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渔歌

第十七章:来自过去的碎片:风的故事【part1】

    温和的夏天,一阵暖风吹来卡拉库姆沙漠富含有机物的沙砾。它好奇地四处张望,亚平宁半岛南部的塔兰托正是小麦成片成熟的日子。它们在十月入土,在八月重生。

    暖风继续西进北上,从天然石拱下钻过,在亚速海北部的峡湾掀起波光粼粼。

    自由自在的风淘气地上窜下跳,最终扶摇而上,最终在瓦尔代高地化作一口热气,一条小溪便被创造了出来。

    风带上小溪的消息,风的幸福,汇入了第聂伯河。

    随着风逐渐向南,它感到了一丝不欢快。

    空中笼罩着高楼般厚的乌云,它并不是刚果那种翻腾的乌云,而是死气沉沉的、仿佛岿然不动的巨石。远看不察觉,直到混入水中的风嗅到了一丝酸涩的味道,这味道随即加重,愈来愈重。一座座、上万座工厂正铺天盖地地袭来。它们上面排放浓烟,下面排放污水。风探出已经被束缚住一半的头,工厂的锅炉里似乎燃烧着地底下挖出来的煤炭,可它一晃神,清醒过来,无数活生生的活人正在锅炉里。有的痛哭着不停捶打锅炉壁;有的母子相依,母亲刀片似薄的嘴唇自然衔不来比刀片更薄的孩子,只能在安慰之余在内心浮现一些悲楚的叹息;有的人皮包着骨头,就像被遗弃在屋子一角的柴火,已经放弃了挣扎,在一个角落里,任由皮肉在火堆中劈里啪啦作响——他们正作为燃料供养这个工厂、这无数个工厂,直到被一次更猛烈的大火吞噬。

    风很害怕,它想逃离。

    然而,它的手脚已经被第聂伯河污染的水捆绑在了一块,只好随波逐流,在工厂的废烟间划过,不甘地呜呜作响。

    继续随着第聂伯河往下,一座充满行尸走肉的城市被展现在涉世未深的风面前。

    ——贝洛伯格。

    贝洛伯格一定是特例!不可能全世界都如此黑暗!

    风暗自发誓。

    它决心前往新世界,大洋彼岸的新世界。

    其他的小溪们嘲笑道。

    “新世界有什么好的?新世界差得要命!我们这边多好?!!”

    老成的第聂伯河按住小溪们,道。

    “风,你确实不该去新世界......”

    “不行,我心意已决,我要解开浑身污垢的束缚,去新世界追求自由了!”

    “其实......全世界都很差,不止贝洛伯格,去了也没用。”

    “你说什么!!!你说贝洛伯格差......”

    第聂伯河在再次按住那群小溪们,训斥道。

    “你们叫什么叫?明明全世界都是垃圾!新世界是!这里也是!”

    小溪们闭嘴了。

    “我并不那么认为啊!这世界,一定有一方净土!”

    “不一定。”

    “啊?”

    “或者说,整个帝国、整个世界都如此,没什么不一样的呢?”

    “我不信!”

    风倔强地说。

    “飞龙削亢翱天外,何闻草芥蝼蚁亲?”

    第聂伯河笑着留下了这段话。

    风终于进入了黑海,几经周折,穿过地中海,跨越大西洋,终于到达了新世界。

    很显然,它把第聂伯河的话当成了耳边风

    “可是......”

    “第聂伯河没说错......这个世界都是肮脏的......”

    大洋彼岸,所谓的“一方净土”,一样建满了血肉的工厂。

    风失魂落魄地回到第聂伯河。

    它丧失了最初的形状,就这么永远地在污秽中沉沦着,直到......无人再能认出它来。

    第二年,又有自由自在的风吹拂过瓦尔代高地......

    “好咯!故事讲完了,这个故事怎么样?还不赖吧?”

    老永子故作玄秘,神经兮兮地合上故事书,因为他已经讲完了《风的故事》

    “你个疯子!离俺孩子远些!快滚开!别炫耀你海对岸学的几本破书!”

    围着老永子的孩子们大多被葛太太吓跑,因为他们都要回去找他们的母亲了。

    老永子打趣道。

    “葛太太!这可还是洒家学的!不是‘窃’的啦?”

    “滚!天天‘洒家’来‘洒家’去的,俺个粗人都嫌你!”

    “好咧!”

    老永子不知好歹地歪头客气一笑,却等葛太太转身离开后,只得无奈叹气,准备离开。

    “永叔!”

    分不清男女的童声从老永子身后传来,清脆的声响空灵得令人沉醉,它似乎洗净了世上的所有肮脏,就像教堂里镶嵌着宝石的银杯里的圣水......

    不!它没有被银杯所约束,这个比喻不恰当。

    “真像一阵自由的风......”

    老永子暗自想到此,不禁失了神,在土篱笆围成的院子里,搭配着小鸡与黄狗的叫唤声,痴痴地抬头望向无边无际的天空。

    “永叔!”

    童声再次传来,从老永子的大腿根处传来。老永子同时也感受到了衣角的一角被拉住的感觉,有人在拽着他。

    老永子低头看去,是一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小女孩痴傻地杵在自己身后。深深浅浅的污渍有的灰有的黄,有的粉尘状有的浓稠状,从头到脸再到破布缝制而如今又破了几个去年打上的补丁的小衣裳,兴许能找到光洁的位置与其他部分所对比,但是这幼稚的笑总归和脸上、膝盖上的淤青与化的脓合于一体还是令人心生不知何处何时出现而愈来愈严重的绞痛。

    “你怎莫不让那个葛姐吓跑回去找自己娘?”

    老永子笑着蹲下,一条大黄狗从他的胯下钻过,猛地扑上了一只鸡。

    “永叔,俺......俺娘没了!”

    “咋这回事儿?你叫啥个名儿?”

    “俺是布伦登·沃森。”

    “小男孩?”

    “俺是女的。”

    “啊?那干啥用个男名?”

    “俺不晓得......”

    布伦登说着说着就哭出来了。

    “俺娘没了!俺娘没了!俺娘要俺找你永叔!俺娘要俺找你永......”

    说着说着,哭腔就从喉咙下涌上来了,随后就像眼睛融化了一般,泪与鼻涕齐下。在缩回两三次鼻涕后,终于头扬天,放声大哭。

    老永子手中生着数只老茧,它们放出菌丝般的裂隙,互相交叉纵横。

    老永子掏出了一颗糖果,包装很简单的糖果,薄薄的半透明乳白色糖纸里盛着一块洁白的粗糙小方块。

    “我请你没关系的。”

    她把糖一口气吸入口中,不敢咀嚼不敢吞咽,只是舌头将其包裹。

    布伦登扑进老永子怀里,死死地搂住老永子的肩膀。

    “唉!我想跟你讲一些东西,可能你这个年纪不太懂。”

    “你也许现在也不会听。”

    “世界伊始,那时的物质运动混乱,偶然间组成了生物。”

    “然而......”

    “河流冲刷岩石,牢固者留存,不牢者分崩离析。”

    “时间冲刷生命,求生者留存,绝望者分崩离析。”

    “最终,只有有求生欲的生命活了下来。”

    “所以,人,还有天地万物,一切生灵来到这个世界上,都没有带着任何使命。”

    “我们只是正好是有求生欲的那些生命罢了......”

    “但是,怎么就能保证活着就比死了舒适呢?”

    “因为活着才有痛苦存在,所以......”

    “不必多说了。”

    “众生皆苦,却都有求生的欲望,而无法解脱。”

    “我希望,你能够在未来尚未得到解脱的日子里尽量要让自己开心些。”

    “众生皆苦,渡一渡自己吧......”

    “毕竟,生命也就只是一个体验的过程......没有任何别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