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上山
天都城外西北三十里地,伫立着一座秀丽的小山。
不高,不到五百米高度,只是一个小矮人。
不长,绵延不到百里长,在真正的名山大岳面前,连个弟弟都算不上。
这座山中也没有什么风景名胜,人文古迹,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小山,最多的就是满山遍野的黄栌树。每到十月,黄栌树叶片逐渐变红,此起彼伏的红叶海,算的上一大景观。
除此之外,再无它物。
但是,自从那个男人被发现定居于此后,这座小山变成圣地,多了几分神秘色彩。每年十到十一月,层林尽染满山遍红的景象也就成了天都城人竞相游玩,交口称赞的盛景。
接踵而至,人头攒动的热闹和喧嚣,令此间主人烦不胜烦,索性真的展露神迹,凝滞时光和天象,将只有一月光景的红叶海固定了下来,成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的常驻景色。
这在当时,让整个世界都为之疯狂,无数人想要知道,那个男人是如何固定一地景色的,他究竟到了什么境界,是否还是人类,也让这座山,成了更多红尘杂音的中心。
可随后官方下台,直接宣布此山为私人领地,设立哨卡,驱除到访者,同时将那个男人的厌烦透露出去,才消停下来。
快二十年过去,永远不变的红叶海,依然每天都在微风吹拂下,潮来潮涌,岿然不动,就仿佛那个男人。而临近的天都城民众,也习惯了远远观赏二十余年不变的风景,不再打扰那位神仙一样的人物。
那山,名为天都山。
那个男人,叫做洛天都,天下第一的洛天都。
是故,当孟家四人,来到天都山时,虽是刚刚初春,可山里的天气,仿佛浓秋,凉爽沁人,与天都山外的春暖乍寒,形成鲜明对比。
而山里的景色,也让孟家其余三人大饱眼福。
满山遍野的红,随着风,起起伏伏,波浪汹涌,乃是波澜壮阔的海,而漫步其间,植被掩映,丹黄朱翠、色彩斑斓,形成一幅美不胜收的山林画卷,不似人间。
“一山红叶为谁愁,写不尽,相思句。”
孟玥一边摇头晃脑地吟唱诗句,一边水波盈盈,情意绵绵地看着在前方引路的徐洛魂,让后者直接打了个啰嗦。
与孟玥并行,小心服侍着的干细娥,忍不住小脸微红,不敢看大小姐容光焕发,春情荡漾遮掩不住的脸蛋儿,而坠在最后的叶繁星,可不会给自家姐姐面子。
只见得他挤眉弄眼,又听得他阴阳怪气: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今儿天阳光明媚,天气正好,某些人,又到了发春的季节。”
然后,孟大小姐羞愤的铁拳,就朝小老虎圆乎乎的面儿门上招呼过来。
可惜现在的叶繁星早已不是之前孟家大院内那个小弟弟了,大脑袋急速左右晃动,就闪过了铁拳的捶打以及后续追击,口中还不忘嘲笑:
“嘻嘻,打不到吧,现在打不到我了,以后休想再欺负我。”
孟玥气急,接连挥出粉拳,均被叶繁星以流光,配合隐杀下迅捷的步伐,一一闪过,不禁又羞又恼,终于忍不住下狠手,娇嗔着下令:
“细娥,快过来帮我按住他。”
干细娥脸显薄红,面带粉汗,不好意思望了望叶繁星,用水灵灵的大眼睛道了声抱歉,就一把抓住故意放慢了速度的叶繁星。
“大小姐,我抓到繁星哥哥了。”
绵绵软软的声音,让叶繁星的心酥到了骨子里,即使要面对大小姐的粉拳攻击,也没觉得有什么大不了的。
孟玥兴冲冲几步过来,就要教训自家弟弟时,前面的徐洛魂解围了:
“大小姐,天都山都在我师父的领域内,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的眼睛。你确定,要在他眼皮子底下,教训他的半身吗?”
孟玥硬生生停下了自己的粉拳,因过于激动,脸上一片潮红。
她手足无措的无意识玩弄起自己垂在胸前的双尾辫,又是羞涩,又是紧张地问:
“啊,洛前辈能看到现在的我吗?”
徐洛魂此时转过身来,看着闹成一团的三人,好心提醒道:
“我师父的至高之力,常年侵染此地,改变着这里的天地,最终内外天地交融,才形成了天都山如今每日入秋,红海不断地奇景。可以说,这里的一叶一树,一花一草,都是他老人家的感官延伸,自然也把我们看在了眼里。”
“更何况繁星还是他的半身,尚不清楚他是否与繁星共享感知,所以……”
后续的话,他没有说出口,可在场的其他人都能听明白意思。
孟玥脸上的潮红更红了,就像已经烧开的水,又加了一把火,蒸腾出了水汽。她急忙束手束脚,规规矩矩地站着,做小女儿乖巧打扮,只有鼓溜溜转的大眼睛,显示她的本性:
“啊,洛前辈,不会不喜欢有点,不,是稍微一点点活泼的女孩子吧?”
怯生生的话语,仿佛生怕洛天都这个婆婆,就在面前,当场拒绝她和老徐的婚事。
还没等徐洛魂开口,一旁被干细娥象征性抓住的叶繁星,就仗洛欺人,向着收敛起爪牙的自家姐姐叫嚣道:
“哈哈,你也有今天,看你还怎么欺负我,快叫我公公。略略略……”
徐洛魂看着吐舌头做嘲讽的叶繁星,还有被贴脸输出,脸上黑沉沉的孟玥,长叹一声,吩咐道:
“细娥,让他闭嘴。”
一直在旁边干着急的干细娥,终于得到命令,抓住小老虎的纤纤玉手毫不迟疑,直接按在了叶繁星的下巴上,强制闭嘴合拢。
“哇呀,呜呜唔!”
措手不及,被迫咬到了舌头,还不能张嘴出声的叶繁星,疼得眼睛中泛起了水花,一脸委屈地望着老徐和小女孩儿,要多可怜就有多可怜。
见他那副样子,孟玥娇颜一展,笑出声来:
“哈!”
“哈哈哈!”
前方山坳转弯处,同样传出了大笑声,淹没了孟玥的娇笑,随之而来,两个人的身影,出现在孟家四人身前。
其中一人,戴着眼镜,面目上五官俊朗而不失柔和,身着当前常见的浅蓝色中山装,充满年轻人的朝气与活力,很是亲和,正是在成都之战中并肩作战的老钱。
而另外一人,身形高大瘦削,戴着斗笠,将脸庞遮掩在长长的阴影下,看不清面目,左手叼着一根正在徐徐燃烧的香烟,穿着一身朴素而便于行动的蓝色长袍,显得有些神秘,大笑声,正是从此人口中发出。
见到来者,孟玥脸上的红晕迅速退却,恢复正常,又是那副端庄凛然的家主做派,几步上前,与老徐并肩,朝来人招呼:
“老钱,润哥儿,你们要回去了?”
听到润哥儿的名号,叶繁星心神大为震荡,没了挣扎,只是两只眼睛一股脑的往润哥儿身上贴,试图与自己印象中的管理员身影重合起来。
徐洛魂亦是如此,他看着润哥儿,就像看着1921年那片湖上朝气磅礴的他,相互印证对比着变化。
他瘦了,这几年估计吃了不少苦头,可是也更加精神了,背挺得笔直,站在那里,就如一座山岳,巍峨苍莽,镇压大地,威逼穹苍。
“是呀,谈完事情,就要回去了,毕竟外面不是很安全。”
老钱微笑着回答。
润哥儿操着地方乡音甚重的官话,接上话头,问道:
“峨眉峰同志,不介绍下这几位吗?”
孟玥大大方方地指着孟家其余三人,热情介绍道:
“这是我家弟弟,叶繁星。”
“这是我姐妹和随身医护,干细娥。”
“至于这位,我今天来天都山的目的,就是要向洛前辈提亲娶他。曾经的血影,徐洛魂。”
徐洛魂和叶繁星的心中都闪过同样的念头:
“难怪大小姐非要在今天,这个时候上山,上了山还拖拖拉拉,浏览美景,甚至找茬磨时间,原来缘由在这里。”
除此之外,叶繁星还多出一个念头,解答了他长久的困惑:
“原来,峨眉峰在这个世界,是姐姐孟玥,而不是余则成这个浓眉大眼的,难怪她之前向组织介绍了我。”
异地他乡道左相逢,即是有缘,又有孟玥做中间人,再来老钱也是共过生死的好友,众人难免聚在一起寒暄起来。
在一阵你好我好,天气好,今天吃了啥的没营养对话之后,润哥儿率先进入单刀直入:
“徐兄,日前我与贵盟先生交流,谈及辛亥失败,颇多惆怅和遗憾。你也是亲历者,请问你对失败的原因,怎么看?”
叶繁星见到当时代最超卓的偶像,即便再是激动难耐,两眼赤红,听到这个问题,也不由一时愣住。这问题直接往老徐伤口里撒盐,这位年轻时这么直接的吗?
孟玥悄悄拉住干细娥的衣服,朝老钱一个眼神示意,三人悄无声息地转到了旁处,将此地留给润哥儿、徐洛魂,还有叶繁星。
徐洛魂倒没有觉得有什么冒犯,从尸山血海中杀出来,谁还介意这个。他沉吟了一会儿,很是诚恳地说:
“徐某在近十年游历中,也常常反思这个问题,初时只觉得坏人太多,杀得太少,以致胜利果实被篡夺,随后又对开启民智后的广大百姓很是不满,怪责他们要求的太多,实际做的太少,又哀伤他们的不幸,又不忿他们的不争。”
“所以,这十余年,很是痛苦。”
徐洛魂的脸上平静依常,可在场的两人都能感受到他话语里的痛苦。
叶繁星情不自禁地又想起灌县东城上,去职业技术学院那条路上,老徐扭曲而悲伤的脸。
而润哥儿,脸在阴影下,看不清楚,只是左手香烟,不停深入其内,再吐出一圈又一圈烟雾,显见也不是很平静。
徐洛魂看了叶繁星一眼,特意提点:
“后来遇到大小姐,与繁星相识,多次交流下来,他提出的一个词语,阶级性,让我有些明悟,今天和润哥儿聊聊。”
叶繁星听到这里,怎还不知道是老徐在未来领导面前抬举自己,拿自己卖弄的一窍不通理论,铺好“入职”的台阶,不由有些羞涩,又有些感动,红了脸低下头去。
润哥儿不知道里面蹊跷,听到徐洛魂的话,来了兴趣,从怀里又摸了两根烟出来,递给两人,一边打火,一边口中催促:
“来,说说,我听听,学习学习。”
徐洛魂让燃烧的香烟,在右手手指尖转动着,点点火星飞舞:
“现在的国家,就是一间上了锁,黑黝黝,谁也出不去看不见的屋子,而屋子外,还有一大群拿枪抗炮的强盗,等着屋子开门好抢劫。”
“我们之前做的事,是中下层一小撮极个别张开了眼睛之人,看到了屋子里的黑暗,想要自救,想要带着剩下一大群没有睁开眼睛的,跑出屋子,和外面的强盗谈合作,谈抢东西的分成,避免屋子被洗劫一空。”
“可是实践中,在黑暗混乱的状态下,因为相比没有睁开眼睛的人,我们的数量过少,被海量的人数裹挟着冲出了屋,结果很快淹没在人海里,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势力,正好被外面的强盗用枪炮一锅端了。”
润哥儿沉思,连自己手里的香烟,烧到了烟屁股,烫着手了都没发现。
徐洛魂继续,香烟散发的火星,居然在空中散发着别样的美丽:
“所以,吸取教训,总结经验,如果还有一次机会,我们是不是可以在屋子内,就找到身边的人,一个传一个,就没让睁开眼睛的人可能多,占据数量的绝大多数,建立起有效的组织体系,然后动员屋内全体人员,在屋子里做好防御,依托地里与人和,迎击外面的强盗。”
润哥儿拿出一张草纸,将烧没的香烟残骸放在里面包起来,慢慢地说:
“两个问题,如何让眼睛睁开,还有怎么在黑暗中做好防御。”
徐洛魂没有立即回答,而是眼睛看向了叶繁星,润哥儿的眼神也望了过来,让叶繁星一阵哆嗦,手上把玩着的香烟险些掉落在地。
“哈哈,繁星小哥,莫的事儿,你随便说,我们就是闲聊。”
润哥儿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道。
得到未来最高领导的安慰,叶繁星终于从初见的激动和紧张中缓解过来,默运不死印法,稳定心神,沉声说:
“问题的答案都只有一个,思想以及阶级。从思想着手,告诉人,在哪里,向什么方向前进,做什么。反复强调,下狠劲,大力推,让所有人即便在黑暗中,也能清楚知道,该做什么,如何做。”
“而阶级,则是当前情况下,能有效区分哪些可以轻易睁眼,哪些睁开眼睛难度较大,或者装睡不会睁眼。”
润哥儿呵呵笑了一声,又抽出一根香烟,自己给自己点上,对叶繁星的回答不置可否地点评了一句:
“有点意思儿,不错不错。”
话锋一转,又提出了一个新的问题:
“那么如何选择你所谓的阶级?”
叶繁星毫不犹豫地回答:
“受压迫最重,最想要改变,也是人数最多的人。”
“哪些?”
“田里的农民,城市的工人,所有生活在底层,承受压迫的人们。”
三人手上的香烟,散发着点点星火,状似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