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苏轼用典堪称奇
宋代科举考试,为了杜绝考官徇私舞弊,自景德年间陈彭年、戚纶制定考试条例以来,严格实行“糊名”、“誊录”等制度。“糊名”又称“封弥”,考生交卷之后,先由封弥院选派官员密封卷首的举子姓名、籍贯等,改编成号码,然后发送誊录院,由誊录院委派抄手誊录成副本,经校对后,交给考官们评判。
考官第一次评定的成绩等次,须经封弥院密封,再进行第二次评判。如果出现两次评分有差异的情况,还需要的三次评判,最后参校几次评判结果,确定综合成绩等次。而整个过程不仅全封闭,而且讯息“全阻断”,考官们只有在启封张榜的时候,才知道考卷主人的姓名。
欧阳修在评判考卷时,读到一份“太学体”试卷。考生功底不错,但文章内容空疏,思想偏激,文辞险怪。
在一通空洞议论以后,考生写道:“天地轧,万物苗,圣人发。”
欧阳修听说太学有一个叫刘几的学生,擅长这种文章,颇具声望。他估计是刘几的试卷,于是在文章末尾开玩笑地续上两句:“秀才剌(荒谬),试官刷。”
并用大红笔在试卷上从头到尾衡杠一抹,披上“大纰谬”三字,将它悬榜标众,黜落不取。
这种涂抹批改文字,宋人谑称“红勒帛”。
后来启封一看,果然是刘几的考卷。
在这场礼部考试当中,凡是文章奇涩险怪主题模糊的,尽在落选之列。
当然,大部分考生的文风不会像刘几这样浮躁。欧阳修看到,曾经一度盛行的所谓“太学体”时文已经淡出了考生们的视野,说明文坛上“返璞归真”的努力没有白费,这是最令人快慰之事。
就整个考生的情况来看,资质平平的又居多,中规中矩,如同问题不明显,优势也同样不明显,很难从中发现让人眼睛为之一亮的试卷。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依然没有什么起色。
无奈之下,欧阳修和众考官只有降低标准,把那些大体上符合要求,细节上又做得较好的试卷挑出来备选。
大约第四十五日,事情发生了变化。有一位考生撰写的时务策《刑赏忠厚之至论》,语言酣畅通达,气势古朴雄放,颇有《孟子》文章风格。
这份试卷是梅尧臣抽到的。起初他习惯性地泡了一碗茶,待热气散尽,吹去茶沫,深深呷了一口,再将试卷缓缓展开。及至批阅第一字、第一行,他的精神迅速集中起来,把茶碗也推向一侧,然后一口气读毕。
他似乎不放心,又揉揉眼睛,扯扯耳朵,把这份试卷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伸手够茶碗,大口大口地一气喝完,此时茶水已经凉透,可他觉得分外痛快。
“永叔兄,快快请看这一份。”他快步走到欧阳修面前,把试卷推荐给欧阳修裁判。
“怎么,是不是挖到宝物了?”欧阳修抬头看他,看到他兴奋的眼神,自己也禁不住被感染,激动地站了起来。
“永叔兄,我看应是第一名,这文笔,老辣雄壮,真正无敌啊。”
欧阳修一读,惊喜异常,也觉得梅尧臣所言不差,应占榜魁。但是,他猜测考卷的主人是门人曾巩,为了避嫌疑,免闲话,斟酌再三,还是将它压为第二名。
启封以后才发现,原来是苏轼的试卷。
不过,苏轼这篇文章中引用的一个典故,欧阳修冥冥苦索,不知出自哪本典籍。他想考生文章写得如此漂亮,典故必有出处,一定是自己读书不够,孤陋寡闻。
考试结束后,苏轼登门致谢。
欧阳修问道:
“你的文章所引用的‘皋陶曰杀之三,尧曰宥之三’,这个典故见于哪本书?”
苏轼问答:“哦,这个嘛,当然记载于《三国志·孔融传》的注解当中。”
事后,欧阳修查阅这本书,并不见有关记载,过了些日子,碰上苏轼,他再次问起。
苏轼说:“曹操把袁熙的妻子赐给儿子曹丕。孔融说:‘从前周武王将妲己赐给周公。’曹操问:‘记载在那部经典?’孔融回答:‘以今天的事情来猜想古代,估计是这样的。’我在文章中写到尧与皋陶的事情,也是按照这个逻辑估计的。”
欧阳修一听,大吃一惊,真是既会读书又会用书,如此能变通之人,将来文章一定独步天下。
金榜题名之后,主考官与新中进士之间,便有了师生的名分和情谊。苏轼循惯例向恩师呈递了《谢欧阳内翰书》,表达自己对欧阳修知遇之恩的诚挚谢意。欧阳修读毕,再一次拍案叫绝。
这封《谢欧阳内翰书》非常简短,全文区区四百余言,却简明扼要地概括了大宋开国以来的文学发展史,指出宋初文坛受五代时期之影响,以至“风俗靡靡,日以涂地”,又道朝廷明昭天下,正本清源,“罢去浮巧轻媚丛错采绣之文”,恢复先秦两汉之朴实文风,但又往往矫枉过正,几经曲折,幸赖欧阳修等人的努力,才使祖宗语言文字免于蒙羞。
对于欧阳修这种政治上亲历过庆历新政,文学上也一直致力革新的“庆历士大夫”而言,读到苏轼之文,无疑心有戚戚焉。除了肯定苏轼对文学发展史的总结鞭辟入里,欧阳修还对其收放自如的文字驾驭能力赞不绝口。
欧阳修一方面哀叹“三十年后一定流行苏轼的文章,没有人肯读我的文章了”,另一方面,他乐于进贤,极力推赏苏轼。他派遣门人晁美叔登门向苏轼求教。
晁美叔拜访苏轼时,说道:“我跟着欧阳公求学多年,他要我来向你学习,说你一定会闻名天下,他应该会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出人头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