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你害怕，我还是要带你去看看底层的样子。”

    “好吧。”

    “凡是衣服不破的，都不算是底层。”

    说着，阿莉尔拉着安东尼下行了。

    刚下行约两米的高度，就感觉自己的大脑在颅内晃来晃去了。船底传来一阵令人目眩的甜臭味，这个味道并非越往下越浓，而是呆着的时间越久就越觉得习惯。虽然如此，在其中行走，即使习惯一阵，也会觉得像是四肢都被无形之绳捆在一块儿，总是迈不开腿脚，反而觉得跪下来更舒适。这边的垃圾桶是需要翻开方盖的，然而，方盖的用来翻上去的把手全都充满了粘稠的胶状物，似乎是鼻涕、代谢物以及一些名称暂不清楚的东西。同时其并不均匀，参杂了一些密度更大质地相对充实的可见或不可见物，使之触碰起来更有手感。也许头一回将其粘到手中者会萌生出一种将手部皮肉活生生剥下来的奇怪心理，却将会因自己的不注意而抹到身上的其他部位——只好一洗作罢。但是，这种垃圾桶整艘船上有近百个，光是把手就如此令人望而生怯，其内部又该如何呢？

    兴许曾有不经世事的孩童将或粘稠或坚固的鼻屎擤出来随手一扔，躺得横七竖八......更为形象的比喻：服装店的老板将废弃的人偶拖出去，很久不顾，它们也躺在不该由人躺的混杂着洗发水、涎、痰以及一些小生物的尸体的浅滩下的灰黑色凹凸地面上——可谁能想到呢？这种事情时时刻刻都在底层发生，只不过，不是人偶，而是活人。

    但是，也为其庆幸。能坐得了船、回得了家的人，都不能算惨的了。

    “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总有第二等级不相信，非说甚么‘国家兴盛，老百姓根本不苦！’之类的鬼话。实际上呢？只是他们自己不苦——他们怎么可能苦呢？他们可是跻身剥削金字塔前百分之三的中产好吗？大宋向第二等级彻底锁死了一切了解底层人民的渠道，使得他们成天活在虚假的所谓‘盛世’中。倘若让第二等级的人知道，一定不会如此！他们会造反的！”

    阿莉尔说得正起劲，安东尼将她突然打断。

    “我并不这么认为，第二等级得依靠真正的特权阶层生存。所以，即使第二等级知道了这个世界的真相、看破了统治阶级编织的盛世谎言，也不会反对统治阶级。相反的，更为卖力地为其服务。”

    “是么？安东尼，只怕不是的。”

    “可是他们得为了自己的生存而战斗啊！”

    “难道他们不能为自己的理想而战斗吗！”

    两人几乎要吼出来了。当他们结束后，仿佛尘埃落地，一切归于平静。

    安东尼打破了平静，他似乎有些沮丧，沮丧中夹带着细若游丝难以察觉的哭腔。

    “阿莉尔小姐，我很羡慕你......能保持一颗赤子之心......”

    “安东尼先生，那么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

    一个躺倒在地的人缓缓爬起。

    “这春风好冷！我走到康彼夫身边，低言道：‘剥削者来了。’见他半分未动，才知他是真的死了......”

    “......”

    “其实我一直有这么一个猜想......”

    “什么？”

    “这个猜想就是有没有可能......其实人类文明会在一百年内灭亡呢？”

    “倘若猜想为真，那么理想......不就永远成为了空中一道虚幻的霞光了吗？”

    阿莉尔不是那种价值观的卫道士，她很愿意与异教徒辩驳。

    “为什么？”

    “人类的文明的本质是分工合作的社会，必然，其产出的剩余价值养活了脱产者。”

    “脱产者的唯一生存方式为剥削社会中人所产出的剩余价值。”

    “意思就是，他们不剥削就活不了。”

    “于是，脱产者为了自己的生存，他们必须进一步地保证自己有从社会的人中持续获取剩余价值的能力。”

    “这种行为被称为剥削，这种能力则被称为权力。”

    “脱产者为了生存，必须要拥有权力。”

    “权力的直接来源是暴力。”

    “权力的根本来源是文明。”

    “文明即社会，社会的人必然产生劳动剩余价值，因此必然产生脱产者，脱产者的生存需要剥削社会的进行有效劳动的人，必然需要剥削前提，必然产生暴力，即权力。”

    “总结，权力的本质是脱产者的剥削需要的暴力，脱产者的来源则是产出剩余价值的社会的人，可产出剩余价值的社会的人则是文明的基石。”

    “收缩过程，得到结论。”

    “剥削来自文明，文明必然产生剥削。”

    “至于斯戈德所谓的‘理想公有制社会’不过是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一个由阴谋家所设计的用作意识形态以向隔壁部落发动‘圣战’的宗教性神祇。”

    “因为，只要有文明就会产生劳动剩余价值，只要有劳动剩余价值就会产生脱产者，只要有脱产者就会产生脱产者对有效劳动者的剥削。不存在无剥削状态的文明。”

    “还是那句话：剥削来自文明，文明必然产生剥削。”

    “民权党正是中了这个道理，所以它变成了一个新时代的帝国政府，没能建立斯戈德的理想社会。”

    “果然，屠龙少年终成恶龙啊。”

    “这不是依靠道德的约束可以控制的，这不是简单的地质灾害、气象灾害，这是避无可避的逻辑灾害。凡物，皆不例外。”

    “有了脱产者与劳动者，就分化出来了阶级。”

    “脱产者们为了保证剥削的稳定，必须稳固因阶级分化早已有之的剥削金字塔。”

    “自然环境所致：脱产者的剥削方式不一致、地理位置也同样的有所差异。这导致自诞生起，就是多个不同的脱产者集团。这些脱产者之间的根本利益一致，是剥削有效劳动者。”

    “阶级之间的矛盾是最大的矛盾，是被剥削者与剥削者的矛盾，远远大于同阶级的剥削者之间的矛盾。因为，同阶级社会的人根本利益一致。”

    “脱产者集团对现有生产资料规模的社会的有效劳动者的持续性长期剥削在理想状态中是可以永久运行的。”

    “然而，这就是问题所在。”

    “假设这个世界陷入了脱产者集团对现有生产资料规模的社会的有效劳动者的持续性长期剥削的永久运行开始了呢？”

    “换句话说，就是这个世界陷入了不可击破的剥削者为统治阶级的极权主义中呢？”

    “政治上，的确可以永久运行。然而，物理......不！政治上也不给它永久运行的机会。”

    “因为脱产者依靠权力生存，所以，脱产者有巩固、加强自己的权力的倾向——这是生存的必须。”

    “于是，脱产者的集团会为了整个集团的生存而尽可能增大自己的集团的规模，使得更多人在其中受利且受利质量不变甚至更多。以谋求其暴力的支持。同时，脱产者还会依靠暴力即权力占有更多生产资料以满足脱产者集团的生存。这往往会导致不同脱产者集团之间因生产资料而发生矛盾，即战争。”

    “然而，这种行为导致社会的有效劳动者的压力增加——他们需要产出更多的劳动剩余价值以养活愈加庞大的脱产者集团。”

    “事实上，当脱产者集团对于劳动剩余价值的需求量高于全社会有效劳动者的承载能力时，整个文明就崩溃而毁灭了。”

    “虽然，科学技术的发展可以提升生产力并创造新的生产资料以摆脱文明毁灭的结局。但是，科学技术的发展所必然导致的社会变革必然颠覆既有脱产者集团的阶级地位，因此，在理想条件下，脱产者集团必然尽其全力遏制科学技术的发展。”

    “事实上，脱产者集团之间因生产资料而发生的矛盾导致的竞争，既有脱产者集团落败，也会颠覆既有脱产者集团。为了在此竞争中胜利，脱产者集团可能会选择暂时不再遏制科学技术的发展，使得既有脱产者集团所处社会生产力提升，在此竞争中获得优势地位。举个例子：春秋，诸侯国之间为了竞争，采用铁器与牛耕，以及政治制度上的变革即‘变法’，颠覆奴隶主阶级的统治阶级地位。”

    “但是不要忘了，脱产者之间的矛盾说到底不是阶级矛盾，脱产者之间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所以，依靠制衡脱产者集团来发展文明是十分别扭且在逻辑上也是不可取的。”

    “现在，大宋的实利者已经开始蚕食经济改革的成果了。依我看，他们又要‘干坏事’了。”

    “说实话，不能指望改革一阵再蚕食改革成功一阵的方式来使文明苟且。因为改革能够使经济发展，是因为过去的生产力被统治阶级长期压制，现在有释放的机会，经济必定一飞冲天。但是，随着目前阶段的技术都被人类实践运用出来了，生产力到达目前生产水平的极限。正是因为生产力已经到达目前生产水平的极限了，所以想要依靠第二次改革使经济一飞冲天完全是痴心妄想。”

    “所有路径都走不通，人类文明必然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