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雨千年

第六章:血骨祠堂与照天之火

    通道并不算长,就在高培即将下定决心将絮絮叨叨的桓执敲晕的时候,他们感觉到了下降趋势的终结。

    前方是一个近乎直角的拐角,他们之所以能看到,就是因为拐角的另一边正缓缓亮起一些微弱的火光,并且越来越亮。

    桓执也停下了絮叨,煞有介事地问:“高兄,看到那边有火了吗?”

    高培转过身,指着自己的眼睛反问:“这是什么”

    看着高培捏的梆硬的拳头,桓执老实回答:“眼睛……不是,我的意思是,那边有火……不是,怎么会有火呢?”

    火光又亮了几分,桓执紧急补充:“越来越亮了,还是智能的!”

    抛开那些听不懂的东西,高培压了压心头的烦躁,低声吩咐:“你等着,我去看。”

    “别介啊!我怕!”桓执并不想待在这个黑黢黢的洞子里,紧紧黏着高培朝着火光走去。

    说着两人就走到了通道的尽头,高培停下了脚步,桓执始料未及,一个踉跄错了过去,那是一个巨大的洞穴,两侧和头顶延伸,几注水流错落顺着岩壁无声流下,汇集在了洞穴中的低洼处,形成一个漆黑深潭,而深潭后的东西,让两人猝不及防……

    那是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此处的建筑,像是一座小小的道观,遍体棕黑,上面爬满了莹绿色的铜锈,飞梁斗拱,檐牙高耸。

    但是细细看去,那些墙壁和梁柱都是人的骸骨和血肉黏连构成的,期间还能看到翘起的四肢和脊柱之类,而层叠的黑色瓦片则布满了毛发,应该是人皮,远远看起来,倒像是荒败神庙上长出的黑色细苔。

    那建筑物攀附在一个靠着洞壁的高石上,血液和脓液顺着高石的边缘流淌下来,新鲜或腐败,环绕道观形成了一个混杂棕黑和暗红的帘幕状痕迹。

    细细看去,道观中的血肉纷乱错杂,高培有种感觉,那些垒成砖块的尸体,在被嵌入墙壁之中时还是活着的。

    空气中,也弥漫着强烈的腐臭,以及混杂其中的浓烈腐朽金属气息。

    那建筑的两侧,还有两个样式古老的朴素青铜博山炉,造型很别致,似乎是两座极高的建筑物,镂空的门窗则是点燃时烟雾的出口。

    大门正前的空地上,则有一尊方正阴沉的青铜大鼎,两炉一鼎里正焚烧着什么,青灰色的淡淡荒气飘了出来,沉在地面,仿佛浓重的雾气。

    道观四周的高处,围绕着一些四肢极致拉长尸骸,它们跪坐在地上,张大嘴,高高举着捧起的双手,那些逐渐亮起的火光则就是在尸骸掌心,仿佛一群给神明献上火焰的虔诚信徒。

    高培瞪着那些火,他认得,那苍白而冰冷的火焰,与辽东县狱下的一模一样,只不过与当时的白火相比,似乎只是提供照明,几乎没有任何寂灭而荒芜的气息。

    “坏了,这个赵斐坏透了!”桓执跳起脚,指着那个道观高呼。

    “你认得这东西?”

    “血骨祠堂,荒术士的一种法门。”桓执手舞足蹈的解释:“荒术士用他们屠杀的人牲尸首建立这样的东西,通过其中的神位,向他们供奉的神明献上祭品,踏上血肉长阶,获取禁忌的力量。”

    他指着那血骨祠堂上斑斓的大片惨绿:“高兄你看,那些血骨在荒气的浸润下生出了铜锈,血肉生出青铜,青铜混杂血肉,这是标准荒术士的手笔,想来那个血骨傀儡,也是在这里炼成的!”

    “祠堂啊!那是供奉祖宗的,这些鸟人把那个鬼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牌位放进去……”桓执痛心疾首:“数典忘祖,欺师灭祖,崇洋媚外,犯上作乱,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啊!”

    高培撇了一眼桓执,桓执停止了抨击,不好意思道:“我平时喜欢写檄文骂人……”

    这个时候搭理桓执约等于自杀,于是高培直直朝着那个水潭和血骨祠堂走了过去。

    “哎呀!使不得啊高兄!”桓执高呼,但是又不想一个人待在原地,提着长衫就追了上去。

    高培在水边站定盯着一处,桓执这才发现,水边居然堆着一些武器,不过长年累月的水汽和荒气腐蚀,这些凡铁几乎都朽烂成了一堆铁渣。

    “这……莫非是那些死者的兵器?”桓执看着水潭另一侧的血骨祠堂,若有所思。

    随着高培的扫视,那些尸骨灯台居然降低了手里的火,让光随着他的视线降了下来。

    于是高培发现,有一丝锐利的光闪过,他伸出手,从那堆废铁里抽出了一把修长的直刀。

    那刀的握柄已经烂没了,刀身上也有着斑驳锈迹,但主体出人意料的完整,沉甸甸的,比一般的直刀长上几分,高培舞了几个刀花,居然颇为顺手。

    他突然觉得不对劲:桓执怎么没声音了?这时候他不应该出来点评几句?辽东有一句土话叫孩子静悄悄,八成在作妖。

    “嗯……黄铜环首,略朝内弯曲的狭直刀身,一体刀茎,粗麻绳裹柄,总⻓四尺一寸,这是大汉重骑兵的武器。”

    看来没惹出什么乱子,于是高培一边看着刀,一边问:“你这都知道?”

    “兰台里存着天工部给大汉军队标配的武器图纸,我之前看过,所以认得出来。”桓执满嘴含糊的问高培:“想吃米糕么?”

    于是高培转过头,正看到桓执递过来的手,以及他手里捏着的那块有点发黑发黄的糕点。

    高培接过来,愣了好久,纳闷儿道:“不是,这哪来的?”

    桓执让过身,指了指身后的一块石头,那上面雕刻着一个面向祠堂的小神龛,前面放着两支熄灭的红烛,以及几盘糕点。

    神龛很浅,可以看到里面的小木牌上写着“故儿天都赵氏苓之牌位”。

    “喜欢甜口的话,这里还有绿豆饼。”桓执热情地介绍。

    高培深深叹了一口气,怒斥道:“这能吃吗?啊?祭品你也吃,就不怕鬼上身?”

    桓执拍了拍手,指了指牌位:“没事儿,这我太学的哥们儿,之前挺熟的,之前请他吃过不少好东西。”

    高培叹了口气,他已经叹累了,便将那柄刀伸进潭水里沾湿,背过身在地上的石头上磨了起来。

    “唉……”桓执看着他,自顾自地说:“之前我去一个小馆子吃面,刚端上来,就来了个小二,用哪个不知道多久没洗的酸臭抹布把我桌子擦了一遍,我说你这让我怎么吃啊?那小二用二白眼瞪了我一眼,说……还是不饿!”

    没人搭理他,金石相磨的声音在洞穴里回响,但是桓执探着头,看到高培悄悄将那块米糕塞进了嘴里,慢慢嚼了起来。

    桓执走了过去,蹲下身研究起了那水潭:“吃了这么多糕点是有点渴,高兄你说这水能喝不?”

    “我反正不喝。”

    桓执正色道:“高兄你这人不地道,自己喝了不少孙兄泡的茶,我可是一口没捞着!”

    “你他妈是活到头了。”高培举起没磨完的刀,恨不得将这厮就地斩了。

    孙腾泡的茶……这是人说得出来的话?

    荒术士赶紧来吧,把这聒噪无耻的东西献祭给谁都行。

    但是桓执却突然住嘴了,高培心感不妙,也抬起头。

    那黑暗的血骨祠堂之中,不知何时站着一个穿着短打布衣的人影,对上两人的眼神,从腰间抽出了一把沉重的八方剑。

    跪拜的尸骨烛台纷纷站起身,如水沸腾的荒气顿时四下流溢!

    北大营

    穿着重甲的吕豹框框走过鬼雨浸润的道路,留下深重的足印。

    他心不安。

    当他稍微冷静一下之后,想亲自清理赵斐营帐中所有关于荒的事情,但是想了想还是算了,或许这些证据,能让北大营的事情就此打住。

    而且镇云卫可不在意有没有证据,寻常朝廷的机构,无论是负责治安的都尉府,负责朝堂清明的御史台,主管刑案的廷尉,哪怕是军方自己的探子,按照原则,抓人办案都需要人证物证。

    唯独镇云司不同,他们不用证据,他们办案,只需要向陛下呈一份名单。

    而且铁御汗……对天都百官来说,这个名字是比镇云司更恐怖的噩梦。

    镇云司的首脑,皇帝本人最信任的特务头子,已故相国长孙青阳唯一的学生,乱世中斩杀最多假帝的人……他的名头是无数人命累积出来的,只要这个北原蛮人还在,大汉就永远是陛下的大汉,陛下就永远对天都无所不知。

    铁御汗。

    当他在东陆乱世中随陛下名声鹊起的时候,北原金帐汗国的王帐对每一片草原进行了一次肃查,他一定要知道,这个本可以成成为自己帐中的箭头的人,究竟是谁教出来的,但是铁御汗却亲自前往北原,出现在一个金帐汗国的密探身后,告诉他们自己以前只是一个牧马的少年。

    铁御汗。

    这个名字或许属于北原的狼神,或许是治愈东陆乱象的一种解药,或许是卑怯反叛之人心中噩梦的另一个名字,当念诵这三个字的时候,天垣之北的朔方长夜就会带着无尽的浓雪埋葬所有的善良与邪恶。

    铁御汗。

    吕豹并不喜欢这种心田中生长而出的,名为恐惧的恶草。

    他是屯骑营的校尉,麾下率领着的是能重开万军的三千重甲骑兵,身上的睚眦重甲能荡开所有飞射而来的刀刃和箭矢,他是大汉最暴力的战争机器,在战场上,屯骑营驶过的地方,仿佛天神犁开的土地,并用死尸和腐血浇灌。

    他本不允许自己恐惧,但是此时却无能为力。

    前方的鬼雨中,整齐的桀桀声传来,那是步兵营标配的牛皮军靴,一盏明黄的灯劈开鬼雨。

    天工部开发的“昼明”灯笼,是鬼雨夜里最好用的照明器具,无论是民间还是各地都尉府,都大批量购买昼明。

    军队使用的,则是光照最强烈的制式,再用长杆挑着,即便是夜袭的弓手,也抓不到持灯笼的人具体在哪个方位。

    乱世方息十四年,大汉的子民还是保留着很多战时的习惯,这让他们安心。

    昼明照出到了吕豹的一身睚眦重甲,他像是鬼雨之中的一块顽石,静立在夜里。

    领头的步兵营什长吓了一跳,他明显没想到,路边居然能见到北大营最高的五营校尉之一,巡逻军士立刻停步,单手行军礼。

    “今夜布防如何,营中将士几何?”吕豹问什长,北大营防卫向来是人数最多的步兵营和射程最远的射声营负责。

    什长愣了愣,他没想到是这样的问题,按规矩,这只应该是中军帐的信息,即便是五营校尉也不应该得知。

    他只好回答道:“回禀吕校尉,一如往常。”

    标准的糊弄回答,吕豹知道规矩,他没有难为这个什长,拿出赵斐留下的北军中候腰牌,“赵大人有要务外出,命我暂领今夜一应防务。”

    什长看了看吕豹身后的中军帐,赵斐的亲兵都好好的站在那,没有异状,而吕豹和赵斐关系要好在营中并不是什么秘密,便再做答复。

    “北大营三千屯骑营重骑,三千长水营轻骑,五千越骑营弓马,七千步兵营甲士,三千射声营长弓,五军两万一千士卒全员驻营。值夜巡查按照常时备置,射声营十队值守营墙,步兵营军士十二队绕营巡视,分上下夜两班,卯时方休。”

    “不够啊……”吕豹重重地说,那个什长愣在了原地,不明何意。

    吕豹双眼透过睚眦的面具看向了这个什长:“用赵大人的名义传令下去,今夜严加布防,值守队伍翻倍,注意所有可能的异动,有不明身份的人,不做警示,就地格杀!”

    “这……”什长是个老兵,他意识到,这种警戒等级已经赶上乱世战时的标准了。

    “另外,除了屯骑营之外,代赵大人传令,请另外四营的校尉们……”说到这里,吕豹深吸了一口气才说:“今晚六成人马起备,各自镇守对应驻扎区域,发现任何可疑人士,立刻抓捕,不从者格杀勿论。”

    什长知道这是出大事了,一边行礼,一边率队前去执行指令。

    只不过,他却总是回头,看向那个渐渐被鬼雨吞没的吕豹。

    这里是大汉的天都,帝国的心脏,东陆不落的雄城,有什么东西需要北大营这样提防?是金帐汗国的突袭?还是鬼雨中可能正在发生的政变?又或是什么他们根本想不到的东西?

    那个重甲的人影,正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情况下,通过一条条指令,传播着恐惧。

    而吕豹此时也在思索着,他何尝不知这样不对?但是这些普通的士卒真的知道今晚将会面对的究竟是什么吗?

    那可是铁御汗和他的镇云司啊!

    此时他分外怀念赵斐,那个看起来五大三粗的男人,却能将这支拱卫大汉心脏的军队调动的合理而细致,让五支风格截然不同的队伍共舞,让铁与火在自己手中和鸣。

    难怪镇云司要先找到支走他的办法,才敢前来肃清北大营。

    不过按照赵斐的推断,当他消失在中军帐中的一瞬间,也就是铁御汗动手的时间点。

    可惜赵斐方才只留下寥寥几句话,剩下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猜测,旁人大多嫌弃长官话说得多,他此时却觉得赵斐说的太少了。

    中军帐是整个北大营驻扎地最高处,他扫视四周,但鬼雨纷纷,遮盖万物。

    只有南边,十五里外的天都城,满城灯火熠熠生辉,被无穷的漫漫鬼雨晕染成蒙蒙的浑黄,仿佛那座千年的雄城正在燃烧。

    火……来了!

    南向的早春平原之上,一道汹涌的焰浪卷动,沿着地表推袭而来,轰地一声巨响,撞在了圆木插就的营墙之上,溅起的火舌腾空而起,无穷无尽的火星旋转着朝着高天飘飞。

    霎时间,激天的烈焰蒸干一片鬼雨,整个北大营都被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