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家四人走进财神塔，此地已是一片狼藉。

    从一楼到七楼，所有的木质结构，包括地板和楼梯，都已被摧毁，只剩下一堆在一楼飘洒着火花的灰烬，余温尚在，焦香弥漫。

    除了每层塔外的走廊，塔内只有一个贯通上下的大洞，从下望上，可以看见天际渐渐消散的阴云，就仿佛天上，降下了神罚，从塔尖贯穿到了一楼，将沿途之物，轰杀至渣！

    干细娥紧紧捏着孟玥的小手，为这惊人的一幕而战栗，叶繁星则是焦躁地四处张望，想要看到贾中华的踪迹。

    徐洛魂微微一感应，看向了七层。

    孟玥见他的动作，知道有所发现，主动提及：

    “我带着细娥可以上去，你带着繁星吧。”

    徐洛魂颔首，像提小猫一样，一手抓过躁动不安的小老虎后领，跳起，抓住上层边缘位置，引体向上，登上了上层，孟玥揽着干细娥的小腰，亦是如此。

    两队人马很快就登上了七层，见到了屹立不倒的尸首。

    这具尸首浑身焦黑，散发着焦臭，周身还有火花四散，显见被雷劈的不轻，而且此人右手位置空空荡荡，是具残尸，细看尸体表面，依稀还能看见各种切口和创伤，不过都已焦炭化，很难分辨清楚。

    “老贾！”

    叶繁星颤抖着声音，想要伸出手触碰，却被徐洛魂眼疾手快的一把抓住，小声斥责。

    “别动！”

    然而为时已晚，叶繁星声音荡起的微风，吹皱了静谧的空间，打破了某种平衡，尸首，就在众人眼前，散落一地，成为一堆灰烬和残渣。

    干细娥看见如此惊悚的一幕，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惊呼声出现，避免影响他人。

    孟玥则是冷静地扫视四周，寻找可用的线索。

    叶繁星此时倒也不颤抖了，只是瞪大眼睛，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黑灰，眼神中没有了神采。

    贾周氏的死亡，他不在现场，只是观礼了焚化前的准备和事后那个陶瓷骨灰瓮。

    而这次，是真正意义上自己的友人，当面消逝，冲击力不是一般的大。

    徐洛魂看了眼黑灰，眼神中闪过一丝哀伤，低沉着声音说：

    “我们收敛老贾和老方吧，让他们和贾周氏一起回家。”

    灌县，大观镇，普照寺，舍利塔林。

    叶繁星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骨灰盒，交付给惠舒师太。

    这个盒子是徐洛魂特地返回孟家大院，取出孟玥早已秘密准备好的盛装工具，再回到财神塔，由叶繁星，一点一点，用手归拢收集的。

    由于塔顶有风，当时留在现场的干细娥心灵手巧，用叶繁星的老虎衣和家乡，现场简单裁剪，做了遮风的围布，勉强挡住了寒风，让绝大部分的灰烬和残渣都保留了下来。

    因为这事儿，孟玥私底下狠狠夸奖了小女孩儿，叶繁星更是激动，直接一个虎抱，表达了自己最真挚的感谢之意，让小女孩儿的脸蛋儿红红，好久都消不下去。

    如此周折，也就是为了现在。

    惠舒老奶奶平静地接过骨灰盒，抚摸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开口：

    “乖徒儿，好女婿，你们回来了，婉萍等你们等的好苦呀。”

    一句普通的日常话，险些让叶繁星破功，脸上表情难受极了，两眼瞬间涨红。他旁边的干细娥见了，贝齿紧咬红唇，鼓足勇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给予安慰。

    就像上次在这里，他给她抚慰一样。

    叶繁星身子一震，深吸口气，脸上表情恢复肃穆，两眼泛红但透出某种坚定。

    前文说过，能令男孩成熟起来变成男人的，女人和死亡，如今都在。

    惠舒老奶奶没有理会两小的互动，捧着骨灰盒，走到身后塔幢，取出暂居于此的爱徒婉萍。

    第一下，居然没有打开陶瓷骨灰瓮的盖子。颤抖的手又摸上去，摩挲几下，才打开，然后将骨灰盒也打开，对准瓮口，想要将三人团聚。

    以剑法灵动狠厉，用剑技巧卓绝著称的峨眉派高手，居然多次没有对准，摇摇晃晃，许久才颤颤巍巍的接上口，慢慢地，轻轻地混合骨灰，生怕惊扰了沉睡的三人。

    孟家四人等在几步之外，见到惠舒老奶奶终于放下骨灰盒，盖上了陶瓷骨灰瓮的盖子，整个人贴在瓷壁上，似乎在颂念经文，久久没有起身。

    当惠舒老奶奶终于转过身子面对众人，大家都能看见老奶奶原本清亮慈祥的眼神浑浊了许多，脸上皱纹深刻，似乎就在刚才一下，老了几十岁。

    她向孟家四人宣声佛号，持佛礼：

    “阿弥陀佛！”

    “贫尼还需将舍利和骨灰带回峨眉山金顶，实现遗愿抛洒岩壁下，就不在此多盘恒。”

    “贫尼谢施主这些时日的照拂之情，也代他们谢过最后时日的陪伴。”

    四人齐回礼。

    孟玥开口询问：

    “师太回去之后是否不再涉足红尘，专心修佛？”

    惠舒师太回应：

    “贫尼俗世尘缘已了，待事毕，当修死关，追随菩萨修佛参禅。”

    孟玥蹙起一对秀眉：

    “既如此，那烦请师太给峨眉高层带话。”

    “蜀地乃中原腹心，倘若中原有变，蜀地乃是据地自守，稳固政权的战略后方，也是中原政权的物资保障。然蜀地当前军阀割据，政令混乱，不利于此战略定位。”

    “作为蜀地明面上的两大白道组织，有必要联合起来，机制化，常态化地干预军阀，使蜀地的资源能够有效统一，支撑起一方安宁，为时局混乱做准备。”

    叶繁星悚然一惊，这是门派联合，准备推出代理人，一统蜀地，为之后的光头统一战争、抗日战争、乃至更后面的战争做着准备。

    川军，要提前整备了吗？

    350万川军出征，仅13.8万人回归故里，英勇无畏，可歌可泣的同时，是武器设备的落后，军队建制的腐败，士兵战斗技能的缺乏。

    如果，提前十几年时间，蜀地政令统一，物资充裕，在支撑中原各项大战的同时，还能锻炼出一支装备过硬，精神顽强，具备高超作战效率和能力的部队。

    那是否随后的一系列大事件，都将发生变化？

    叶繁星看向自家姐姐，那小小的身躯中，已然在考虑搅动未来二十余年的中国风云了吗？

    暂不理会叶繁星的心潮彭拜，单说惠舒师太，听闻此言后，虽不知未来发展，但丰富的人生经验，也让她知晓了孟玥的话中含义。

    深深地看了孟玥一眼，浑浊眼神中复杂难明：

    “阿弥陀佛。”

    “贫尼会带给掌门师兄，由其定夺。”

    孟玥颔首，也不问后续，自有门派其他高层跟进，带领其余三人作礼告别：

    “善。”

    “既如此，小玥就不打扰师太清修，就此一别，祝师太早日得成佛果，登临彼岸。”

    惠舒师太回礼：

    “阿弥陀佛。”

    “普贤菩萨，大行大悲，大智大慧，愿四位施主福慧双修，功德无量。”

    此地一别，几无再见之日，缘来则去，缘聚则散，缘起则生，缘落则灭。

    归去，归去，若相欠，自会见，不再见，不再欠！

    孟家大院，道场。

    更换一套小老虎装束的叶繁星和徐洛魂对立而站，却不是为了过招，而是叶繁星想要进行人生中的第一次重大抉择。

    他猛地跪下，双手伏地，头撞胶板，学着那日见到方凌峰拜别惠舒师太的礼仪，磕头便拜。

    “请师傅收繁星为徒。”

    徐洛魂并不意外，这一幕在他对庆云说出想收徒之后，就已有所预料。

    但是，时机尚未成熟。

    “我之前应该说过，我当年叛出补天阁，受一些协议的束缚，不能直接收徒传艺。”

    叶繁星再拜：

    “请师傅收繁星为徒。”

    “你是想着为老贾他们报仇吧？如果我收徒的条件之一，就是你不得伤害补天阁任何一人，你该如何？”

    徐洛魂淡淡的话语传来，似有退让，却让叶繁星僵住了。

    确实，他之所以想要拜师，除了早就对不死印法垂涎三尺，更主要的还是今天受到了刺激，想要报仇。

    可如果学到了，又不能报仇了，那这拜师的意义何在？

    徐洛魂任由他跪着，只是按照自己的想法讲下去：

    “你天资聪颖，又天赋异禀，在武道修炼上，堪称绝世天才，在我所见之人中，稳居前三，远远超过庆云。”

    叶繁星伏在道场胶板上的脑袋，想要抬起，又被他自己硬生生控住，只是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徐洛魂对自己的评价，居然如此之高。

    这些时日的正规练武，他从老徐，老贾，老方口中，都得到一些表扬，再加上县政府一战的出色发挥，他也确信自己不会差。

    可万万没想到，老徐对自己的评价，竟然高到了这种程度，远超过庆云？那就是必然抵达呼风唤雨，招引雷霆，改变现实的破碎虚空至高境。

    叶繁星的内心一片火热。

    “说实话，让我做你的师傅，我都自觉受之有愧。单以资质和天赋论，全天下能够教你的人，只有一位。”

    徐洛魂的话传来，最后一字一顿：

    “我的师傅，补天阁阁主，圣门圣主，天下第一，洛天都。”

    洛天都，这个名字，在最近一段时间，总是环绕在叶繁星的耳边，犹如一座大山，死死镇压着整个江湖，也因此，江湖事，就绕不开这个名字。

    但是，徐洛魂马上就扑了一盆冷水过来：

    “但是，我很确信他不会收你为徒。”

    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是什么？叶繁星现在急速跳动的心脏骤然停止，就是这种感觉。

    趴在地上的头，终于按耐不住，抬起头，不解和委屈，问道：

    “为什么？”

    小老虎还是不懂人情世故，如果是懂眼色之人，肯定会坚持拜徐洛魂为师，而不是听闻更厉害的人不收自己为徒而当面询问。

    毕竟，没有谁会喜欢一个刚刚坚决拜自己为师，然后当着面就马上想成为自己师弟的人。

    徐洛魂轻叹，这样的心性，在剑修上可以一日千里，但在做人上，估计要被全天下人打死，需得有人帮衬。

    莫名的，他想起了干细娥那细细小小的身子和坚韧顽强的意志，以及超过年龄的聪慧早熟。

    也许，伟大的孟玥大小姐，已经给自己的傻弟弟，物色好了那个可以帮衬的人选。

    当然这样的人，如果把全天下人都打死了，没人帮衬也就无所谓了，比如他的师傅，洛天都。

    耿直BOY叶繁星见半天徐洛魂没有回话，以为自己声音小了，对方没有听见，提高音量，又重复了一遍：

    “洛天都前辈，为什么不会收我为徒？”

    徐洛魂无语。

    “因为师傅早就知道你的存在，一直在找你。”

    徐洛魂还是给出了一个答案。

    “我叛出补天阁后，师傅与阁内做了交换，补天阁可以发出追杀令，凡是杀死我的人，可以获得我的补天阁继承者身份，师傅不能干涉。”

    “同样阁内不能剥夺我的继承者身份，只要师傅仙去，我就自动成为补天阁阁主，追杀令取消。”

    简单几句话概括了当年补天阁内弥漫的冲天血海，以及洛天都单人单剑，压服整个补天阁和残余清廷势力的壮举。

    “至于我，则是被流放出补天阁，仅保留继承者身份，不算补天阁中人，与之交换，我的任务，就是要找到一个人，师傅要的人。”

    徐洛魂盯住叶繁星抬起的脑袋，还有那闪亮的炯炯虎眼：

    “经过这段时间相处，我无比确信，你就是师傅找了几十年的人。”

    一阵沉默后，徐洛魂见叶繁星一时无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听到的内容，再次开口：

    “所以我想收你为徒，但不敢教你，因为没有能力，也因为不清楚师傅如何安排你。”

    “要知道，师傅找你找了几十年，而你，叶繁星，才刚刚诞生在这个世界不到两年。这背后……”

    后面的话，意味深长，徐洛魂没有再讲下去。

    叶繁星则是听得心神激荡，天下第一，几十年前就在寻找自己，并且派出了自己的唯一徒弟，专门派发此任务。

    自己的穿越，并非偶然，自己的存在，早就在一些人，不，该说是存在的眼里吗？

    叶繁星很聪明，想到了孟玥的收养，以及青城派对自己不闻不问的诡异态度，莫非，就与此有关？

    徐洛魂见叶繁星神思不属，猜到他在想些什么，放松了语气，缓和说：

    “未来事，谁都说不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抓住当下。”

    “现在我没法收你为徒，不代表我不能增强你的实力，拿起家乡，继续和我对练吧。”

    “只有自己强大了，才能去探寻你和我师傅的纠葛，才能帮助你姐姐筹划的大事，才能在未来的时代变局中，随波浮沉，而不是被时代淘汰。”

    叶繁星身子一震，眼神瞬间清明，从地上站起，拔出随身匕首家乡，做礼：

    “是，谢徐大哥指教！”

    说完，揉身扑上，开始了今日份的受虐之旅。

    失去了贾中华、方凌峰、贾周氏的孟家大院，稍显冷清，但依然热闹，在尘世中，守着一方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