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迷魂

第七十章 业火可证白骨哀

    “恭喜你,这次杀了至少五十人左右。”

    青龙街上的救助中心帐篷内,孟玥拿着记录统计结果的纸条,淡淡对刚刚苏醒过来的叶繁星如此说。

    叶繁星脸色没有变化。

    孟玥暗暗点头,自家弟弟的心理素质还算不错:

    “同样恭喜你,因为你的勇猛,救出了1987人,虽然他们的身体都受到了不可逆的伤害,但至少活下来了。刘湘已经承诺,会在自己的军团中,给这些人一份工作,至少管吃管睡。”

    叶繁星的脸色终于好看起来,他凝目望着自己两只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双手,脑海中浮现的是地下牢房内地狱般的场景,还有与路半天生死搏杀的惊心动魄。

    “我,我做到了。”

    复杂至极的情感涌上心头,让他只能如此喃喃自语。

    孟玥正色,重复着叶繁星的话,眼中是满满的骄傲与自豪:

    “是的,你做到了。”

    叶繁星闻言,深吸一口气,再长出一口气,问出了自己关心的另一个问题:

    “死在真实剑下的人,有多少?”

    真实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语带调笑:

    “呦,小老虎挺关心这个嘛。是在担心我,还是在担心老徐呢?”

    叶繁星苦笑起来,也觉得好生尴尬,从个人情感角度来看,他无疑是担心老徐的。

    至于真实?一个技术不错,人品败坏的辅助罢了。

    孟玥看了看旁边的老钱,自从成都城内的资源被调动起来后,老钱就交接了现场管理工作,跟他们厮混在一起,如今也在看着统计结果。

    他接收到了孟玥的眼神,微笑着甩了甩手上的表格:

    “通过你们二位对战局的描述,还有三处战场的痕迹判断,真实先生的剑下,并没有夺取任何人的生命,只是打倒而已,打残的都很少,就连最后承受至高一击的黄金荣,都活了下来。

    “真实先生对于力道的把控,让人叹为观止。”

    真实自矜地笑了笑,向老钱的赞美表达感谢,脸上却怎么看都是老子牛逼,老子厉害得无以复加的凡尔赛表情。

    叶繁星目瞪口呆:

    “也就是说,今天的三场战斗,真正死掉的人,都是死在我的匕首下的?”

    老钱点点头:

    “是的,确实如此。”

    真实悠然地在旁边补刀:

    “你小子因为本次英勇表现,已经升级了,现在大家都在传颂摧蛋侠的故事。”

    叶繁星脸皮抽抽,摧蛋侠的外号,本是老钱的一句戏言,结果现在真的传开,某个幕后黑手肯定逃不了关系。

    他盯着老钱,一脸我知道是你搞鬼的凶恶表情。

    老钱面色如常,接过话头,微笑着不带半点挑衅地说:

    “因为叶兄弟的恐怖战法,凡是死去的人,下体都会遭到破坏性的损害,所以,还流转着另一个外号和传说。”

    叶繁星一听就知道不怀好意,脸涨得通红,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封堵老钱的嘴。

    真实可不是徐洛魂,才不会惯着小老虎的面皮,一手按下来,让伤员动弹不得,口中催促:

    “哦,说来听听,让我们乐呵乐呵。”

    语气中期待满满,一脸八卦,连旁边的孟玥虽然红了脸,但也悄悄竖起了耳朵尖,显然是对这个颇为感兴趣。

    老钱一本正经地说:

    “有几位军士,不知道战斗详情,只是因为尸首太过血腥和残忍,所以给这位凶手,取了个名号,以作代称,后来收敛路半天的尸首时,这个名号越发响亮和肯定,在军中广为流传,估计也是很快就要传遍蜀地。”

    真实继续催促着:

    “什么名号?”

    老钱有点憋不住了,嘴角有了一丝微妙的弧度。

    “下半身碎体者。”

    帐篷内一片安静,接着就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

    孟玥小小的身子仰天向后,弯成了一个曲颈向天的大鹅,口中也是发出了鹅笑声:

    “咯,咯咯,咯咯咯!”

    老钱自己说完也没忍住,从嘴里蹦出了一连串的压抑笑声,还取下了斯斯文文的眼镜,擦了擦眼角,似乎眼泪花儿都笑出来了。

    最过份的是真实,直接整个人笑趴在地上,右手不停拍打着地面,口中不时喃喃自语:

    “下半身碎体者,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叶繁星双目无神,一幅心死百事哀的样子,任由其他三人在旁边疯狂取笑,帐篷内的快活气息,怎么止也止不住。

    直到干希宇,干细娥兄妹俩走进帐篷,两人表情都很不好。

    老钱率先发现不对,停止笑意,沉声问:

    “出什么事呢?”

    他的问话打断了另外两人,连同叶繁星在内,都将目光聚焦兄妹身上。

    干希宇僵尸般的脸上,闪过一丝难过:

    “刚才有一位胖大婶,手持一把长剑从玉林路的方向冲过来,大叫着要给儿子报仇,趁着军士忙于救治幸存者,进了青龙会馆。”

    他看了看叶繁星渐渐张大的眼睛,犹豫了一会儿,才低声说:

    “当大家发现的时候,她已经被埋在青龙馆内。当救出来时,人,就走了。”

    帐篷内刚刚的快活气息,一扫而空,换上了低气压的沉默。

    叶繁星沙哑着嗓子开口:

    “带我去看看。”

    干细娥柔声安慰:

    “繁星哥哥,你的伤很重,不能移动,等你再好些,我们去看,好嘛?”

    叶繁星头也不抬,首次对干细娥置若罔闻,沙哑着再次要求:

    “带我去看看!”

    孟玥此时站了起来,开始作为话事人决定:

    “真实,你背上繁星,去看看那位可怜人。希宇,我要在最短时间内知道这位大婶的一切信息,及时回禀。老钱、细娥,你和我去看看刘湘那里还有什么要配合的。”

    简单几句话就交办了任务,大家都领命而去,很快帐篷内就安静下来。

    真实撇撇嘴,对于叶繁星执意要去的心情,他能理解,但是并不赞同。只是大小姐都已经吩咐了,他还是按捺住内心的不以为然,背起叶繁星,往外走去。

    青龙馆外,此时日已近黄昏。

    昏黄的夕阳,将暗淡忧伤的残晖洒向只剩残垣断壁的青龙馆,往昔的繁荣富贵不在,只余几只不知来数的乌鸦,在黑黝黝冒着青烟的废墟上,鸣叫着胜利者的狂欢。

    因为伤势,叶繁星坐在地上,怔怔地看着面前收敛出来的一具焦黑尸骸出神。

    这具尸骸佝偻着身躯,已然碳化的残骸上,完全看不出之前的膀大腰圆,只有头部保存相对完好,还能依稀看出之前满脸横肉的肥脸。

    这正是之前与叶繁星发生多次往来的包香嫂儿,一个在玉林路上见到自己儿子尸体,发了疯,拿起剑想要报仇的可怜人儿。

    到现在为止,她的尸骸上,还紧紧握着那把曾经差点要了叶繁星性命的长剑,还能依稀在剑刃上看见,与家乡对撞多次后的缺口。

    叶繁星静静回想着与包香嫂儿相处的几个瞬间,一点一滴地回忆她的音容样貌和言谈举止,努力地不让自己忘记,永远铭记这份罪孽和伤痛。

    “后悔吗?”

    真实平和淡漠的话语从身后传来。

    叶繁星蠕了蠕嘴唇,换做平时,早就跳起来嘴硬,小老虎怎会后悔,但是现在他全无心情。

    真实在叶繁星看不到的位置,也看着包香嫂儿的尸骸,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口中却还是那副淡漠的腔调:

    “刚才干小子将包香嫂儿的身平打探清楚了,大小姐让我俩都要知道。”

    很快,包香嫂儿的一生,就在真实的口中娓娓道来。

    这是一个普通满族人在时代浪潮中,悲哀的一生。

    出身成都内城普通满族家庭,享受了十余年贫穷但还算安稳的童年和少女时代。毕竟,成都外城的其余各族,都在生存线上挣扎着,而她至少安全,没有饿肚子。

    但是,就在刚刚成亲的第二年,辛亥革命爆发了,丈夫作为满族勇士,镇压革命一去不回,夫族和娘家也在时代浪潮中流离失散,最后只留下一位孤苦的年轻母亲和三个嗷嗷待哺的孩子。

    此后年岁中,坚强的母亲扛起生活的重担,拉扯三个孩子长大,但是命运的玩笑和捉弄可不会停止。

    大女儿因为满族人的身份,被夫家察觉后嫌弃又仇恨,卖到了青楼,小女儿被骗,拐卖至南洋,音讯全无,唯一的小儿子,报考军校,也因为满人身份被拒,只能与底层主流的袍哥厮混在一起,为其卖命。

    真实的话语中没有感情,全是淡漠,但是听在叶繁星耳中,满是唏嘘:

    “所以包香嫂儿和我俩都是有缘。她的前半生平静优渥生活,因为我和徐洛魂的革命,掉落到社会最底层,饱受苦难,她后半生的唯一指望,又因为我选中了他儿子,被你杀了,断了她的念想。”

    “如今好了,一场业火,烧掉了所有悲哀和难过,只剩下白骨。”

    叶繁星听完,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的感受。

    后悔?

    似乎一点点,但不多。后悔的主要是没有当面向包香嫂儿说明,自己杀了对方儿子的事情。如果当时说了,哪怕现场被包香嫂儿痛骂痛打一顿,或许就不会像现在这样,阴阳相隔。

    愧疚?

    似乎没有,如果自己死在对方儿子手里,那地下牢房内近两千人的性命,怎么办?

    叶繁星梳理过后,总结自己的心情。

    空虚,无比的空虚,心不知道何处安放的空虚!

    “大小姐已经派人去青楼交涉,包香嫂儿的大女儿很快就会赎身,过上正常人的生活,至于能过多好,就看她自己了。而小女儿那边,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叶繁星怔怔出神,没有回应。

    真实也不以为意,还是那副淡漠的腔调:

    “徐洛魂应该对你问过。哪怕与死亡同行,纵使和邪恶跳舞,即便在血海沉沦,为了心中的某种坚持,你,叶繁星,是否愿意,拿起剑!?”

    叶繁星眼眶中泛起了点点水花。

    那个黄昏,他坐在浴桶中,赤身享受着徐洛魂的按摩,沉溺在初识武道的兴奋中,坚定地许下了那个诺言。

    但是现在,他才真真切切知道,这个诺言的重量,究竟有多么重,重得他现在,无法直接开口回答。

    真实在后边轻轻唱起了一首小调,没有谁听过的小调:

    “这世间,善恶难言。我愿为,日盛炽烈,焚尽罪业。再回首,百年身,业火证,白骨哀。”

    歌声很轻,细细密密在微风中传荡,带着业火的灰烬和余温,吹在人心。

    另一边,刘湘的临时办公区内,孟玥、老钱,与刘湘秘密商议着,干细娥在旁边作为记录员忙活着。

    良久,几人达成一致,孟玥站起身,对着刘湘点头致意:

    “如此,就预祝刘都督能够一统蜀地,给老百姓一个安稳栖身的空间。”

    刘湘壮硕的身子也站起来,很是郑重地看向孟玥和老钱:

    “请孟家主和钱特使放心,也请转告,我刘湘不是个好人,但也知道,谁能赢得老百姓的支持,谁才能干成大事,我一定不会辜负你们的看重。”

    几人客套一番,握手道别。

    孟玥和老钱,还有干细娥出了临时办公区,又走了一段距离,快到临时居所的帐篷后,孟玥才忍不住低骂了一声:

    “老狐狸!”

    老钱一脸沉思:

    “大小姐,与他合作,会不会尾大不掉?”

    孟玥叹气:

    “这是必然的,但是未来二十年的局势,要求必须有一个安稳富庶的大后方,刘湘已经是最好的选择,至少对老百姓的伤害已经最小。”

    “关键还是组织的力量太过弱小,无法直接干涉蜀地内政。如果此时能够介入蜀地政治圈子,在刘湘的托庇下发展几年,说不定在未来会有惊喜。”

    老钱如有所思:

    “你属意干希宇来当这个未来的惊喜?”

    孟玥点头:

    “希宇的文化水平虽然差点,但是头脑灵活,立场坚定,具有良好的革命斗争精神和能力,又在蜀地建立了广泛的人脉,是个很好的人选。我唯一担心的,就是他的火爆脾气,注定在官场这个复杂的圈子里,很难左右逢源来建立广泛的人民民主统一战线,为以后解放蜀地打下基础。”

    一直默默旁听的干细娥,忍不住红了脸,为自家兄长让大小姐如此烦恼而不好意思。

    老钱则是笑了起来:

    “我倒是觉得老干很适合这样的工作。我们需要坚定追随者,而不是见风就倒的墙头草。老干进入政治圈,依然保持这样的风格,固然会成为反对者和投机者们的靶子,却也是一面吸引有识之人的旗帜。”

    孟玥听闻,长叹一声:

    “我再考虑考虑吧!”

    她的内心却无人知晓,有一个疯癫女人,拿着枪,对着天上疯狂开枪:

    “老娘我好不容易逆天改命,让灌县首任负责人在成都一战中活了下来,又要把他推回历史上牺牲的原路,在蜀地搞地下斗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