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迷魂

第四十五章 再见,等你

    岁月,在不经意间,已然流淌过每一个路人的身边,再奔流向前,一去不返。

    叶繁星沉痛地回顾着最近几日的日记,就好像那个被对岁月超过的路人:

    “1925年1月6日。”

    “今日得到了方凌峰的指导,名门正派的规范化教育,让我苦不堪言,果然我天生就应该是魔门这边的人。”

    “但我很高兴能得到他的指导,因为可以从他那里获悉,三人二十余年来的点点滴滴。”

    “这对我很有触动。”

    “我和老贾都是魂穿者,某种程度上讲,他的过去,就是我的未来。”

    “我晚上不停在想,如果我直接魂穿到青城派某位弟子的身上,会有人像最后的老方和贾周氏那样,接纳我吗?”

    “答案不确定,所以我很是羡慕他们三人之间的深厚感情。”

    “今晚凑巧偷听到了老贾对贾周氏的土味情话,我觉得很有效,记录在案,说给我未来的媳妇儿听。”

    “因为有你,此生纵然风雨也是甜蜜,余生无你,归途只盼来生相遇。”

    “今日讲书,大吹法螺,神弃之地,切尔诺贝利。”

    “1925年1月7日。”

    “今日老方继续对我指导。他用可恶的手段,抓住我对三人纠葛很感兴趣的软肋,诱骗我一遍又一遍重复傻到爆的基础姿势。”

    “我咬牙忍了下来,老方果然信守承诺,给我讲了他们登上峨眉金顶的故事后续。”

    “简而言之,就是老贾被关押在监牢,婉萍师妹被软禁。但三人齐心协力,持续抗争万恶旧制度的压迫,最终在派内部分人的默许下,老贾和贾周氏在监牢拜堂成亲。”

    “没有高堂红烛,没有锦服嫁衣,司仪不在,无人观礼。寒酸的仪式上只有老方精分似的一声一声呼喊:”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

    “老方说到这里时,还念诵了一句古诗:”

    “生为同室亲,死为同穴尘。”

    “当时,眼泪真的绷不住。”

    “我不是一个多情善感之人,我告诉自己,每一滴泪花都有它倔强的理由,然而泪花告诉我,人的每一次悸动,都是感同身受的相逢。”

    “我的心乱了,所以笔也乱了,写不下去,今天就这样吧。”

    “今日心情糟透了,不想讲书。”

    “1925年1月8日。”

    “可恶的老方还是那套引诱人上钩的恶魔手段,我又中招啦。”

    “这次从其口中得知的是,老贾与贾周氏成亲后的两次别离。”

    “第一次别离发生在他们成亲后。因为贾周氏的坚持,峨眉派默认了他们的婚事,私底下与贾中华达成一致,即贾中华完成峨眉派交付的任务后,就可以对外公开,名正言顺与贾周氏生活在一起。”

    “老贾答应了,告别妻子,去了天都城。那时两人都不知道,贾周氏已经怀上了双胞胎。”

    “当时,为免妻子担心,老贾还故作绝情,自以为潇洒地留下了一句经典,希望贾周氏死心,不再等待。”

    “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须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老贾自以为很帅很伟大,然而老方早就在师妹面前,透了他的老底,当场就被拆穿,并同样留下一句传世名言作为回应。”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但是,期盼着回家的老贾,在天都城里一呆就是许多年,一直被血影阻挠。”

    “那时候,老贾每天在居所扎血影的小人,诅咒其早点死,没想到现在还能一起喝酒聊天。”

    “之后的事情就很明显了,辛亥革命成功,清廷覆灭,任务失败,峨眉派内部发生变革。”

    “贾周氏为保住两个孩子,出家为尼,修炼闭口禅,两个孩子被分别送往不同村庄寄养长大。”

    “等老贾赶回峨眉派,发现此事后,大闹一场,最后在老方的苦劝和贾周氏的无声哀求下,就此作罢,接受了新的任务,卧底青龙会。”

    “这就是第二次别离。”

    “两人只在峨眉山山门前,相互凝视对望,一者出家为尼,一者容颜大变,一位闭口不言,一位无言以对。”

    “我以为影视剧都是美术加工,然而如今才知道,现实,比影视更多情。”

    “而现在,三人重逢的第七天,贾周氏,昏迷了!”

    “今日心情更糟,无心讲书。”

    “1925年1月9日。”

    “早上贾周氏醒了,但经过诊治,心脉俱断,全身经络被佛魔冲突摧毁,已成废人,且很难见到明天的太阳。”

    “今天一整天,老贾都抱着贾周氏在凉亭内说话,要把四十多年人生的话全部说完。我们都很知趣地避开。”

    “今天的指导老师,从老方换成了惠舒师太,我一直看不惯她,认为她在门派和自己的徒儿之间,做出的选择过于冷血。”

    “今天在指导中,我终于忍不住问了她这个问题。其实我不是真的想要知道答案,只是管不住自己想要发泄的愤怒,以此来刺伤这位即将送走爱徒的老人。”

    “我以为惠舒师太会勃然大怒,把我痛打一顿。”

    “然而惠舒师太平静地回答我,她很难过,只是并不后悔。”

    “我很震惊,惠舒师太继续说:”

    “总有些事情,高于其他;总有些选择,注定难过;还有些无奈,人生不得不接受。”

    “说完,这位已经七十有余的出家人,流下了眼泪。”

    “她哭了。”

    “在我这个孙辈的小孩子面前,没有仪态和形象地哭了。”

    “当时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尤其是刚刚才说了伤人的话。”

    “最后,我只能上前,轻轻抱住她,让她靠着我,好好哭一场。”

    “今天的最后,我骂自己一句:贱嘴皮,你真是一个卑劣的人。”

    “今日心情极度糟糕,无心讲书。”

    叶繁星合上日记,塞在自己床垫下,扭头看向隔壁的老贾床铺,空无一人。

    他静静坐了一会儿,关了灯,上床。房间,陷入黑暗中,一如此时的心情。

    夜幕深重,厚厚地遮盖群星,不见璀璨。月儿也躲在其后,不曾展露半点容颜。

    此时,冷风徐徐,微冷,但很冻,伤心的冻。

    孟家大院,凉亭内。

    已经在此坐了整整一天的贾中华,紧了紧怀里抱着的爱人,低声问:

    “冷吗?”

    贾周氏慢慢摇了摇头,这样简单的动作,都费了她很大的力气,声音也很微弱,但是很温柔,就如同她此时注视贾中华的眼神。

    “不冷,你抱得,很暖和。”

    说完,还特地补充一句:

    “和古松上那晚一样,很暖和。”

    两人目光交缠,在彼此瞳仁中看到自己,痴痴出神。

    良久,贾周氏突然缓缓伸出左手,很慢,很吃力。贾中华连忙右手握住,掌心贴在爱人手背上,同时主动低下头,将自己的右脸,贴在爱人左手掌心上,有些凉,感受温差在手与手,还有脸颊间来回传递。

    贾周氏努力用掌心的柔软,摩挲着爱人脸上的蜈蚣伤疤,用自己最后的余晖,抚平伤痛。

    “二十多年啦,过得很苦吧?”

    “不苦,有你和老方在身边。”

    体内的方凌峰意识无语凝噎,这个时候还带上他,老贾是真不会哄女人。

    贾周氏继续温柔抚慰,尽最后的努力,给自己的男人带去一点点舒缓。

    “这段时间,你感到幸福吗?”

    “嗯嗯,有你在身边,我很幸福!”

    “是吗?那就好,谢谢你,陪我走到现在,我快要去了,就剩下你和师兄。”

    老贾眼睛一红:

    “你先走,但不要走远了,我和老方马上就会来找你。约好了的,黄泉路上,三人也要结伴而行,下辈子,我们还要相遇。”

    老贾声音有些哽咽:

    “你和老方是亲兄妹,我和老方是兄弟,过命的那种。我还要再次爱上你,追求你,给你浪漫,给你盛大的成亲典礼。”

    有珠花滴落在贾周氏干裂秀美的脸庞上:

    “我们要一起守望着孩子的出生,一起看着他们长大,成家,立业,生儿育女,给我们两家开枝散叶。”

    “再一起伴着夕阳,看着落日,慢慢一起停止心跳。”

    “然后再一世,再一世地在一起。”

    贾周氏听着哽咽的话语,没有掉落眼泪,只是眼神更加温柔,清风吹拂春水的微波。

    她又伸出右手,被贾中华左手紧紧握住,两手都贴在了贾中华丑陋的蜈蚣脸上,轻轻摩挲,轻轻拭去滑落的泪迹。

    “好哇,我等你,等师兄,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要在一起。”

    说完,贾周氏秀美脸上,绽放了一朵娇艳的花朵,仿佛所有生命都在此刻汇聚喷发,连干裂的肌肤都在瞬间柔和,回到了二十年前的青春:

    “此生遇见你,是我最美的命运,余生还能与你一起幸福,老天待我很好。”

    “爱人,再见。”

    “等你。”

    双手无力,两眼慢慢闭合,呼吸渐渐消散。

    贾中华放下紧握的双手,将逝去的爱人紧紧拥入怀中,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任由原本潺潺的水流,汹涌彭拜。

    黑暗的夜幕中,传来阵阵压抑的呜咽。

    很轻,又很伤。

    我为岁月弄轻佻,半生遗恨难自疗,光阴不待幸福客,十日悲欢为君笑。

    孟家大院的水潭边,盘坐于此参佛,静待后事的惠舒老奶奶,听到凉亭内传来的声响,心中一阵绞痛,佛心紊乱,口宣佛号不断:

    “阿弥陀佛!”

    眼眶中的清净水,被普贤菩萨抛洒,溅落人世和心间。

    佛欲静,可风吹雨落,何处心静;佛欲悲,然无风无雨,无处生悲。

    佛曰,心不静,是心悲。

    孟家大院,主宅日常被封闭的主卧内。

    孟玥坐在一张书桌前,怔怔看着桌面上翻开的书籍,呐呐自语:

    “每一个故事都应该有美好的结局。死在所爱之人怀里,应该也算美好吧?”

    看着像自我安慰的话语,伴随着长久的沉默,似乎孟玥自己都无法说服自己。

    许久之后,孟玥才轻叹一声,合上书籍,上面三个血红大字:

    “《血迷魂》”

    孟家大院,竹林深处。

    盘坐于此,排解杀气的徐洛魂,睁开眼,感受着前院缓缓飘散的气息,黯然神伤。

    真实在一旁突然开口,语气也没有往常轻佻或者嚣张:

    “贾周氏走了。”

    “嗯。”

    “看老贾的样子,已经心生死志。现在的他,再无束缚,比当年天都城内还要无所顾忌。一月二十的顶峰决斗,终于有了一点点能够获胜的成算。”

    “嗯。”

    “如果老贾输了,自然万事皆空。如果是庆云输了,你想好后面的局势会怎么发展吗?”

    “嗯。”

    真实感觉自己的青筋在鼓鼓直跳,虽然他的青筋长在徐洛魂身上。

    “你听见我的话没有?只会嗯嗯嗯的。”

    “嗯。”

    真实无语,进而长叹。

    贾周氏的离去,给这段时间朝夕相处的众人,带来极大冲击。

    虽然早有了心里准备,但是眼睁睁看着一个人,在眼前慢慢凋零,谁又不会为生命之脆弱,命运之无常而神伤。

    徐洛魂突然开口:

    “如果当年没有你,我撑不到师傅来救,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在天都城。”

    真实突然打断,声音变得讥讽:

    “所以呢?所以你从不记恨我杀了顾雪缘吗?”

    徐洛魂没有回应,只是沉默。

    真实的讥讽更加深刻:

    “你是见他们三人,触情生情,想到了你我,还有顾雪缘。”

    “但是你应该很清楚,我们的情况与贾中华三人相似,却又不同。”

    “他们作为不同个体,经过生死考验,彼此依赖。”

    “而我和你,同根同源,却彼此对立,你和她爱恨交缠,我和她之间,却只是简单彼此仇恨着。”

    徐洛魂回想起天都城的腥风血雨,和血雨中那一抹娉婷,缓缓开口: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没有你的帮助,我不会与师傅相遇,也不会遇见雪缘,留下一段刻骨铭心的记忆。”

    “我们还没有建立那三人间的深情厚谊,就被命运拆散,可悲可叹。但无论如何,我,谢谢你!”

    语气中的真挚和感激,溢于言表。

    真实闻听,久久不语。

    徐洛魂闭上双眼,静静感受着大院中的宁静和哀伤。

    今夜,孟家,悄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