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天机神通杂家法
曹孟德挑战的,会是怎样一个人呢?
刘备躺在自己厢房的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仍旧放不下曹操所说的话。
我真的跟他有相似之处么?
刘备再一次想到。
自卑与自我贬低,都是疾病,一种心理上的疾病。
可刘备仍然忍不住这样去想。
他很难不去这样想。
哪怕只是短暂的接触,刘备仍感受到了曹操身上所洋溢的自信。
那正是刘备没有,也是他所渴望的特质。
然而他做不到。
当每日所吃的两餐里见不到半点油腥,当冬日的寒风拂过,刘备只能裹着单薄的被褥瑟瑟发抖时。
过去数年里的记忆,仿佛一只巨手,将刘备的自信牢牢抓住。
每当他被夸赞时,刘备就会想起过去的自己。
在那样的瞬间,本该萌生的自信就像凛冽寒风中微弱的火苗,顷刻便熄灭了。
可这样的生活明明已经过去了,他刘备已经成为了卢植的弟子,他甚至可以去奢想可口的点心。
但每一个午夜,刘备仍会想起来那个瘦小又脆弱的自己。
他伸出手,用炁将桌上摆着的糕点摄了手中。
刘备轻柔地,像是手中捧着的是什么稀世珍宝一样,他缓慢的从方状的糕点上掰下一小块。
他用舌头将糕点在口腔中碾碎,绿豆本身的香气、糕点绵密的质感,以及过去从来不曾肖想的甜蜜,从舌尖迸裂出来。
泪水无声地流淌在刘备的脸上。
“这就是糕点的滋味啊,果然很好吃。”
刘备否决了他才从心里想过的话,他不是可以奢想糕点的味道,他已经在品尝糕点了。
这一刻,往日悬在空中的靴子终于落在了地上。
无论是公孙瓒还是卢植面前,刘备展现出的都不是自己真正的样子。
真实的他,敏感而自卑,谁会喜欢这样的人呢?
所以刘备装出一副开朗健谈的样子,仿佛这样就能骗过所有人。
但面具戴久了,似乎真的脱不下来了。
刘备才意识到,其实从张角踏入他家门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开始改变了。
只是他不敢承认。
因为当年张角携卢植拜访他家的那一天,隔着房门,刘备清晰地听见张角对卢植说的那句话。
“大汉天子,当由汉室宗亲中选贤与能,不可再立嫡长,以免往昔儿皇帝之祸乱。”
那一刻,儿时的妄语再次从耳边响起,那声音振聋发聩。
“他年我为天子,当乘此车盖。”
刘备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当他开始修行以后,他便意识到,自己听到的是一句何等惊人的言语。
因为张角何等修为,他怎会不晓得那时有一个稚童正在门外偷听。
即便要以张角是分身,仅是个没有修为的凡人做借口,卢植又该怎样解释?
那句话,不是张角说给卢植,而是张角说给他刘备的。
汉室宗亲,一个刘备父亲几乎说烂了的词。
因为只有提到这个身份,他那如尘埃一般的人生才有了别样的光彩与价值。
刘备在此之前从未想过,汉室宗亲这个身份会为他带来这样的转机。
他刘备何德何能做那大汉天子?
他不敢想。
他本不该想。
“但是糕点,真的好甜啊。”
刘备将在口中停留了许久的糕点咽下,眼中精光闪过,他向窗外瞥去。
夜深了,是该睡的时候了。
刘备闭上眼,炁流经全身,仅是片刻,他便沉入了安稳的梦乡。
只不过这次,他所梦见的并非那令他难忘的冬日,而是楼桑村那住巨大的桑树。
记忆中的桑树是如此高大,五丈余长,远远望见,其顶如车盖。
张角看着安眠的刘备,也收回了手。
他先前就在动用从神器中悟得的神通。
世间法门,从定义上来说?仅分三种。
以肉身为凭施展,称为武学。
以魂魄为依施展,名唤术法。
以神器为源施展,叫作神通。
神器乃天道所衍,其妙用怎会单薄。
使用者天姿越高,越是能从神器中悟得强大的神通,来展现神器真正的威能。
张角手中有两件神器。
天机令的第一道神通名为众生观,只要神器认主便可动用。其可察世间众生命运,从而窥见未来一角。
可惜众生观所窥命运乃是从天机令认主开始算起,此后由天机令主掀起的变化不在其中。
想要用天机令重新推算命运,张角就得花费数年删去天机令中已载的命运,然后再导入新的。
而天机令主有史可载者仅三人,武帝、王莽和张角。
前两位虽强,却都不是术士。故而所见未来也模糊不清,导致有了天机令所示命运既定,不可违逆的流言。
张角得到天机令后不久,就成功悟出了天机令的第二道神通,众生劫。
众生劫能将旁人送入天机令中,于内受乱世历练,虽然时间没法加速,可也能让人受益良多。
第三道神通,也就是今日张角在刘备与曹操身上所施的,则唤作众生遗。
这道神通相较前两道更显晦涩,它取自“缘所遗者,由诸众生遗”一句。
世界因缘而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因果。当象征因果的线彼此交错,它的起点便称作“缘起”,它分离的时刻便称为“缘灭”。
神通·众生遗能够推动不同的人之间结缘,人们会因这道神通而相遇,但所结出的缘分究竟是善缘还是孽缘,都全由结缘者决定。
这道神通看起来像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鸡肋,但在术士手中,它能发挥着无限的妙用。
“众生遗”配合术士的推演之能,就能达成一定程度上对未来命运的操纵。
张角所做的,只是推动了刘备和曹操相遇,其它的事情他都没有干涉,未来却在向着他所预想的方面前进。
在合适的时间,合适的地点,让合适的人彼此结缘,就能得出合适的结果。
而曹操和袁绍手中的天机子令,就是天机令的第四道神通众生弦。
名义上天机子令只能在洛阳城中可用,一旦离开洛阳城就形如废铁,但那是张角自己加上的限制。
事实上,天机令间的联系,无论天涯海角,均是瞬息而至。
不过哪怕是张角,得到天机令十二年,也只悟出了四道神通而已。
因为神通的领悟,不止与天赋相关,它还与命数有关。
张角有预感,天机令的第五道神通,将在十年后的甲子年衍化而出。
在此之前,张角仍需等待。
“不过刘备壮志已生,过些日子邀他来天机令中走一遭,想来就能完成真炁赋灵了。”
刘备的心态,张角其实早有察觉。
不过刘备的自卑针对的其实本质是像我这样的人怎么能当天子呢?
这种想法说实话也算得上志向远大,毕竟世上能当天子的本来就没几个。
而刘备,早晚能够想通这一点,需要的只是一个契机。
譬如,与曹操的相遇。
五岁的差距,若是在四十岁之后便显得无足轻重,完全能算是同一辈的人。
然而在二十岁前,五年的差距,便成功地让曹操成为了一个激励刘备的意象。
至于张角的其它计划,也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这倒不是说张角的算计天下无人能够匹敌,毕竟术士修为的提升只提高算力,可不增长布局。
只不过,张角的智慧未必惊世,但他的力量一定惊世。
而这惊世的力量,才是他推动计划顺利进行真正的保障。
兵家的军阵虽然强大,仍然组成他的士兵们相较张角实在太过薄弱。两者的差距已到了哪怕有兵家术法弥补,也无力回天的程度了。
张角如此尽心尽力培养接任人的原因其实在于,他是延光三年生人。
再过十年,他就到了花甲之年,届时鬼门关就要来临。若是世家借此发难,大局如何尚未可知。
所以张角必须趁着这十年的时间,将刘备、曹操这些人培养起来。
其实从天机令中窥见的命运看来,有一位最适合继承张角如今的衣钵。
可惜,那位张角心目中的继承人至今都没有出生,十年后的甲子年也才仅有三岁,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个具体的人物出生其实是一件远比几亿分之一还要渺小概率。
这方面张角倒是颇为感谢神器青史,哪怕仅是在天机令中的青史留名,现实也必然会出生
张角心念一定,将讯息由天机令传递到了卢植的子令上。
子令白光亮起,卢植微微阖目,将子令从身上取出。
“哼,建议我正式开始教导刘备武学了么。”
张角的口吻用的是老友间的建议,不过卢植知道,这恐怕又与张角的计划有关。
不过卢植对张角还是钦佩的,张角分身数千的修为固然举世罕见,但愿意将这数千化身都用于为民辛劳,就更加难得。
至于刘备练炁四年,就教他入门武道是否有些拔苗助长,卢植倒是不担心。
卢植收下刘备做弟子固然是张角的举荐,但让刘备继承他的衣钵却是卢植自己的决定。
刘备与真正的世家大族子弟在资源上没得比,像袁绍、袁沭都是五岁识字,六岁开始修行,在十四五岁时接触道脉。
刘备与他们之间差了五年的时间,但卢植相信,同期两者的性命修为固然有所差距,但不会相差太远。
原因也很简单,幼时身体和魂魄仍在增长,这段时期打好基础才是最重要的,不可能像成年后那样近乎疯狂的练炁。
卢植心中则更是早就为刘备想好了他应走的道脉。
武者共分三脉,极武,万象,混元。
卢植乃是杂家练炁士,这一门以“兼儒墨,合名法”,“于百家之道无不贯通”为特点。
虽然这个说法不无自我吹嘘的嫌疑,然而杂家融汇百家所长也是有一定成果的。
不然杂家也不至于能名列九流之中。
要知道,九流中的其它八家,均有不凡人物从学派中脱颖而出。
道儒两家自不必多提,都曾在大汉占据过一段时间的主流。
而如今当朝太傅张角所学的乃是阴阳家,其阴阳新论更是震惊了卢植。
法家曾在秦朝占据主流,农家则是万民生息所在。
墨家学派虽不太受大汉天子欢迎,在民间却是大行其道,他们的机关造物更是有神机之称。
纵横家也是历史上出了名的搅屎棍,扰动天下局面,他们当之无愧。
杂家相比之下,就逊色许多。
但卢植即便放眼大汉天下,也称得上一句精通兵法,学识不逊大儒,亦晓黄老之说,机关造物略通一二。
博从来不代表不精,所学驳杂对于大部分人来说会荒废了天赋。
卢植也认同这一点,所以他才会弟子众多,却都只是将自己所学的一部分教授给他们,以期能把所学传递下去。
直到张角为卢植送上刘备这个弟子,卢植才动了将自己所学全部传递下去的念头。
杂家是学派,而武者、术士、巫觋一类的则是道脉。
道脉与学派像是两个相交的圆,他们有不同之处,也有相同之处。
不过也并非没有例外,就像墨家就诞生出了墨客这一道脉。
墨家弟子未必都是墨客,但墨客一定曾是墨家弟子。
从这个角度看,道脉应该被包容在学派之中。
毕竟学派是一种思想,而道脉仅仅只是一种方法的总结。
卢植本人是一位术士,阴阳五行,奇门遁甲,河图洛书无所不会。
不过即便他所学甚杂,其中亦有特别精擅之法。
那就是儒家君子六艺的杂家版本。
杂家是经典的拿来主义,只要认定别的学派的思想好,那就采纳,如果不好,就摈弃。
以前好现在差,就删掉,以前差现在好,就请回来。
所以杂家没有所谓的传统,他们的核心思想很简单。
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从这个角度想,杂家跟儒家的关系也称得上渊源流长了。
不过这句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难。
最后在设想中,本应是流传最广的杂家,却成为了仅有刘备和卢植这类天才才能真正入门的学派。
这点卢植也感到无奈。
卢植是天才,也善于教人。可即便是他,也需要等到刘备这样天才的出现,才能放心地说一句,后继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