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为不平事

番外篇 崇明岛上食河豚,人生至此最美好

    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之大劫。

    夏日深夜,那年卢湾区尚未和HP区合并,肇周路也尚未改造,路边露天大排档的餐桌上陈振江忽然提出一个严肃的话题:“如果可以选择死亡的形式,你们认为哪种形式是人生最美好的死法?”

    闻言,赵甲子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做深思熟虑状,向着夜空缓缓吐出一个烟圈,十分认真地回答:“人生最美好的死法,大概是吃河豚被毒死吧!”

    那时我还年轻,虽然经历不少坎坷,但从没思考过关于死亡这么有深度的人生话题,只埋头吃菜没把陈振江提出的问题当回事。可当听到赵甲子说人生最美好的死法是吃河豚被毒死,瞬间勾起我脑海中一段回忆,吐掉口中的食物,忍不住破口大骂:“赵甲子,我去你大爷的!”

    赵甲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教会了我很多人生道理,在我思想和人生价值观误入歧途的时候,也是他给我指引了正确的方向,没有走向歧途,对此我非常感激这位好友!

    他精通厨艺,我现在所掌握的厨艺大部分都是得自他的传承。他教会我怎么热爱生活,怎么去热爱身边的每一个人,使我在今后的人生中受益匪浅。

    如果说我这一生中我最庆幸遇到的朋友是谁,我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个人是赵甲子;可如果要问我这一生最痛恨的人是谁,我也会毫不犹豫的回答,这个人是赵甲子。

    对于这样一位朋友为何会如此纠结,只因为他有时候的所作所为太让人可恨了!

    赵甲子是一个对生活品质特别讲究的人,尤其是在吃这一块特别考究。一盘菜怎么切、怎么做、炒多久都有他自己的一套标准,一旦超出他的标准他绝不会动一下筷子吃一口。

    有时候他又是一个特别不讲究的人,比如他常常热衷于各种露天大排档,以及各种廉价黄酒和劣质啤酒。用他的话说,这世上最美味的东西就是这人间的烟火,只有这重油重盐的大排档才能吃到人间烟火味。

    那时我刚过二十岁,不谙世事,被他这套乱七八糟的言论唬得一愣一愣的,

    2010年三月某日凌晨三点钟,正在熟睡的我没有被当夜的雷声惊醒,却被赵甲子从梦乡中叫醒,说要带我去吃这个春天最鲜美的食物。

    当时我睡得迷迷糊糊,我这个人对吃食不太讲究,对我来说只要是正常人类可以吃饱的食物,无所谓好不好吃。当然螺蛳粉不在其中,全因我在某人的影响之下好奇点了一份螺蛳粉,当我吃下第一口的时候,一股汹涌难以忍受的呕吐感升起,然后冲向卫生间将口中的食物吐掉。

    这他妈也是人能吃的东西?这不就是在吃屎吗!我靠!

    见赵甲子一脸兴奋的表情,不由好奇他口中这个春天最鲜美的食物到底什么,瞬间困意全消,立马起床穿衣。

    我原本以为赵甲子会带我去上海的某家餐馆,没想到他竟然驱车带我到离上海近两百公里的江苏宜兴市的某座山头。

    到达目的地后,赵甲子从后备箱取出两套雨衣和雨鞋,我们俩分别穿上后,他扛着铁锹领着蛇皮袋,带我上山,一路上兴奋地跟我说:“我算好了时间,这场雨过后,是今年第一茬竹笋,现在的竹笋最为鲜嫩!”

    我一听他说凌晨三点把我喊醒,开了近两个小时的车,就只是为了来吃竹笋,我瞬间想骂娘的心都有了。因为在此之前我已经幻想过他口中最鲜美的食物是何等的山珍海味,但竹笋绝对不在我的幻想当中。

    见我兴趣索然,赵甲子轻笑一声说:“杨祁,我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才带你来吃这春天的第一茬竹笋,一般人可没有这个待遇!”

    闻言,原本有些消极的心情立马激动,要知道在和赵甲子相处的这段时间,他的才学他的为人我都非常钦佩,他说的每句话我都奉若真理,当成人生的至理名言。这样一个人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如何能不激动?

    上山之后,赵甲子十分熟练地用铁锹挖竹笋,一边挖一边跟我介绍这个竹笋焯水后凉拌后才好吃,这个竹笋要清炒才好吃,这个竹笋要煲汤才鲜美。

    在此之前我好像从没有吃过竹笋,听他这么说,不由好奇他塞进蛇皮袋一颗颗竹笋的味道。

    赵甲子挖了约莫有半蛇皮袋竹笋,才停下手中动作。由于竹笋太沉重,下山的时候我们俩抬着踉踉跄跄下山的,还差点摔倒滚下山。

    原本我以为赵甲子会带着这些竹笋回到上海亲自烹饪,没想到他竟然驱车带我到了当地乡下的一栋小楼,他说这栋房子是他买的,就为了每年这个时候可以来这里吃竹笋。

    这栋小楼似乎经常有人来打扫,我和赵甲子进入其中的时候一点也感受不到陈旧的味道。经过上山下山这一折腾,我早已经累得不行,赵甲子让我去卧室休息,说他做好了食物再喊我起床。

    我打了个哈切,没有拒绝他的提议,到了卧室倒头便睡,再次睡醒的时候已是上午快十点。

    赵甲子将我喊醒,只见餐桌上摆了盘清炒竹笋,一锅粥以及一锅汤,再无其它食物。

    那时我对食物好不好吃的标准就是有没有肉,看着眼前这些食物,不由有些失望,心中腹诽:“就为了这些竹笋折腾了这么长时间,还不如在上海好好睡个觉,睡醒后吃顿豆浆油条实在呢。”

    可是当我喝下第一口赵甲子为我盛的粥,原本昏昏沉沉的大脑瞬间清醒,感觉一口喝下了整个春天,忍不住夸赞:“这是什么粥?也太好喝了吧!”

    赵甲子淡淡一笑,不以为意地说:“这粥是用去年的新糯米,用今年最鲜嫩的竹笋榨汁煮出来的,耗时近三个小时能不好喝吗。”

    “别光着喝粥,来试试菜!”赵甲子一边喝粥一边让我吃菜。

    已经品尝过粥的味道,早就迫不及待想品尝眼前的竹笋,用筷子夹了些竹笋放进口中,略微轻轻咀嚼,便能感受到竹笋在口腔中断裂粉碎的声音,随之而来的是甘甜之中淡淡的清鲜在口腔中散开。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赵甲子,眼泪差点要夺眶而出,感慨以前的自己真是太低级了,什么鸡啊,肉啊,跟眼前这盘竹笋比起来真的不值一提,肉类根本就不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眼前的竹笋才是!

    虽然惊叹于眼前这些由竹笋所做的美味,但以我的性格,想到为了吃这一份竹笋,凌晨冒雨驱车上山,多少觉得这种行为有些犯傻。

    “甲子哥,你买这栋房子不要告诉我,就为了每年这个时候来这里吃竹笋?”我看向正闭目眼神表情十分惬意的赵甲子,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的,每年第一场雷雨后的竹笋是最好吃的,这个时间我算不准,所以我就在这里买了一栋房子,定期有人来打扫,方便我每年这一天来吃竹笋,过了今天再回这里就是明年了。”赵甲子漫不经心地说道。

    他说的随意,我则有些哑然,不禁又问:“买这一栋房子就只是为了每年这一天来吃竹笋?”

    “有什么问题吗?”赵甲子睁开眼看向我反问,我耸耸肩有些无语,回道:“吃货我是见过,但我没见过你这样的吃货。”

    “呵呵!”赵甲子笑而不语,站起身走向院外,看着远处郁郁翠翠的竹林,似是在叹息,轻声说:“人活着总得要给自己找点事情做,不然活着也太无趣了。我本不是一个吃货,奈何现在除了吃以外,实在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提起兴趣。”

    在后来和他相处的日子里,他也的确以自身的行为验证了这句话。有次他为了复刻一道古法佛跳墙,整整将近五天没怎么好好休息,等他将佛跳墙做好,那张英俊的脸上已经挂上了一对黑眼圈。

    除了以上这种行为,他更是经常忽然提议马上出发去某某地方,说那里有某种食物,现在正是吃的时候。我那时候是个自由职业的网络作者,而每次赵甲子提出建议他都会承包两人来回的路费食宿,所以他每次提议我自然乐意答应。

    但有一次他却深深伤害到了我!

    那是2012年的春天,赵甲子邀请我去崇明岛吃河豚。我对吃河豚没什么兴趣,但我对崇明岛有兴趣,此时来上海近六年了,就只有崇明岛没有去过,于是欣然答应。

    下午赵甲子开车带我到吴淞口码头,乘轮渡去崇明岛。那时候崇明岛与上海之间的大桥和隧道已经建好,赵甲子本可以开车带我去崇明岛,但他却选择乘轮渡的方式,他说这样比较有仪式感。

    去他大爷的仪式感!

    我这人有个毛病,那就是晕船,或者可能因为小时候乘船过淮河的时候,在船上调皮捣蛋掉下去了,喝了不少淮河水才被大人们救上来。打从那以后,每次乘船我总会生出一种恐惧,那就是我可能从船上掉下去,以至于在整个乘船的过程由于心理紧张会呕吐。

    有没有仪式感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下船的时候,如果有一面镜子,那么镜子里的我肯定脸色煞白,因为整个轮渡过程我一直在呕吐。

    赵甲子不知道我有晕船的毛病,为此感到很抱歉,我说没关系,我也好久没乘过船忘记自己还有晕船这回事。

    轮渡抵达崇明岛,天色已经完全黑了。岛上没什么高楼,刚出码头,便是一眼无边的油菜花田,不见半个人影。

    赵甲子拿出手机拨通一个电话,说了几句挂断电话,点燃一根香烟,“我们在这等一会,一会有车来接我们。”

    一根烟刚抽完,出现一辆面包车,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车身的无垢比黑夜更黑,破烂得随时会散架,车内满是鱼腥味。

    这就是他安排的专车……

    面包车颠簸了近一个小时,直到崇明岛的最东边,停在紧挨着东海边的荒滩,下车后看到一栋孤零零的农舍建在荒滩边。

    下了车,脚踩松软的泥沙,四下没有路灯,但胜在今晚月色明媚,呼吸夹带咸腥味的海风,别有一番情趣。

    赵甲子说这家农家乐的老板是他朋友,做河豚的手艺是祖传的,传了有几百年,整个中国不敢说,但就上海而言这家农家乐的老板做河豚的手艺绝对是最顶级的。

    听他这样介绍,不由对今晚要吃的河豚开始期待起来。

    二十多分钟后,香味飘近,老板端着盘子上桌,两条小得可怜的鱼,长得奇形怪状,鼓鼓的肚子,仿佛像只受惊了的刺猬,让人望而生畏。

    “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河豚当是时,贵不数鱼虾。呵呵,北宋梅尧臣的诗,苏东坡也写过赞美河豚的诗句,不过我记不太清了。”赵甲子出口成章,掉书袋引经据典的本事一流。

    说罢,他刮下一片雪白的鱼肉,入口之前还用舌头舔了一番,脸上幸福的表情生动至极。

    农家乐老板见赵甲子开吃,便拿着赵甲子来时送他的酒跑到外面喝酒了,临走前说锅里还有,如果不够让赵甲子喊他加餐。

    好吧,我并非一个吃货,但见赵甲子这样享受的表情,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学他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放进口中。

    我的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好吃的食物!

    吃掉这两条河豚大约用了半个小时,但在我的记忆中,这半个小时仿佛有半辈子那么长。

    不善饮酒的我,为了这顿河豚破戒陪赵甲子喝了一桶农家乐老板自酿的米酒。米酒入口甘甜,酒劲不大但后劲大,我俩喝得时候没什么感觉,一杯接一杯,可被海风一吹瞬间醉意上头。

    “杨祁,陪我去海边走走吧!”

    在吃河豚的时候我问过赵甲子多少钱一条,他说一千八,我说你不要骗我,我用手机上网查了没你说的那么贵,他说那些人工养殖的哪能跟野生的比。

    想着今晚让他破费,虽有些酒醉,便答应陪他去海边走走。出农家乐的时候见老板躺在地上睡着了,不知道是不是喝醉了。

    我俩借着月光漫步在海边,像是两个幽灵。

    一直沉默不语的赵甲子,忽然开口说:“杨祁,你知不知道河豚有毒。野生河豚做之前要先割掉鱼眼,去鱼子和内脏,自脊背下刀,必须要把血迹清理干净,剥皮去刺,若不烧透,食者必死!”

    闻言,我打了个激灵,问他:“你说这话什么意思?”

    “唉!”赵甲子叹息一声,无限哀伤地说:“杨祁,对不起,我骗了你,这个老板根本就没有我口中所说的那样传承了几百年做河豚的手艺。今晚我们吃的河豚他没有处理干净,上菜之前我见他偷偷喝过鱼汤,刚刚路过他身边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他双眼翻白已经死了,我们也快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瞬间脸色惨白,努力去回忆躺在地上的农家乐老板,真的就像一个死人一样,一动不动也不打呼噜。

    “噗噗……”

    在我还没来得反应的时候,赵甲子忽然口吐白沫整个人软倒在地上,眼中含泪,虚弱的声音带着歉意说:“对不起,可能要你搭上这条命陪我一起死了……”

    河豚有毒,赵甲子真的要死了!我浑身颤抖,很是孬种的大哭:“甲子哥,你不要死!呜呜呜!”

    赵甲子躺在沙滩上,看着夜空的月光,脸上的表情似是解脱,喃喃道:“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大劫……杨祁,你不觉得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要经受爱恨别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吗?这个人间就是地狱,只有死了才能解脱……”

    生于无间地狱之人,若是业报未尽,则永不会真地死去。就算是因受极苦而死,也会因地狱之风一吹,复更醒转,而再受剧苦!且地无间地狱中,众生寿命极长,造五逆罪之一者,即堕于此,一劫之间,受苦无间,故名无间地狱。

    说罢,赵甲子便闭上了双眼,口中还不停吐着白沫。见赵甲子已经死去,我再也抑制不住恐惧,嚎啕大哭,呜呜咽咽地喊着:“我不要死,我还这么年轻,我不要死,我的小说还没有写完,我还没有再见我最爱的人一面,呜呜呜……”哭得差点喘不过气来。

    大约哭了将近半个小时,赵甲子忽然炸尸,从地上坐了起来,笑着说:“骗你的啦!哈哈哈!”

    我见赵甲子活过来了,想到之前面临死亡的恐惧,不由哭得更凶,破口大骂:“你个王八蛋神经病……”

    赵甲子不以为意,点燃一根香烟,缓缓道:“人生最美好的死法,大概就是吃河豚的时候被毒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