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愉未满

欢愉未满

    有些人注定无法在一起,但仍愿不顾一切的追随,于我,于林未满都一样。

    1

    在我登机前,大哥的手机弹出一条消息,是林未满发来的照片。

    她刚刚到达诺希市。诺希市的机场带有浓重的工业风,砖墙取粉刷墙,砖块与砖块中的缝隙可以呈现出有别于一般墙面的光影层次。林未满坐在一把金属椅子上,旁边的桌上摆放着金属骨架双关节灯具。

    我将照片放大,看她食指上的戒指,那是我送给她的。

    登机后我将大哥的手机调至飞行模式,打开相册。大哥是个念旧的人,他每换一部手机都会把照片上传到新手机里。相册的第一张照片,就是林未满出生时的小脚丫。后面的是我将只有半条手臂长的林未满抱在怀里的照片。往上翻,我和大哥将林未满埋进雪里,做成个雪人,还在她头上插了根糖葫芦,她脸蛋冻得通红却不哭。

    相册属于三个人,我们的记忆是捆绑在一起的。

    2

    其中一张照片上的林未满系着红色围巾,头靠在大哥肩上,大哥的重心向她倾斜,左手搂过她的肩膀。背景是客舱,小桌板上放着一盒饺子。

    大年三十下午,沈欢作为副驾飞国际航线。他正常在签派室进行航班简报会,然后把航班文件递给飞行签派员沈愉签字。离开前,沈愉神神秘秘的凑了过来。“看我的红围巾,羡慕吧。”沈欢揉了揉弟弟脖子上的围巾,“嗯,还不错。”刚说完又被沈愉塞进嘴里一个饺子,鸡蛋柿子馅的,“家里带的?”沈愉宝贝似的捧着饭盒,“未满特意送过来的,还有围巾。”

    沈欢看了下时间,拍了拍弟弟的肩膀推门离开。“飞机上有惊喜。”沈愉朝兄长的方向喊道。沈欢的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就在刚刚他收到了林未满发来的座位号。一会他们会在同一班机上相遇。

    接到起飞许可后,机长把飞机开上跑到。他用右手推油门,发动机加大功率。左手放在左膝前方的前轮控制手柄上,此时的身为副驾驶的沈欢把双手放在驾驶杆上保持稳住不动。沈欢盯住速度表,并大声读出飞机速度,当报到“80节”,机长接手驾驶杆。

    此时飞机的机头仰起,在迎面劲风急吹之中,大地逐渐下沉,轮胎摩擦地面和机舱内颤动的声音都消失了,飞机离开地面,昂首向天空爬行。结束飞机爬升后,沈欢将接下来的工作拜托给另一位副驾,离开了驾驶室。

    沈欢在靠窗的位置找到了林未满,她正在涂口红,在镜子里,看到她等待良久的少年一步步走向自己。“Surprise.”林未满突然回头,目光交汇的瞬间,仿佛两人都置身于无人的宇宙,飘在空中,只有彼此。

    沈欢接过林未满递过来的饺子,饺皮晶莹,透过饺皮能看到饱满的红色和黄色。皮薄馅大的饺子,圆滚滚的躺在餐盒里。沈欢尝了一个问,“好像比沈愉给我的要大。”“沈阿姨和我一起做的,我包的饺子圆,你这盒,是我包的。”因为,我想让你吃我亲手做的饺子。林未满脸上的红晕比刚刚涂的口红还要浓几分。

    “红围巾,很好看。”沈欢的表情淡淡,似有些不悦。“我知道你不喜欢戴围巾,所以没织你的。”林未满急忙解释。然后她抬起头,“但是,我来找你了。以后的春节,只要你在工作,我都会陪你飞完每一班航班。”林未满认真坚定的神情映在沈欢的眼中。

    沈欢请旁边的旅客帮忙,将红着脸的林未满,鸡蛋柿子馅的饺子,满心欢喜的自己,照了下来,保存在相机里。

    3

    临夏市是个气候湿热的城市,温暖的夏季正适宜病毒存活。G型病毒病毒在那一年换季时轰轰烈烈的来了,临夏市和附近的柔安市作为病毒中心成为重点监控对象。

    沈欢的工作时间是飞四天,休息两天。刚到家的他就接到通知,同机组的空乘已经确诊,公司让他在家自行隔离观察。虽然没有任何症状,但是也不能掉以轻心。沈家兄弟的公寓和林未满住对门,沈欢让弟弟先住在公司,把沈愉的个人用品搬到隔壁,有需要就到林未满家取。

    电视科普此次疫情的传播性强,可通过呼吸及接触传染。林未满担心沈愉就让他暂住自己家客厅。隔离期间,林未满都会精心搭配果蔬,保证营养均衡。做饭时沈愉都会水池旁帮忙洗菜,切菜。他时常把嫩绿的叶子扔掉留下根茎,把冬瓜切得歪歪扭扭,有片有块。但是沈愉始终不愿意离开厨房,他说,“我们工作都忙,只有在做饭的时候你才能同我多说几句。”

    单身公寓里厨房不大,小小的一方天地里,切菜的沈愉与炒菜的林未满肩膀靠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沈愉侧过脸就能看到她睫毛下的阴影,唇边试菜留下的痕迹。“未满,我跟大哥都比你大,你叫他哥哥,为什么总直接喊我名字。”林未满转过头,端着菜盘,阳光透过架子上一排玻璃杯折射在她的鼻梁上,形成一道彩虹。“二哥。”她笑了,明媚而绚丽。

    沉浸在林未满笑意里的沈愉怔怔的出神,看她把饭菜装盒,看她推门离开。

    林未满会把餐盒放在沈欢家门口,然后回到房间给他发视频。在两个人避免接触的同时,林未满利用一切机会多见沈欢一面。

    沈欢取餐盒时林未满就会趴在猫眼上看他,他戴着口罩,只能看清眉眼,和挺拔的后背。这样的他,也百看不厌。只要不在工作,林未满都会和沈欢视频吃饭。看他笑,看他皱眉,看他越发憔悴。

    林未满在市中心医院的心血管内科工作,因为G病毒的来势汹汹,呼吸内科向各个科室借调医生。林未满也向方主任要了一份申请表,通过身边同事她渐渐了解到,G病毒传染性极强,但治愈率很高。病毒喜欢温暖湿热的环境,无法在低温环境下生存,所以除了地处温带雨季长的临夏市和柔安市受病毒侵害严重,其他城市病例都很少。

    沈欢已经被隔离一星期,通过每天的视频林未满已经基本确定他已经被感染。沈欢四肢无力,始终低烧,食欲不振。沈欢已经把情况报告给公司,明早就会有医生带他到医院隔离治疗。

    最后的晚上,林未满煮好粥,包了鸡蛋柿子馅饺子。她穿上防护服,戴上护目镜和口罩,敲开了沈欢的门。“大哥,吃饭了。”在口罩下面,是沈欢看不到的悲伤。

    在那扇门前,林未满拥抱了沈欢,亲手把软糯的小米粥递给他,喊了一声,大哥。

    沈欢回到房间后,他不知道,林未满在那扇紧闭的门口站了许久。这将是她在以后的日子里离沈欢最近的一次。

    次日,林未满将申请表交给方主任。她嘱咐沈愉在家里好好消毒,多吃蔬菜,注意卫生。然后留给他一个沉重的背影。

    4

    心血管内科的普通医师出现在人满为患的呼吸内科,林未满更多的是手足无措。她被分派到第四诊区,负责检查病人各项指标和更换药物,但更多的是安抚病人情绪。G病毒目前还没有特效药,主要靠病人自身的免疫系统,医生只能做到稳定病情。

    病房和诊室里摩肩接踵,走廊里更是人山人海。这是林未满第一次面对这样多的病人,她知道沈欢在四楼的病房,但是她没有时间穿过走廊去见他。林未满没有时间吃饭,甚至没有时间脱下防护服去小憩一会。她把沈欢的二寸证件照放在贴近左胸口的口袋,那个人是她的希望,是她的守护神。

    不眠不休的三个日夜,林未满突然收到方主任的消息,有一台手术需要她。方主任是林未满的老师,她们合作过几十台手术,只要是方主任主刀林未满都会一起出现在手术台上。手术是第二天上午,林未满可以在休息室睡一个晚上。

    她打开微信,给沈愉回视频电话。“沈愉,你自己在家呢吗?”沈愉盯着屏幕良久,才说话,“疼么。”林未满的额头和鼻梁都留下因长时间佩。戴护目镜的压痕,鼻峰的位置已经破皮。她脸色蜡黄,嘴唇干裂,眼角通红。沈愉不再看屏幕,哑着嗓子问“什么时间回来。”林未满咬了一口面包,含糊不清的回答,“还要十几天,大哥怎么样了。”沈愉不解,“你是他的医生,你问我?”林未满有些无奈,“我们不在一个诊区,而且我不能擅自离开负责的诊区。”

    “大哥高烧不退,病情始终得不到控制。”林未满嘴里含着面包,哑然。她把嘴里的食物一点点咽下,放下手里的面包,低声抽泣。

    她说,“我要从死神的手里抢回更多的病人,是不是就可以把他还给我。”

    她说,“我不怕感染,哪怕以命换命,就像他当年以身犯险救我一样。”

    她说,“沈愉,我该怎么办。”

    患者的哭闹声,撕心裂肺的呐喊声穿过回廊,让她回想起这几日那些绝望的眼神,作为医生,作为家属,无力感由然而生。

    沈愉看她从口袋里拿出沈欢的证件照,“这是我的护身符。我带在身上很多年了,他一直守护在我身边。”他,不会有事的,他要守护我一辈子的。

    沈愉渐渐看清兄长的青涩的眉眼,他还穿着校服,这张相片应是初中毕业时拍的。

    他们三人一起长大,但是林未满从小待沈欢就是不同的。刚出锅的肉段,林未满都会把第一个喂到大哥嘴里。她的书包里一直备着大哥喜欢的红豆面包,它会出现在每个饥肠辘辘的下午。林未满把每一分零花钱都攒起来,夏天不吃冰棍,冬季不喝奶茶,只为给大哥买一双新款球鞋。

    大哥对她的好都记在日记中,大哥的物件都小心的收在衣柜里。沈欢的照片她也一直带在身上

    沈愉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说些什么。“你说,爸爸妈妈在天上会保佑我么。”沈愉见她满面泪痕,终是不忍,“会的,你会平安无事的。”林未满继续问,“沈欢救了他们的女儿,他们也会把有他的对不对。”沈愉点头,“对。”

    林未满双眸湿湿的,放出晶莹的光。陷入悲伤,有所思索,把自己嵌入过去的一切里去了。十年前,林父和沈父是战友,他们两家住在相邻的两栋楼里。林未满常常对着窗子喊沈家兄弟下楼玩皮球,沈欢也总是隔着窗子对林未满笑。

    父亲是一名优秀的刑警,这是林未满一生的骄傲,但也带给她一世的伤痛。那一年,沈家兄弟十五岁,林未满八岁。阳光炙热的夏日,林未满同沈欢下楼买冰棍,沈大哥拿自己的零花钱给林妹妹买了一兜雪糕,目送她咬着雪糕,一蹦一跳的回家。

    林未满不知道,此刻的林家已经血流成河,林氏夫妇被残忍杀害,那伙歹徒正在处理现场,等待最后一个猎物。而沈愉透过窗子看到了,脖颈动脉割断时泼洒在玻璃上的鲜血,歹徒挥舞斧子时的面目狰狞。他疯了似的跑到楼下,碰到了沈欢。“大哥,未满呢。”沈欢指着林家的方向,“回家了。”

    “林家里有人杀了林叔叔,你快去把未满叫回来。”沈欢看到染了血的窗子,奔向林未满的方向。而沈愉返回家中报警并给父母打了电话。

    沈欢在林家门口将林未满截住。透过房间的血腥味,沈欢来不及解释,抓住她的手就跑。却在下楼的时候迎面撞上两个拎着黑色袋子的男人,夏日里,他们戴着口罩和黑色手套。“喂,小心点。”

    “抱歉。”沈欢侧过身挡住林未满,弯腰道歉。正要离开时,一个男人突然开口,“等一下,小姑娘你叫什么。”林未满尽管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她已经感受到危险的氛围。她知道,此刻不应该讲实话,“沈佳佳。”她怯懦的低下头,抓住沈欢的手臂,喊哥哥。沈欢紧握林未满的手,用身体隔开她和两个男人。那一刻,她知道,无论发生什么危险,沈欢都会以命相救。

    林家独女,名唤林未满。

    男人盯着紧张的二人,并未消除疑虑,他正要拿出照片。沈愉拎着泥桶出现了,他把半桶泥沙扣在了林未满和沈欢身上,还在林未满脸上涂抹泥巴。“笨蛋,哈哈哈哈。”沈愉站在那傻笑,一触即发的威胁逐渐消散。其中一个男人摆摆手,“走吧,不过是三个傻小子。”

    危机暂时接触后,沈愉催促两人离开。沈欢就这样搂着她,一步步离开绝境。

    后来警察将歹徒击毙,带她走进满是血腥的房间。沈欢也是这样,把她抱在怀里,隔绝外界的残忍,恐惧。

    这伙歹徒一共三人,曾被掌握证据的林父抓捕归案,出狱后,三个亡命之徒蓄意报复。一夕间,杀害林氏夫妇,并在房间守株待兔,准备对林未满痛下杀手。

    夏日结束的时候,林未满被沈家收养,成为沈欢,沈愉的妹妹。

    5

    林未满登上手术台的时候,沈愉接到了医院下达的病危通知。沈欢的白细胞不断减少,各项器官正在衰竭。

    沈愉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他不知道兄长还能撑多久,也不知道如何告知林未满。而他,作为沈欢的至亲,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

    向领导请完假后,沈愉在去医院的路上就接到了最坏了消息,沈欢病逝了。

    沈欢的遗体会暂时停放在太平间,他的私人物品会经过消毒交还家属。沈愉没能见到大哥最后一面,仅带回来一部手机和一块手表。

    表壳后面嵌着一块玻璃,手机屏幕上是三个人小时候的相片。

    沈愉还未离开医院时,方主任就打来电话,“小林刚下手术台就晕倒了,这段日子辛苦她了。隔离一个星期,院方就会送她回家休假。”

    隔离的一个星期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林未满不会知道最爱的大哥的死讯,她会计划着沈欢出院,会千万次祈祷沈欢平安健康,会把相片贴在胸口露出笑意。但是,沈欢确确实实,彻底的离开了她。

    沈愉独自整理兄长遗物,承担悲痛的同时,还在担心林未满的情绪。医院的车停在楼下,林未满还睡意朦胧,她仍沉浸在沈欢等她回家的美梦中。她步伐轻盈的上楼,按响门铃。

    门开的一刻,她扑在沈愉的怀里。“大哥,欢迎回家。”

    沈欢,沈愉,是双胞胎。两人面容,体型别无二致,连声音都一模一样。他们一起出生,一同成长,有着相同的人生轨迹,若说他们是彼此的影子也不足为过。沈欢从未叫错两人的名字,只有这次。

    还没等沈愉做出反应,就听到林未满说,“沈欢,我一直想问你一件事,差一点就没机会。”片刻后,林未满轻声问道,“沈欢,你爱我吗。”

    你爱我吗。是男女之情,而非名义上的兄妹之谊。

    什么话也不必说了,两人皆为一件事暗哑。他爱她,她不知道。但他明了,她深爱自己的兄长。

    沈欢是自己的至亲,已然逝世。他如何去争抢这份感情。但若是林未满把这张相似的面孔当是慰藉,他也情愿。

    沈愉只是站在那,任由林未满拥抱,诉说。

    林未满身体还很虚弱,她侧卧在沙发上,目光落在正在厨房煮面的沈愉身上。待沈愉端着两碗面走出来的时候,她轻咳道,“刚刚的事,对不起,沈愉。”少年抬起头露出轻松的笑容,“没事,先吃面。”心里已是惊涛骇浪。

    “回来的时候在车上睡着了,梦到大哥,没缓过来。”林未满用筷子夹起一根面条送进嘴里。沈愉深吸一口气,艰难的吐出一句话,“大哥,过世了。”

    林未满懵了一瞬。

    仿佛海啸,脚下天翻地覆,耳侧阴风怒号。只是一转眼,一切又恢复如常,她仍旧坐在餐桌旁。

    但她已经受了重伤。五脏六腑通通移位,搅得心肝肺都疼起来。林未满张了张嘴,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

    “你别太难受,还有二哥在。”沈愉把手放在林未满的头上揉了揉,这是沈欢安慰林未满习惯性动作。林未满呆坐在那,任由沈愉将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

    她听不到沈愉的声音,看不清眼前的景象,连呼吸都困难,五感顿失不过如此,

    天空完全融入黑夜,时针划过十时。沈愉把林未满送到对面,“好好休息,晚安。”却在转身的时候,衣角被抓住。“今晚,你还睡客厅吧。”漆黑的房间,浓重的消毒水味,了无人气。林未满突然害怕了。

    第一个晚上,沈愉睡在沙发上,林未满躺在卧室,一夜无眠。

    沈愉在吃早餐的时候看到一脸倦容的林未满,“没睡好?”她点点头,“还是害怕。”只要一闭上眼睛,都是沈欢的身影,午夜梦回,却发现他已不在人间。绝望多过悲伤。

    “今晚我搬去卧室吧,睡地上。”沈愉确认好调班信息,拿上外套准备去上班。临走前他张开双臂抱了抱林未满,像每一次沈欢出门前那样。

    为沈欢办理离职手续,整理旧物。从沈欢办公室出来,经过签派室的时候,沈愉想起沈欢来开会的时候总会给他带点零食。就在刚刚他在沈欢的柜子里发现一大盒薯片,都是他喜欢的口味。

    沈欢作为兄长,永远是贴心,温暖的。

    沈愉打开一包薯片,吃第一口的时候他哭了。再也没有人记挂他忙起来错过饭点,了解他的口味喜好。所谓兄弟,血脉相连,骨肉至亲。

    回家的时候沈愉先把大哥的东西悄悄送回自己家,以免林未满看到伤神。

    对面的房间灯火通明,林未满家里所有的灯都被打开。她则披着毯子坐在餐厅,桌上摆着几瓶红酒。见此情形,沈愉不禁头疼,醉酒后的林未满最为难缠。沈愉连哄带骗的把人领回卧室,却被人抓住手臂不放,“我要听故事。”

    沈愉只好坐在床边,隔着被子,以掌轻拍,宛如安抚稚子。轻声讲起一段段古老传奇的故事。林未满的呼吸声逐渐平缓,握在手臂上的手也垂了下来。沈愉没有离开,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会突然醒来,惊恐的瞪大双眼。他就会握住她的手,让她的头靠在自己怀里,告诉她,我在。

    这一切一如林家出事后,沈欢做的一样。长长的故事,一夜的守护。沈愉睡在林未满身旁,他清楚自己不过是顶替了兄长。

    全城隔离期间,经停临夏市的航线都被拉直,沈愉的工作量骤增。两人相处的第二个星期,林未满提出要回到医院继续工作。“我是一名医生,死亡离我很近没关系。但它不可以带走我的病人。”

    林未满的血脉决定了,她会是一个肩负责任与使命的英雄。沈愉自知拦不住她,唇角挽起一抹笑意。“是天使。”

    你是病患的天使,是沈欢的安琪儿,唯独不属于我。

    6

    那个夜晚,满目星光,仿佛是有人打翻了银河。月亮隐藏于云层间,朦朦胧胧,暧昧不清。耀目的星光第一次代替了月亮,陪伴漫漫长夜。

    沈愉在黑暗中将一枚指环戴在林未满的无名指上,他以为她睡了。过了好一会,才听到她缓缓地说,“从前听过一段话,我喜欢吃草莓,但草莓汁不行,草莓蛋糕不行,不是草莓也不行。我喜欢你,长得像你不行,性格像你也不行,不是你就是不行。我喜欢你不是因为你有多完美多优秀,只是因为你是你。”

    “我想再见沈欢一面,你们生得相似,可惜你到底不是他。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二哥。”

    黑暗中,沈愉的眸子清澈明亮像碎落的星子。“戒指是哥哥送你的礼物。”他犹豫了片刻,忍不住轻叹,开口道,“妹妹,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他讲述了一段往事背后的故事。

    一个男孩,他喜欢的小姑娘遇到了坏人。他让哥哥救她,自己跑回家报警,上楼梯时踩空,从五楼滚到三楼,头磕在大理石台阶上,满目金星。他还是一瘸一拐的回去报警,简单明了的汇报情况,告知准确地点。

    他又揣着尖刀拎着泥桶,跑去解救她。在千钧一发之际,将泥浆涂抹在她脸上,打破僵局。他催促哥哥和女孩离开,他不相信坏人会放下杀心。坏人们突然折返,男孩用尖刀刺中其中一人胸膛,但利刃同时戳进了他的后背。男孩拼尽全力牵制他们,期盼哥哥和女孩的平安,等待警力支援。

    男孩像一块破布被人扔在走廊,坏人以为他死了。

    后来男孩被救活,可是失去家人的女孩陷入悲痛,从来没有探望过他。她也不知道,背后的故事。

    长大后的男孩,因为后背大面积伤疤失去成为飞行员的资格,他曾无数次开口想对喜欢的人讲述这件事,却不忍心见她愧疚的神情。

    故事讲完了。浓重的夜色里,唯有寂静。听故事的人也许睡下了,但是说故事的人权当她听完了。

    早上八点换班,沈愉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就离开了。

    门关上的一刻,林未满缓缓地睁开眼,她取下戒指细细端详。蓝玉指环,内侧刻着一个“沈”字。她将戒指自无名指取下,换到食指。

    7

    伴随温度的大幅度下降,疫情得到了控制。林未满在疫情蔓延的三个月里始终奋斗在第一线,吃住都在医院的休息室。沈愉竟同她断了联系。

    后来危机解除时,沈愉站在电视前长舒一口气。林未满终于可以回家了。

    然而他并没有等到林未满,甚至失去她的消息。沈愉通过方主任得知,林未满已经辞职。他用备用钥匙打开林未满的房门,发现少了的行李箱和半空的衣柜。

    林未满走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沈欢的手机开始不断收到林未满发来的照片。辗转各个城市机场的身影,航班的菜品,当地网红店的打卡。沈愉研究过,林未满的路线正是沈欢飞过的航线。她在天上,沿着沈欢走过的路,看他眼中的风景。

    他的航线,也是她的心路。

    林未满离开的第六个月。沈愉怀揣着盘旋于心底的疑问,隐藏十载的秘密,踏上去见林未满的路。

    8

    拿起大哥手机的时候,总会陷入无尽的回忆。可是一个人用回忆来生活,显见得这人生活也只剩下些残余渣滓。我自嘲的笑了。

    诺希市的威尔林娜岛将会是林未满的最后一站。她会到海口看太阳东升,潮起潮落。我将旅店订在离海口最近的地方。

    海边的潮水因日而异。有时恰在中午夜半,有时又恰在天明黄昏。

    次日,日头尚未从海中升起,潮水已缩,淡薄微青的天空,还嵌着稀疏的几颗白星。海边小山还皆包裹在银红晓雾里,万物仍是朦胧未醒的样子。沿海公路上,矗立在轻雾中的电灯白柱,尚有灯光如星芒,苍白着脸。

    林未满正坐在海边的一个岩石上,听海涛呜咽,波浪一个接着一个撞碎在岩石上。我走近她,她应是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身看我。

    “你怎么来了。”她还不知道,大哥的手机在我的手上。“想来看看你。”我同她一起坐在石头上,海风微凉,她一身白裙,仅披了件薄绒背心。

    我脱下外套递给她,“为什么是大哥,不是我。”

    “如果我早一点,把那段往事背后的故事说给你听,你会不会爱上我。”

    她没有接过外套,“沈欢看着我长大的,我又何尝不是看着他长大的。他的为人,他的出事作风,都是我心中君子的模样。我对他是一见倾心,是日久生情。”林未满挽起被海风吹乱的发丝,接着说,“所谓救命之恩,不过借口罢了。我对他是男女之情,对你是竹马之谊。”

    原来这就是答案。

    可我不曾后悔,少年时的为她置身险境,不顾一切。兄长离世后,为搏她一笑而刻意模仿。如今跨越千里只为寻求一个答案。

    日光出来,烧红半面天,海面一片银色,为薄雾所笼罩。

    早日正在溶解这片薄雾,清风吹人衣袂如早秋的样子。

    薄雾渐渐溶解,海面波光粼粼,如萍浮水银一片。不可直逼。

    林未满接受大哥死亡事实后,仍飞行万里延续他的航线,感受他的存在。我明了她永远不可能爱我,仍愿以亲人的身份守护在她身边。有些人注定无法在一起,但仍愿不顾一切的追随,于我,于林未满都一样。

    我释然的笑了。

    我将大哥的手机交给林未满。晨光熹微中,看她饱饱地吸上几口海上的空气,沿着尚有湿气与随处可见海藻的长滩,向日头出处的东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