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棋子的千古风流

第三十六章 洛阳青年气慷慨

    钱惟演是那种有胸襟,有气度,有雅好的大员,对僚属不仅在生活上关怀备至,常常嘘寒问暖,而且日常公干中尽量减轻其事务性的辛劳,删繁就简,主张讲究效率,有事则忙,无事则闲,好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切磋诗文与棋艺。

    此外,若遇到有人告黑状,告到他这里时,他就让这件事在自己这儿结束。若是告到朝廷,朝廷遣御史下来调查,他则能挡就挡,挡不住就大包大揽,总之尽量免除下属之责。

    久而久之,朝廷也没有办法,告黑状的人自觉无聊,从此也不再聚焦钱幕府的事情。

    照钱惟演的看法,人在世上就没个完美无缺的,只要做事就可能招致不满,只要不是恶意冒犯,只要不是原则性质,一切皆可忽略不计。

    他经常鼓励僚属公事之余,尽可能找机会遍览所辖境内的文化名胜,益处多多:一则可以了解乡情民俗,体察民情,拉近与百姓的距离,有益于施政。二则可以在同僚之中积累善意,敦睦友谊,从而减少摩擦、降低内耗。三则可以开阔视野、增长见识,至于强健体魄、修身养性就更不在话下了。

    “恕下官直言,使相大人如何早生华发呢?”欧阳修盯着他的头发问道。

    钱惟演沉吟片刻,一半是回答,一半是兀自叹息:“江南人常说白发总是生得比黑发长些,一般人可能颇不以为然,可细想想这正是生之有涯的道理啊。白发就是余生,余生何其短促。时光宝贵,人的一生如果三分之一时间处理公事,三分之一读书,三分之一下棋饮酒就好了。”

    这与欧阳修后来对钱惟演的了解并不完全相符。钱惟演不是一个得过且过之人,他有的是大追求,希望可以为国效力,留名史传。所以他并不满足于封将拜相,只要再上一个台阶,就可以执掌朝柄了。

    京师内外,对钱惟演赞美者有之,诟病者亦大有人在,但即令仅一步之遥,他也始终没有做到真正的宰相,而这也成了钱惟演余生中一个斑驳陆离的梦。

    就好像,命运早已铸就这样一个事实:虽然与宰相之位仅一步之遥,对于别人而言或者易如反掌,却惟独不是他所能企及的。细思量,只因为他是钱家人,有梦却不能成真,执著之余,心中对此深以为憾。

    一次,他问欧阳修:“欧阳去过杭州么?”

    欧阳修说:“没有。”

    他说:“哦,知道有座雷锋塔么?”

    欧阳修说:“知道。”

    他说:“知道先父为何要修这座塔么?”

    欧阳修说:“不知道。”

    钱惟演说:“唔,你不会知道,那是先王归宋之前一年修的……日后若是有机会,你可以去看一看。”

    欧阳修口头答应下来,但终其一生都没有到过杭州,更不必说去亲眼看雷峰塔了,后来还是拜托学生苏轼代替自己了却这一心愿。

    欧阳修所担任的推官,只是负责掌管簿籍,按时编纂并向通判提供参考意见,说起来并无实际的行政权力,属于闲散职官,颇有“候补”官员的意思。官阶繁杂,历来如此,他只能一步一级台阶、一步一步地往前走。

    还有一说,那就是不在其位不谋其政,这倒也不全意味着消极,其中亦有其合理性。轮到你讲话了,你不讲出来是庸碌无能,如果没有轮到你讲话,你讲了就是妄自尊大,就是鲁莽行事。

    官场上,最紧要的是上下有序,各守其分,总不能不该讲的话语乱讲,不该做的事情乱做,那样还有什么秩序可言呢,而倘若秩序得不到保障,政令如何畅通呢。

    欧阳修心里明白,既然身居闲职,空闲时间自然充裕,而官府每每因循旧章,气氛毕竟是压抑的、沉闷的,所以,在自己能够真正发挥作用之前,他乐得广交朋友,美酒相伴,恣情山水。

    欧阳修的对酒的感觉似乎与生俱来,就像对人生的感觉,在他看来,生而为人,人而有魂复有魄,魂魄俱全然后岁月悠长。人而好酒恰似魂之好魄,好酒则敬魄,而更喜人之为人,魂魄合一是再好不过的。

    所以,只要有机会,哪怕自己一个人,也是要小酌一碗酒让自己微醺的。

    河南府新来的通判名字唤作谢绛,梅尧臣的内兄,杭州富阳人氏,大中祥符年间进士及第,历任县令、秘阁校理、国史编修等官。且谈吐优雅,擅长文学。天圣五年(1027)欧阳修在京师参加举子之考时,已经与其结识,并成为好友。

    一年多不曾谋面,如今谢绛来到洛阳。欧阳修发现,不光是谢绛一人,这里的许多人都不陌生,都曾有过一面之缘。

    钱惟演更是对谢绛人品、文品和棋品赞赏有加。

    在钱惟演的支持下,谢绛以文会友,很快就成了洛阳青年文士的首领,周围聚集了欧阳修、杨子聪、王顾、王复、张汝士、张先、梅尧臣和尹洙等一批文学种子,大家志趣相合,意气风发,类似酒会、棋会、诗会这样的场合自然就少不了。

    常常一起小酌,一起切磋棋艺、文章,共谋诗文发展新愿景。

    杨子聪乐天豁达,也好开玩笑,只要他在场,就不知世上还有“沉闷”二字。不论什么事情,到了他那里,都可以拿来取乐。

    但他的鼻毛奇长,这让梅尧臣很难接受,私下里对欧阳修埋怨:“那么长的鼻毛,就舍不得铰一铰么?”

    见他如此郑重其事,欧阳修情不自禁地笑起来。

    一次饮酒,恰好欧阳修和尹洙相邻而坐,杨子聪不经意地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突然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说,他们两个的鼻子怎么生得那么相像啊!”

    众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他们两个,齐声附和:“像,真像,简直两个龙鼻啊!”

    欧阳修这才注意尹洙的鼻子,觉得跟他还真有点儿像呢。

    梅尧臣警觉起来:“什么龙鼻,说什么呀?拜托不要再信口雌黄了,知道风闻奏事的说法和隔墙有耳的道理么?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呢。”

    尹洙说:“是啊,什么龙鼻,吾等说牛鼻马鼻还差不多,我看欧阳修的鼻子像牛鼻,那么我的就是像马鼻了,这样风马牛就不相及了,对吧?”

    尹洙(字师鲁)是河南府(今河南洛阳)人,时年三十一岁,与谢绛同庚,天圣年间进士及第。他是一位铁板古文爱好者,博学强记,熟读六经,通古晓今,文章简约而有法,脱尽宋初卑弱、华靡风气。

    不知是否因为都崇尚古文的关系——当然与鼻子生得像不像没有任何瓜葛了——欧阳修与尹洙非常投缘,一见如故。两人会经常在一起议论时政,还经常发表有关古文的观点,毫不掩饰对“时文”的鄙夷。

    “时文算什么呀,装腔作势的东西罢了。”尹洙忿忿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