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新凉算是看出来了，这事是不能善了了。

    “师兄想怎么办？”

    梁怀瑾说道：“我要你去停云峰自首。”

    “自首是断然不可能的。”

    九酝宗规矩森严，停云峰掌律更是铁面无私。上有所行，下有所效，停云峰的弟子都是个执拗于门规的。向停云峰自首，他还能落个好？

    贺新凉想了想说道：“师兄来找我，究竟是因为梁怀人，还是因为梁长老？”

    梁怀瑾不吭声。但是听见梁长老的名号，梁怀瑾眼中有一闪而逝的不屑。

    梁家在皇朝神都也是经年传世的大家族，如今已经没落了许多。梁长老并不是主家这一支出身，只是旁支，但因为九酝宗的地位，梁家也只能仰仗其鼻息。

    梁长老的为人，梁怀瑾是知道的，因此更是不屑。

    所以他才想着拜入九酝宗，奋力修行，待到一代新人换旧人，梁家便不用再仰人鼻息。

    梁怀人这件事，他原是不想管的。梁怀人在外门的所作所为，打听一下便可知道。可梁长老施压，他无可奈何。

    梁怀瑾说道：“梁长老想让我废了你，落得个跟梁怀人一样的下场。”

    梁怀人那是自作自受，因为他一个人，就要让我违背门规狠下毒手？

    去他娘的梁长老。

    梁怀瑾冷冷一笑：“但我不愿这么做。你既然不愿去自首，那便这样吧。若你能接住我全力三招，这件事我就不追究了。”

    “好。”

    木剑“空青”握在手中，贺新凉说道：“师兄可以出手了。”

    梁怀瑾并双指作剑，枯梅剑意凝聚，一指挥出。

    冷意凝霜，飞雪流霰。剑意所过，地面都结了白霜，更有一股肃杀的锋锐冷意。

    这一剑是《枯梅剑诀》当中的“飞雪送春”。

    本是春归，却送春去。周围的生机被这一剑覆盖，显现凋零枯敝之感。

    贺新凉如临大敌，也不敢施展那半吊子的枯梅剑诀，而是用的万象剑经的招式。此剑乃是《万象剑经》八部十六式当中的山部，名“高山仰止”。

    高山仰止，景行行止。

    山势在高，岿然不动。地上万物所见，自然拜服。

    贺新凉持守剑式，仿佛真如山势厚重一般，任枯梅剑意袭来，他自岿然不动。

    贺新凉在山洞中感悟先人剑意，便是以此招镇守本身。因此他对这一招最有信心，最是熟练。

    枯梅剑意袭来，贺新凉身上转瞬间结了霜，几乎要变作一个冰人。寒意化作一柄柄细针般的冰晶小剑，肉眼看不见，朝着毛孔向贺新凉体内扎去。

    正应了那句，无孔不入。

    贺新凉体内真元随剑招运转，早已将周身毛孔护住，却还是又冷又冰又痛。

    他甚至觉得手脚正在逐渐麻木，被冻得渐渐失去知觉。

    忽然剑意一变，在周围霜雪当中，生长出一根细枝，枝头挂着朵朵梅花。梅花绽放，剑意四绽。

    贺新凉脸色一变，剑招一变，山崩地裂，转守为攻。

    《万象剑经》八部十六式，乃是天者风云星雷，地者山川河海。每一部皆有两式变化，一攻一守。

    地山部两式便是“高山仰止”，“地崩山摧”。

    真元随着剑式爆发，如山势崩塌，乱石滚落，万物尽毁，要将那柔弱的梅枝镇压。

    只是数朵梅花花瓣凋落，无风自动，从山石缝隙间缓缓飘过，来到贺新凉身边。

    点点红梅，片片纷飞。

    等到了眼前，梅花瓣才展露本质，竟是一道道最为精纯的剑意。

    红梅不是梅，而是剑意凝就，瞬间将贺新凉身体洞穿。红梅染血，更显娇艳。兴许是梁怀瑾手下留情，伤口大多在手脚，不在脏腑。

    梁怀瑾叹了口气。能以神意境圆满修为，在他手中走过两招，便足矣说明此子前途可期。

    “可以了，第三招你决计接不住。”

    梁怀瑾说道：“按照之前所说，你要去停云峰自首，且不得将今日之事说出来。谈鑫，我们走。”

    梁怀瑾叫了谈鑫，准备离去。

    “别走，我还能接第三招。”

    梁怀瑾听见声音，有些诧异。回过头来看着他，梁怀瑾摇摇头：“接了第三招，你会死。”

    贺新凉嘴角挑起，笑容坚决。

    梁怀瑾问道：“你为什么如此坚持？”

    弄得他都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恶人了。

    贺新凉有些奇怪地看着他：“你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你以为梁长老真正要对付的，是我这么一个无名小卒？”

    梁怀瑾先是困惑，而后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有些变化。

    “没错，他要对付的，实际是陆卷耳。我只是一个引子。”贺新凉毫不客气揭开事实：“梁长老顾忌陆家，不敢亲自对陆卷耳下手，所以才让你来弄这么一出。”

    “只要我去自首，停云峰顺理成章有理由继续追查下去，继而追查到与我交好的陆卷耳身上。而这一切，梁长老甚至都不需要出面。”

    “梁长老把自己隐藏在幕后，即便我将今日的事捅出去，也只会是你受到处罚。你也只是一颗任人驱使和舍弃的棋子罢了。”

    梁怀瑾脸色变了又变，他能听的出来，对方的话只是单纯攻心。却难以否认，因为梁长老就是这样的人。

    谈鑫见梁怀瑾脸色不对，赶紧道：“师兄，不要受他挑拨。”

    梁怀瑾摆了摆手：“我心中有数。”

    贺新凉便道：“现在最好的办法，是你让我接了第三招。如此一来，我便不用出卖友人，你也有理由向梁长老交差。同时我保证，不会将今天之事说出去。”

    梁怀瑾思考良久，罢了飞出一道剑意。

    “我承认你或许说得对，但我也不想就这么放过你。所以我不会留手，你若能接下第三招，我立刻就走。”

    枯梅剑意本是孤傲清冷，此刻却一转常态。冰冷当中，却有一股春意隐藏。

    春意绽放，那冰雪消融，直至山花浪漫。

    簇簇梅花绽开，是为报春。贺新凉恍惚之间，周遭仿佛变成一片梅花林，片片红梅织连成锦。隐约梅林当中，有一人伸手摘花，以花作剑，向他斩来。

    梁怀瑾自认为他接不下这招，因为这招是枯梅剑诀当中，威力仅在“零落尘泥”之下。但那最强一招施展起来，代价太大，是同归于尽之招。

    所以，这一招，才是枯梅剑诀最为人熟知的最强一招。

    此招名为，“待到山花浪漫时”。

    贺新凉见着剑意袭来，满林梅花顷刻泻落，只留一剑。

    剑招再现，高山仰止。

    只一瞬间，高山崩塌。山势再高，梅花总在其上。梅花一绽，剑招崩溃。

    贺新凉顺势转守为攻，地崩山摧。

    但梅花飘零，柔似飘雪。柔以胜刚，故刚不能制柔。剑式再度崩溃，剑意已至面前。

    刹那间，贺新凉变了。

    不是人变，而是意变。

    一道剑意冲天而起，如青鸟高飞，一往无前。风雨不可阻挡，势要破海而行。

    剑意锋锐，仅在贺新凉身前三寸，却能将一切梅花卸向两边，与枯梅剑意交锋。

    似乎有两剑相交之声响，又似乎无声无息。贺新凉所用剑意被逼回体内，枯梅剑意寸寸崩毁，寸寸前进。贺新凉身躯一路倒飞，砸在山壁上。

    烟尘散去，贺新凉从砸出来的坑洞中走出，鲜血染红了大片衣衫。

    只那眼神，带着一股坚韧，似乎再来百次千次，也不会改变心意。

    梁怀瑾深深看了一眼他，说道：“我们走。”

    谈鑫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应了一声，跟在梁怀瑾身后。

    两人都知道，贺新凉此人，只要不出意外，日后必成大器。

    “等等。”

    这一次，是贺新凉主动叫停了梁怀瑾。

    梁怀瑾转过身：“你还有事？”

    贺新凉擦干净嘴角的血，问出一个问题：“你知道梁怀人如今怎么样了吗？”

    梁怀瑾好奇道：“你这么问，是出于什么心理？愧疚？”

    贺新凉摇摇头：“如果你想知道当时更多内情，可以去找他。”

    梁怀瑾神色一愣，难道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

    “他如今，应该在平湖镇。”

    说罢，贺新凉拖着受伤的躯体离开。

    梁怀瑾却很奇怪，为什么梁怀瑾没有回梁家，而是去了平湖镇？难道是变成了废人不敢回去？为什么连梁长老都没有说，贺新凉却能知道梁怀人所在？

    梁怀瑾看向谈鑫：“你怎么觉得？”

    谈鑫老老实实摇头：“不知道，若如他所说，真的另有内情。可能真要找到梁怀人，才能知道了。”

    他看了看沉思的梁怀瑾，问道：“师兄要去找他吗？”

    梁怀瑾沉思后，叹了口气。

    “不去，就算另有内情，也与我无关。”

    两人没有停留，匆匆下山去了。

    ……

    梁怀瑾自认为此事做得隐秘，却不知从一开始，就落在了某人的眼中。

    一道身着素衣的清冷身影，看着梁怀瑾离去。随后看向藏剑峰的寒潭方向，那边是贺新凉离开的方向。

    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看不见的弧度，仿佛一如某人初见时，春光明媚。

    很快她收敛了笑容，被一股清冷感代替。

    如今的她，已经很少这么笑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