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水墨间面目如昨
护城河依然在奔腾咆哮,时不时拍岸,卷起千堆雪。
徐洛魂看着对面的顾代雪,原名代血的徒弟,眼神中的悲伤和愧疚,压过了瞳孔中的血红赤芒,几若实质。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在顾念他人和誓约,妇人之仁,迂腐!懦夫!”
冰冷斥责响起在徐洛魂耳边,带着浓浓的不满。
刚才千堆血的攻击间隙中,徐洛魂居然在生死一线间,还飞起一脚,踢飞了昏迷中的军官,避免其枉死在顾代雪手上。
而这一动作,也让自己的身上,多出了几十道深可及骨的伤势,严重拖累了当前战力。
徐洛魂还没有回话,一个同样冰冷,而带着戏谑的声音,就响起在两人的对话中。
“哈哈,你果然醒了,看来昨天师傅天降星辰,幻化盘古真身,对你有极大好处嘛,我的好大伯~~~”
“呵,你还是和初见时一样,一幅狼崽子模样。”
“哈,这还不是托当年师傅授艺术时,大伯三番五次想要杀我的仇怨。如果不是姐姐护着,我这个你眼中的狼崽子,早就死了吧。现在我真的变成了狼崽子,来复仇,谁的错?”
“都是顾……!”
“你们两个都闭嘴!!!”
徐洛魂强势打断了两人的耳边对讽。
当年他们二人就在自己耳边吵得不可开交,还捎带上护短的顾雪缘,三人间永无宁日,也为后来徐洛魂和顾雪缘之祸,埋下了伏笔。
如今度过十年空幽,恩仇日深,纠葛难消,再扯下去,也是无意义的嘴上怨恨。
是是非非,既在心头,也在刀剑之间。
因为真实的出现,顾代雪双眼中的白银质感更加明显,黑色瞳仁近乎消失不见,已经不似人类眼睛:
“师傅,你还想像当年一样,总想着打圆场,息事宁人,就凭现在的你?”
话语中满满都是讽刺。
徐洛魂没有开口,右手提起誓约,护在身前,其意不言而喻。
“呵,真是一个无可救药的顽固笨蛋!”
真实再骂一句,继而沉寂,不再干扰,让徐洛魂专注眼前的战斗。
顾代雪充满力量感的脸颊向后拉动,扯出一个极具讽刺意味的不屑笑容:
“师傅,我们再交手下去,你必死。何必再与我纠缠下去呢?现在我可不会杀你的。”
“在你的所有,还没有被我全部毁去前,我是不会杀你的,因为师傅你绝望、悲伤、忏悔的表情,我可是百看不厌啊。”
“师傅,我不会让你就这样,闭上眼睛,安安静静,如此便宜的死去。”
嘴里喷吐着恶毒讽刺的语刀言剑,红樱在空中缓缓划过,点点殷红血珠随之滴落,在空中呈现曼妙轨迹,遥遥与誓约相对。
徐洛魂听闻此言,心湖古井不波,不再如战斗开始前那样动荡起伏,随之而来的,就是徐洛魂迅如惊雷,势如狂涛的沉重一击。
“铛!”
洪钟之声四起,誓约再次重重撞上红樱,形成较劲之势,两边寸步不让!
两人都如同鬼魅一般,闪现在战场上,各自右手使劲握住武器抵力僵持,又不约而同地选择将身体驱前,额头相撞在一起。
徐氏亲传头槌攻击!
因为身高原因,顾代雪的头从上垂下,抵住了下方抬起的徐洛魂,双目白银之光亮如明灯,乃是死神的招魂灯。
“师傅,这和当年你教我武艺何其相似。”
徐洛魂不语,两眼淡金光芒暗淡,血红赤芒越发猖狂。
“哈哈,当年你的额头可是像现在这样压住我的。现在,换我压住你了。”
话音刚落,就见到徐洛魂的左手五指连弹,幻化莲花,真言手印演化宝瓶印,毫不客气地轰向昔日徒弟。
“斗!”
九字真言配合,禅音四起,超脱凡俗,大清净大自在,竟欲忘却前尘悲苦,舍去俗世恩仇。
“滚!”
顾代雪白银之芒大盛,眼角青筋汩汩冒起,舌绽春雷,一言震散佛陀之音,左手臂肌肉虬结,高高鼓起,血肉之气狂野,有一种蛮荒巨兽向天撕咬之感,意欲以钢铁血肉之躯,硬挡佛门绝学!
一莲花,一巨兽。
两者碰撞,相互粘连,像涂抹了胶水一般密不可分。
相撞处悄无音响,无声处却有惊雷,此方天地为之一颤,地面陡降,身旁护城河再度拍岸而起,千朵雪花绽放!
“呵,师傅,这些小伎俩,你好意思使用出来吗?”
徐洛魂没有开口回应,只是左右手同时加劲,意图压过对手。
“哈哈,这脆弱无力的劲道,看来师傅你亏空的厉害啊。”
顾代雪感受着左右手传来的力道,再度加力,让双方依然保持一个颤巍巍僵持的态势,而其额头死死压住徐洛魂,居高临下的讥讽着:
“师傅,你之前在东直门,面对一群杂鱼,居然选择以半步至高,强行使出至高之力,一口气击退二十余人,看着漂亮,消耗超大,此其败因一。”
“之后,又因为不杀誓约,顾及旁人性命,还有对手的生死,居然在和我战斗时,还要留力控制力道,很多杀招也不能用,避免造成致命伤害,此其败因二。”
顾代雪的不屑和轻蔑,完全狰狞,让裂开的嘴角,流泻下丝丝贪婪嗜血的口液,垂涎在徐洛魂的脸上。
没有攻击性,但是侮辱性极强。
“最后,最关键的败因三,这十年,我在地狱中,化身恶鬼,不断吞噬撕咬,将仇恨和痛苦化作食粮,强大自己。”
“而师傅你,这十年,太弱了,太弱了,太弱了呀呀啊啊!!!”
“蹭”一声响。
红樱发力,在呼吸间,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方寸内短距离连续击打誓约九下。
明明攻击了九次,却因为时间短暂,空间狭小,被压抑得只泛起一声暗哑。也正因这份压抑,此招力道呈倍数增加,最后一击的威力,乃是第一击的九倍有余!
徐洛魂的右手,拿着誓约,死命抗住了前八次越来越重的浪打,终于在第九次疯狂袭来的血浪中,骨断肉折!
还不止如此,空间在短时间内被如此重击和压缩,自然而然向外荡起层层涟漪,凌厉至极的刀气涟漪。
就见誓约之后,徐洛魂胸前,被凌厉到完全无法看清的刀气斩破,荡起朦胧血雾,新增不知多少道细薄但深入的血痕。
如非誓约拼死抵挡在前,不死印法化死为生之能确实不凡,危机时刻向后挪移胸腹,闪开生死距离,此时徐洛魂已被切分成块块血肉。
如此恐怖的招式,仅仅连击九下,就有如此惊人的效果,如果顾代雪的身体可以承受,此招的连续暴击次数提升,威力将是无限拔高。
然而,顾代雪的攻击还没有结束。
他肌肉虬结的左臂再度鼓起。前后接连两次的鼓起,让顾代雪现在的左手已经完全不像人类该有的身体比例。
如果叶繁星在此,一定会惊呼,这是众多生化病毒幻想作品中的非人形象。
澎湃血肉之力汹涌旺盛,生生震开莲花花瓣,将徐洛魂的左手五指指骨,全部震断!
至此,一回合内,徐洛魂胸前重创,右手断折,左手五指断裂,已经失去再战之力,再也无法维持薄弱的僵持之势,就像一只折翼的鸟儿,被巨大力道抛飞至半空。
之前千堆血造成的创口也齐齐崩裂,再次绽放千朵红樱,在空中飘舞,以胸前血雾为背景,辅之以口中不间断抛洒的血水做特效。
一出凄凉悲怆的血画,如焉诞生!
“血浪打,请师傅指教。”
顾代雪冷漠如冰的声音,为画作戳章盖印,落款题名。
空中的徐洛魂,鼓起最后一丝力气,调整了姿势。落地后,唯一完好的双腿踉跄着急退好几步,才稳住身形,没有摔倒在地。
顾代雪没有乘胜追击,也没有再开口讥讽,没有杀心,没有杀意,只是冷冷地看着,恍如千年不化的厚重寒冰。
“你,真是狼狈啊。”
真实似愤怒,似讥讽,似悲伤,似哀叹的声音响起。
徐洛魂的右手依然死死着誓约的剑柄,即便右手已经断裂,软软垂下,誓约弯弯扭扭杵在地上,留下一个深深浅浅的剑洞。
“你,已经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徒弟,输给了该死的人生,该死的命运。”
“还有这该死的时代!”
真实的声音继续回荡在徐洛魂耳边。
徐洛魂的左手五指同样断裂,全部红肿如粗大萝卜,但好歹还可以使用手臂。他用左臂环抱住誓约的握柄部分,连同已经失去知觉的右手,守护着自己最后的尊严。
他将已然完全无力的身躯,依靠在誓约上,支持自己不倒下,任由鲜血流淌填满誓约黒幽如同死去的剑身。
在叛国者面前绝不倒下,这是徐洛魂最后的尊严。
徐洛魂勉力抬起已被鲜血覆盖的脸庞,双眼直直看着自己的对手、徒弟、还有小舅子,细长双眼的淡金光芒消失不见,只有血红赤芒时不时闪烁。
油尽灯枯,此战已经必败无疑。
真实的声音还在耳边喋喋不休,但徐洛魂已经完全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左右不过是愤世嫉俗,反世界反社会反人类的言论。
他现在的五感中,只有一片猩红,如海般潮涌,汹涌澎湃,却寂寥无声。
血海之上,一抹清清淡淡的白衣,举着一柄雅致小伞,如履平地,款款而来,所过之处,血海平伏,宁静凝滞,仿佛岁月停驻。
清脆如冰,淡雅如菊的声音响起:
“夫君,你还是这样,所处之地,腥风血雨。”
徐洛魂看着眼前曾经魂牵梦萦的倩影,张大了嘴巴,又闭合起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表达自己的百感交集,只有一双血红,流泻下两行朱红。
千种心绪,万般滋味,堵在喉间,吐不出半点。
是悲?是喜?
似苦?似甜?
纸上光阴旧,再回首,已百年身,飘零于落寞。
断肠字点点,水墨间,面目如昨,无语泪先流。
“夫君,你丢了妾身。”
声音中没有埋怨,没有哀伤,只是在普普通通地述说着一个事实。
“你把妾身,还有你的孩子锁了起来,和你一起沉在这深深的血海里。”
徐洛魂嚅咯嘴唇,良久才艰难张开,吐露出十年来反复滚动在心间的话语:
“对不起……”
一根斑驳而娟秀的青葱玉指,轻轻点在徐洛魂血红的唇上,堵住后续话语。
“不要说对不起,妾身不是来听这个的。”
两人间,一时无言。
小伞轻抬,让一张徐洛魂熟悉到不能再熟悉,却总是遗忘在记忆深处,无法回想起来的模糊脸庞,渐渐清晰,浮现在他眼前。
面目如昨,十余年不曾改变。
“夫君变化好大,老了许多。”
玉指从血唇离开,抚摸被血液覆盖的苍老脸颊,似乎在感受岁月带给眼前之人的磨难和沧桑。
徐洛魂轻轻舒了一口气,吹落低下的朱红,将悲伤痛苦,愧疚自责等情绪吹落心间:
“是啊,老了,只有娘子,还是一如往昔。”
声音难得带上了几分幽怨,似嗔似怪:
“妾身即便当年,也不如孟玥小妹妹可爱聪慧,还识大体,会办事。”
徐洛魂的脸上,难得浮现尴尬之色。只是在厚重的血色覆盖下,也不知道有没有被顾雪缘识穿。
“那个,那个大小姐,她,她,她,……”
玉指轻点血唇,再次堵住了徐洛魂的话语。
“夫君还是那么木讷。要记得,对花儿一样的女孩子,既要温柔呵护,也要热情相迎,才不会伤了女儿家的心。”
“明白了,就点头,不明白,就摇头。”
徐洛魂先是点头,然后摇头。
清冷声音中多了一分笑意,似乎很是愉悦:
“时间有限,不调戏我家夫君了。”
玉指上移,轻轻揉搓徐洛魂眉心剑痕个,很是怜惜:
“这么多年,疼吗?”
“疼。”
徐洛魂老老实实回答,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撒娇。
顾雪缘平静地问:
“夫君,猜猜妾身最放不下心的是什么事?”
徐洛魂摇摇头,闷声闷气地回复:
“洛魂乃是凡夫俗子,从来都猜不到雪缘你的心事。”
顾雪缘轻叹一声:
“妾身最放不下的,就是夫君一直牢牢记着这道剑伤,总是感受着疼痛,浪费了美好的生命,独自活在悲伤的回忆里,忽略了人世间还有很多可爱的东西。”
徐洛魂默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夫君,回去吧,回到那群人的身边。你的生命,还有未完成的使命。”
光阴变淡,就如同水墨画,渐渐褪色,直至画布无痕。
徐洛魂拼命挣扎,想要抓住眼前女子的倩影,却只带起一片云烟,想要开口说话,如有千丝万缕堵在喉头,无法出声。
顾雪缘渐渐消散,只留下一句临别之语,一如当年阴阳分隔,生离死别:
“夫君,妾身爱你恨你,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