头的研究，如此称呼那极致的尽头。”

    “绝天地通！”

    “而极致尽头后的未知，古人称为，”

    “破碎虚空！”

    声音，更冷了。

    竹林内，也冷，肉眼可见，出现了低温水雾。

    叶繁星停下了脚步，呼出一口冷气。这个声音似乎来自右边，他不敢确定，想重新定位方向。

    “研究中，人们发现了内天地的三要素，即精、气、神。”

    “想要到达绝天地通，触碰破碎虚空，就要对内天地的三要素进行发掘和提炼。”

    “于是各类功法就伴随着创始者对于三要素的理解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当今少林为代表的佛门，强调内天地的精和神。苦修身体，磨炼精神，超脱苦海，抵达极致。”

    “而以武当为首的道门，则注重内天地的气和神。修身养性，道法自然，动静相合，混元守一。”

    来自后面，叶繁星拔腿向着身后追去，其实也就是刚刚向左的道路，脑海中死死记住刚才的话语。

    “而魔门，因为成立之初兼容并包，海纳百川，故而形成了百花齐放的众多流派，与各自行业的特性相融，或侧重一方面，或两两结合，或三路并进。”

    “但无论佛、道、魔，如何描述内天地的三要素，其根本就像登上高楼，路径虽不同，但都指向最高处，殊途同归。”

    叶繁星停下脚步，有些茫然，身子缩在一起，左顾右盼，林间更冷了，跑起来有些受不了。

    一是这个声音来自于右边，如果此时转右，那就是回转入口，出了竹林。

    二是这个声音更冷，几似不像活人。

    三是他记忆中的徐洛魂，可不会将自己的师门，蔑称为魔。

    “看你茫然的样子，真是愚蠢！”

    “孟小丫头也不知道看重你哪点，如此宠溺。”

    叶繁星银牙紧咬，升起了火气。

    不管这个声音是谁，是不是老徐，他都决定，要在脸上揍两拳。

    孟玥被看轻，他忍不了。

    心一横，管他什么方向，左转，朝着竹林中央冲。

    哪怕方向是错的，冲起来地毯式搜索，总能找到。

    他时刻记得，姐姐一直强调，主动权，必须在自己手里，不能被牵着鼻子走。

    “看来还是有点机灵嘛。”

    “徐洛魂眼力有点差，但也不算无可救药。”

    叶繁星咬住后槽牙，不管不顾地冲跑。

    “有点儿意思，我们继续。”

    “你是穿越者，那我用穿越者理解的话，给你愚蠢的空空脑袋里面，塞点干货。”

    “和你一样的穿越者，徐洛魂的师傅，认为，内天地的三要素，精气神，就是身体，意识，灵魂。”

    “这与你们穿越者的穿越方式相合，应该是这个世界的底层规则。”

    叶繁星一边跑着，对抗着开始侵体的寒冷，一边喘着粗气，呼出的气体，已经在身后拉出长长的雾气。

    内心对这个说法，无比在意。

    冰冷的声音继续，但是依稀可闻咔嚓声，似乎冰渣在相互碰撞：

    “你穿越后的最初两年，身体比之普通人还要羸弱。”

    “所以孟小丫头，一边采用补材，甚至求取青城派各种珍惜资源，对你食补，弥补亏空，一边耗费心血，每日对你按摩推拿，敲打筋骨，活血化瘀，引发药力。”

    “时间、资源、人情、心力，孟小丫头耗费颇大，终于在两年后的现在，将你的身体，也就是三要素的精，培育至一流水平，可以接受下一步的培养。”

    “而代价，则是，她自己多年寸步未进，远远落后于她的天资和才情所能抵达的境地。”

    叶繁星张大了眼睛，眼眶泛红。

    虽然在与徐洛魂的沟通中，知道了一些姐姐的安排，和付出。

    但是从未如此具象化的了解到，究竟是何种代价。

    而今，知道一点，管中窥豹，心底怎能不波涛汹涌。

    “养精之后，孟玥就请徐洛魂，指点你的气和神。”

    那个身影突然讥诮起来，像在冰冷世界加入了一卷狂风，更为酷寒，但不再无声寂寥：

    “因为魔门补天阁的不死印法，正是侧重气和神的功法，直抵最高处。”

    “而徐洛魂，他和你一样，先天之精不足，却在气和神上走到了历代修炼者的最高峰，超越所有人，包括你所熟知的创始者，邪王石之轩！”

    “正是靠着超越时代所有人的气与神结合，徐洛魂在十余年前，抵达了尽头，才能横压一世，剑压当代，杀得清廷高手寥落，铸就了现在的民国时代。”

    叶繁星心驰神荡，想着十余年前辛亥革命时期的波澜壮阔，鼓着一口气，撞进了竹林中央一片小小的空地，正是之前徐洛魂与贾中华决战的场地。

    此时，一个人影伫立，周遭黑沉，五官模糊，看不清身体轮廓和面目，就像志怪小说中的怨魂。

    但是，有两件东西，死死吸引住叶繁星的眼球，不敢擅动。

    一件马褂，在无风处，轻轻飘起，红的，鲜红，越来越红，甚至散发出了血红的光线，仿佛鲜血不停侵染，好像一个血红的活物，在尘世招展。

    一柄长剑，立在地面，剑身宽厚，黑的，无光，越来越黑，将周边的光线全部吸引进，就像个黑洞，吞噬着这个世界的一切光明，只剩下死亡。

    人影的头部位置，慢慢睁开三只眼睛，血红色的眼睛。

    两只是原本眼睛的位置，最后一只，在两者之间略高，眉心。

    “也孕育了我。”

    “沐浴鲜血和死亡的化身。”

    “血影！”

    叶繁星的眼睛中，再看不到其他，只剩下那血红色的一切。

    世界崩塌了，就像块破布，被随意弯折，肆意扭曲，道道恐怖的裂痕，撕裂空间，浮现出来。上次战斗中幸存的翠竹，在这一刻，以人影为圆心，齐齐断折，倒伏一地。

    “啊！！！！“

    直视这一切的叶繁星，眼球瞬间充血，似要爆掉，脑袋被塞入了千百把小刀，疯狂切割脑仁。

    本能让他闭住了眼睛，并失去理智地惨叫出来，宣泄无法忍受的痛苦。

    不如此，一瞬间，他就会死去。

    人影，不，应该说血影，眼睛散发的血红光线越发光亮，开始汩汩如流水，与身上的红马褂交融在一起。

    他似乎在享受，享受叶繁星刺破天际的嘶鸣，舔舐小老虎完全失去方寸的恐惧。

    血腥，诡异，恐怖。

    叶繁星的惨叫没有持续多久，就因为嗓子坏掉而停止。

    但已经完全被死亡和血腥的恐惧压垮的他，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两腿间，控制不住的湿润起来。

    两只眼睛没有焦点，只是茫然地望着血影的方向。

    血影慢条斯理，唇舌间吐露的话语，从冰渣碰撞，升级到了冰刀雪剑的噌噌撞击，升腾出一团团惨白，象征死亡的白：

    “孟小丫头花费的功夫没有白费嘛，还能坚持着没有直接晕过去。”

    “你叫出声了，但是是在看见我之后，算你完成了第一阶段。”

    “接下来，是第二阶段，也是今天的最后。”

    “尽力活下来吧。”

    “像条狗一样狂奔，逃窜，躲避突如其来的死亡。”

    “挣扎着求存吧。”

    “就像被倒进沸腾油锅中的蛆虫，尽力浮上锅面，呼吸每一秒最后的空气。”

    “至于结束的时间？”

    “呵呵，你看。”

    “是你死亡的时间，怎么样啊？”

    随着话语的结束，世界陡然一变，昏暗的竹林，翻飞明灭的萤火出现。

    压住叶繁星神经的恐怖压力消逝一空，冰冷但比刚才暖和太多的空气持续灌入，让沸腾至水开鸣叫的大脑开始了思考。

    我是谁？

    我在哪里？

    我在做什么？

    一瞬间，却恍如几个世纪，叶繁星翻涌起刚才恐怖的记忆。

    他想干呕，呕不出来。

    想说话求饶，舌头麻木，嗓子发哑，说不出话。

    只有两腿间湿润的冰冷，给了他身体的实感，还活着的实感。

    血影冰冷的声音传来：

    “准备好了吗？”

    “那就开始吧。”

    语音落，那个恐怖的世界重现。

    无光的黑，鲜艳的红，还有惨烈的白，交相辉映。

    叶繁星很想就此昏迷过去，眼不见心不烦。

    然后一股力量，却从腿部升起，他蹭的跳了起来。

    是的，原本瘫软在地，然后瞬间就跳了起来，接着毫不迟疑，就向着自己的右手边跑去，速度极快。

    这一切，都让叶繁星很是吃惊，仿佛身体有个看不见的人，在控制着自行运作。

    但是他本人没有感到任何不适，仿佛这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呦，看来你气的天赋，还不错嘛！”

    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叶繁星身体一个自动前扑，狗抢屎，狼狈不堪。

    这是因为一道黝黑闪电，撕开了原本身躯所在的位置。

    如果当时还在原地，那么就是半身糜烂的结局。

    叶繁星手足并用地爬起，真的像条狗一样，往前窜。

    因为又一道黝黑闪电，从上往下劈在了刚才匍匐处。

    “所谓的气，也就是人类自身身体的意识。”

    “这个意识分为两种，一种是身体本能反应，就像你现在。”

    “面对死亡的威胁，想要活下去的渴望，让身体本能超过了你的反应时间，自动接管了你的身体。”

    “此时，身体中的大部分潜力，也就是精，被气疯狂运转起来，给你的身体提供神速反应的动能。”

    “精越多，支撑时间越长。”

    “气越强，单位时间能做出的动作越快。”

    “你之前发现，周边变慢的错觉，就是你无意中动用气的结果。”

    “现在，你需要把这种开启动用的手段，方法，铭刻进自己的身体本能反应中，成为常态。”

    “当你随时可进可出，无意中都能好好控制气的动用时，第一种气，也就是身体本能意识的修炼，就算到家了。”

    “至于气，或者说意识的第二种。”

    “呵呵，等你活到那个时候再说吧！”

    此时，血影已经接连出了九剑。

    宽大厚重的誓约，在其手里，居然就像百变的神器，玩出了十八般武器变化。

    可刺可劈，可削可打，可扫可钺，可挖可掘。

    背对着血影的叶繁星，却如同脑后找了眼睛，总能在剑锋割裂身体前一瞬间，以各种匪夷所思，超越前世所有体操冠军的身体动作，闪过攻击。

    或腰部后折九十度，极限铁板，或身体在空中拉直，一字马跳跃，或单腿直立，整个人如陀螺旋转弯曲着路线前行。

    叶繁星都震惊的麻木啦了。

    这是我的身体吗？这是我能做出的动作吗？

    他没有发现，当自己在做动作的时候，身体的速率在逐渐变快，而誓约的攻击逐渐变慢。

    这才是他躲过九次攻击的根本原因。

    直到血影冰冷而戏谑的声音响起：

    “落叶，捎来了消息。”

    “到极限了，也玩得差不多了。”

    “到此结束吧。”

    “第十剑。”

    叶繁星瞪大了眼睛，还来不及闪过任何思绪，身体做不出任何反应，门板大小的誓约，就出现在他的脸前。

    是的，脸前，然后重重拍击了上去！

    “咣当！”

    交通事故的惨烈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