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两鬓苍苍翰林院
时间一晃就到了嘉祐四年(1059)正月。
按照往年习俗,京城元霄节要大闹花灯,万民出游,欢庆新春。然而,去年冬天以来,开封地区雨雪霏霏,天寒地冻,黄河不能行船,导致物资供应紧张,柴炭米蔬价格暴涨,百姓难耐饥寒,有上吊投井的,有活活冻死饿死的。
至于乡间,说尸横遍野也不为过。
作为父母官的欧阳修,自是心急如焚。一方面组织人员开仓放粮,赈灾救贫,并允许减免上半年的税负。一方面上奏《乞罢上元放灯札子》,请求仁宗罢免今年的元宵放灯活动,主要是这种活动带有娱乐性质,与民间弥漫的悲戚气氛不符,总不能百姓家里死人,官府却要过节,这反差毕竟太大了。
这个札子送上去没几天,仁宗便同意了。
欧阳修患上眼疾已届十载。自视力出现问题以后,欧阳修很少在夜晚看书。权知开封府以来,却每天都要在灯烛下批阅公文。去年年底开始双眼时常疼痛难忍,视力模糊,实在难以坚持工作,不得不几次告假,在家中调养。
正月里,欧阳修一直处在病休过程中。为了不贻误职事,他三次上书仁宗,请求免去开封府事,允许自己出知洪州。
朝廷鉴于欧阳修的健康状况,同意免除其知开封府职务。但是没有派他出知洪州,而是超转一官授他给事中,同提举在京诸司库务,让他在家赋闲养病。
二月末,仁宗亲临崇政殿,主考礼部奏名进士。自从上次殿试之后,仁宗调整了考官班子,基本上确定以欧阳修领衔。以他对欧阳修的了解,这是一个最少私心杂念的人,他也有自己的“朋党”,但大都是秉公行事,对别人的包容心也多些。
只可惜欧阳修的身体似乎越来越差了。
仁宗也想到了自己的健康状况,与欧阳修相比,更是不容乐观。他觉得这也许都是天命,包括迄今没有皇子降生。
这真叫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天,仁宗单独留下欧阳修,说是闲谈,聊聊琴棋书画。
欧阳修心想,千万不要提到永子。
可仁宗最后还是提到了永子。
仁宗说:“爱卿,你看我们不知不觉都要老了。”
欧阳修说:“陛下不老,陛下不会老,微臣身体不好,所以老得快些。”
仁宗道:“哈哈,不老只是一个愿望,到头来还是都要老去,如果老去了,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是么?”
欧阳修忐忑不安地说:“陛下说得对,人到了最后,任何东西都不能带走。”
仁宗说:“朕知道你手里还保存着钱使相赠送的永子,可不可以也让朕保管几日?朕以为,如果手里有了珍贵的永子,说不准就可以诞下小皇子了。”
欧阳修说:“回陛下,那些永子确实是给了歌伎范燕儿的,而范燕儿已不知去向。”
仁宗说:“哦,朕也听别人这样说过,看来你手里真的没有了。”
在欧阳修心目中,那些永子不属于他欧阳修,他只是代为钱使相保管,这仅仅是一种信任,与忠君与否无关。因此,如果愿意,仁宗完全可以取走他欧阳修的性命,但永子本可以,永子不属于当今皇上。
欧阳修身体已有好转,被任命为御试进士详定官,负责审定由初考官和复考官评定的成绩等次。仁宗亲笔书写“善经”二字赐给欧阳修,上次,仁宗也是亲笔书写二字相赠,题曰“文儒”,欧阳修保存于家中书箧。
详定地点在崇政殿后院,同事有翰林学士、集贤校理江休复,端明学士韩绛等人。
在崇政殿后院,欧阳修等人同样被关了个把月的“禁闭”,公事之余,依然饮酒赋诗。
院中有一株鞓红牡丹,这是牡丹花中的名贵品种,最初产于青州,又名青州红,因为花色深红,有似牛皮所制腰带的颜色,所以又称“鞓红”。欧阳修在滁州幽谷曾栽种过此花,如今睹物兴感,赋《禁中见鞓红牡丹》诗:
盛游西洛方年少,晚落南谯号醉翁。
白首归来玉堂署,君王殿后见鞓红。
实际上,欧阳修又想起了章敬亭。说不清为哪般,他感到滁州那起命案中有诸多蹊跷之处,后来他听说了那僧人是智仙后,万分诧异,猜想这其中可能有章敬亭的影子。至于章敬亭何以会与智仙相遇,他设想过几种可能,比如,智仙引诱,而智仙之所以能够引诱章敬亭,应该是因为他欧阳修的缘故。
那次,从醉翁亭上下来时,仿佛听谁说起,不远处的树林里闪过一个女子的身影,回忆起来,印象里智仙曾扭头往那片树林的方向看去,当时一行人正在互相交谈,多数微微低着头,眼睛却盯着路面,很少有谁扭头去看另外的方向,所以对智仙的这个动作印象特别深。
欧阳修一直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那就是章敬亭一直都在他身边不远处。设若这个判断无误,那么章敬亭出现在琅琊山就好理解了。他甚至觉得当初他在颖水岸边造访的那座寺庙,可能正是章敬亭的栖身之地。
欧阳修做过一个分外真切的梦。梦中看到了章敬亭。章敬亭对他说:“小妾没见过先生之前,先生是小妾的偶像,小妾自从见过先生,心里便只有先生了,再不变易。”
欧阳修说:“敬亭姑娘,我已是病老之身,恐怕不能给你什么希望了。”
章敬亭说:“无妨。先生在哪儿,小妾也会去哪儿,只要先生施恩让小妾见到先生,看到听到先生音容笑貌,小妾也就知足了。”
欧阳修说:“敬亭姑娘,你何必这样作践自己啊。欧阳修不值得你如此牺牲。”
章敬亭说:“先生啊,可能您也有所不知,真的爱,无所谓值得不值得。小妾余生,只是希望能距离您近一些,呼吸和您同样的呼吸,欣赏和您同样的欣赏,便死而无憾了。”
欧阳修曾吩咐门人晁美叔去滁州探访,了解百姓对他在任期间的评价,顺便到颍州采集一些当地风俗故事。晁美叔返回后,带回两个信息。
一是滁州百姓对欧阳修的评价。欧阳修宽简行政,明理冤狱,均平赋税,兴学重教,优渥鳏寡,滁州百姓怀念欧阳修。
二是颍州风俗故事。颍州有一歌伎,唤作敬亭,多才多艺,琴棋书画莫不精湛,曾与制置发运判官许元过从甚密,后得识欧阳修,便不知所踪。有人见过她入了寺庙,有人见过她去了滁州,有人见过她到了汴京。
欧阳修听罢,默默无言。如此说来,他的感觉可能八成是真实的,章敬亭似乎一直不曾远离,而是围绕在他的身边。可是她现在何方?她独自一人,如何生活?这样想着想着便陷入一团乱麻之中,再也理不出一个头绪来。
她为什么不来找他呢?
不过他还是希望那仅仅是一个梦境。不希望有人为他付出这样多。因为这注定是一个充满伤感的故事,就像与范燕儿的故事那样。
回首风华正茂的洛阳时代,追忆滁州任上的醉翁生涯,如今两鬓苍苍,入侍翰林院,眼前的花容依旧,人事却已沧桑。抚今追昔,不由感慨系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