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妖和睦，如此场景不多见了。

    大恒皇朝之后，仙门和朝廷便定下人妖有别，不得混居。妖灵只能活动于深山中，遮掩行迹，不得随意显露于人前。

    此举也是为了避免人妖冲突。

    毕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是常人多有的想法。

    即便是周伯畅，也不得不承认，当初乱世中的竹山山主，确实有过人之处。否则怎能令人妖和睦，共同敬重？

    碧灵君望着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一股酸楚不禁涌上心头。

    他拉着胡途和鹿老的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我记得当初我将你们安全送走，你们怎么会在这里？”

    胡途却道：“老夫虽是一介凡人，却也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怎能让山主一人牺牲？”

    鹿老也道：“当初大战杀戮过重，天降星雨，地龙翻身。天地皆发杀机，死去群妖怨气混合地底疠气融入地脉，竹山顷刻就要化作死绝之域。山主舍身镇压地脉，我们怎能一走了之。”

    “所以在您镇压地脉之后，我们紧跟其后，才抢下一缕神魂交给小松子。否则，怎会有今日再度相见的机会。”

    碧灵君死死抓住两位老者的手腕道：“我那是不得已而为，此事皆因我起，就该因我而终。你们不该跟来，应该好好活下去！”

    胡途却道：“我等并不后悔。”

    “对，为了山主，我们不后悔。”

    “不后悔！”

    “不后悔！”

    一声接一声的“不后悔”从那些熟悉的面孔中传出。声音微弱，却坚定不已。

    “况且，我们救下山主，山主也在庇佑着我们。”鹿老将一颗拇指大小的种子，交到碧灵君手中。

    “需要活下去的，不是我们，而是山主你。这是你从前的力量，是时候取回去了。”

    两位老者的身形逐渐暗淡，周围的光团也暗淡许多。

    胡途已逾知天命，心中有感：“我们该走了，山主望自珍重。万般过往如云烟，无需再自责了。”

    鹿老则是更像长辈：“山主，往后要照顾好自己，不能再像从前那般贪玩了。”

    碧灵君抹去泪眼，说道：“我会的。”

    一众凡人妖灵残留神魂满意地点头挥手，渐渐消失。

    碧灵君抓住种子，融入体内，神情坚毅道：“我们开始吧，两位请为我护法。”

    贺新凉同周伯畅对视一眼，笑道：“碧灵君请安心施为。”

    碧灵君身化青光，融入枯萎的大树当中。一抹崭新的生机，于大树底部冒头。

    那是一截嫩绿的枝条，带着最为清新的露珠。

    身后大树缓缓化作尘土散去，但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大树中残余的力量，不过是被碧灵君重新取了回去。

    恢复本我的碧灵君，所能施展的，不再仅仅是提炼瘴气，而是真正的净化。

    树苗快速长大，虽没有干枯大树那般大小，仅有一人高。当中所蕴含的生机，实则已经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

    “两位，我要净化瘴气，连通竹山地脉，以地脉之力将此地积累千年的怨气、瘴气、疠气一同净化。稍后可能有一点小麻烦，还请两位出手。”

    两道碧光垂落，没入贺新凉和周伯畅体内。

    “我为两位施加庇护，可不受一应污秽侵蚀。”

    周伯畅手中紫竹白毫笔受碧光洗炼，更具灵性，有汇聚文思，启迪智慧之功效。也就是周伯畅走的乃是文道，不是仙门符道修士，否则这支笔所化之符，更添三分灵应。

    贺新凉也掏出木剑，受了碧光洗炼。

    黝黑的木剑更加粗糙，本来就是木头，如今得了生机，竟在剑柄处，长出两片叶子来。

    贺新凉摸摸碧绿的叶片，笑道：“倒是活了。”

    随着碧灵君行动，生机向着周围蔓延，一应瘴气、疠气等污秽，都冰消瓦解。

    可唯独当初死在竹山的众多生灵，所成怨气经过千年积累，早已生出了怨妖，不愿就此消失。

    怨妖聚拢瘴气，化作一头奇形怪状的妖兽。手脚身躯头颅都是都不同妖兽拼凑而来，数目也明显不对。

    漆黑妖气逼人，贺新凉划出一剑，乃是先前于山主寿宴中展露过的《枯梅剑诀》。

    数枝梅！

    此时施展而出，却是一片梅林，梅花成海。

    无数梅花皆是剑意，花开剑出，剑意成海。

    周伯畅见状，也提笔写到：“梅花香自苦寒来，宝剑锋从磨砺出。”

    金灿灿的大字于空中一闪而逝，化作花海剑意当中。

    当即花海生出更多变化，每一朵梅花都化作宝剑，成千上万，难以计数，淹没而去。

    ……

    核心之外的众人翘首以盼，并不知道当中发生了什么。

    唯有山主瑟僩对竹山地脉最为敏锐，感知到有人调动竹山地脉之力，当即放开权限，任他取用。

    一时间，整座竹山之内的天地元气蜂拥而至，竟如同旋涡一般。

    天上血月霎时消退，月朗风清，平静祥和。

    周围瘴气消退，大地被一股生机笼罩。自山崩之后，寸草不生的大地，如今生出点点绿色。

    废墟当中，最先冒头的，永远是草。

    绿草铺地，快速繁盛。而后自草地当中，开出种种小花来。黄的白的，小巧可爱。

    很快，肉山当中的核心如蛛网破碎，当中的瘴气已经全部被净化干净。

    贺新凉三人现身。

    瑟僩拍手迎接：“恭喜山主回归本相。”

    碧灵君摇摇头：“我如今已不是山主，你治理竹山多年，才当得上山主的称呼。过去竹山早已不在，山主亦不在了，如今便只有一颗新的种子，也只有碧灵君。”

    瑟僩也不拒绝，便道：“那便恭喜碧灵道友了。”

    碧灵君往四周看看，问道：“十八公呢？”

    十八公现身，跪拜道：“老朽拜见山主。”

    碧灵君连忙将十八公扶起：“十八公何必如此？碧灵承蒙您照顾，早已将您当成了自家长辈。”

    碧灵君恢复记忆，哪里还认不出，十八公便是当初庇护一众弱小凡人妖灵的老松。也是鹿老口中的小松子。

    十八公热泪盈眶，激动道：“当年山主身殒，胡老和狐老领一众人舍命护下山主遗留的一颗种子，并从山主本体上折下一枝，交由老朽保管。”

    “老朽以此培养，本想留个念想，不想真和山主有再见之日。”

    碧灵君回想当初诞生灵智时，十八公一如现在般激动。

    “他二老为我所做一切，我已知晓，我当为他们照顾后人。十八公也莫要再唤我山主了，还是唤我碧灵吧。如今，我身边便只有您一位亲人了。”

    ……

    望着那一边热泪盈眶，周伯畅也在为王子牛治伤，贺新凉左右无事，便打量面前的肉山来。

    虽然瘴气已消，怪物已死，肉山却还在。

    “你在看什么？”山主瑟僩问道。

    “我在想，这么大的肉山，该怎么处理？”

    肉山不仅仅是肉山，更是众多妖物肢体的缝合，当中还蕴含着妖气。如果不尽快处理，当中妖气散开也是灾害。

    “这个简单。”

    瑟僩随手掐了个诀，使了个火焚术。

    青色的火苗将肉山点燃，肉山庞大，顿时成了熊熊烈火。

    “待尘埃落定，草木会掩盖一切。”

    贺新凉见他处理如此简单粗暴，顿时没了兴趣。

    “山主可知，胡家村还有幸存者？”

    瑟僩眉头一挑，说道：“哦？这还真是不知。胡家村灭村，他却能独活，想来是命不该绝。”

    “那你可知他们认为胡家村的灭村，是你手下的白首妖将导致的？”

    白欢从远处走来，乍然听见这话，顿时哭笑不得道：“我？”

    瑟僩捧腹大笑，拍着白欢的肩膀，哈哈道：“让你平时不苟言笑，旁人都以为你是个心狠手辣的主。”

    白欢忍住将肩膀上的手拂开的冲动，说到：“你说的那个幸存者，我也知道。当时我将压住她的墙体挪开，见她没什么事，便离开了。”

    “想来是狐媪只见着我在胡家村废墟中奔走，便肆意猜想，以为是我导致了山崩。”

    贺新郎奇怪道：“你知道是狐媪？”

    “自然，她身上的狐狸味，离了狐村可盖不住，我怎能闻不到。山主设宴，偏她又没来，还不是心里有鬼。”

    白欢怒道：“这狐媪平日最爱散播流言，下次便要好好治她。”

    贺新凉顿时哑口无言，他轻信了狐媪的话，如今也有些心虚。

    “狐媪，可是狐老的后人？”

    碧灵君同十八公走来。狐老，同鹿老一般，都是碧灵君当山主时的左膀右臂。只是狐老在大战开始没多久，便惨遭毒手。

    十八公说道：“正是。狐老那一窝小狐狸，代代繁衍，狐媪算是第五代了。”

    “那凡人胡家村？”

    十八公如他所想般点头道：“是胡途老先生的后人。当年老朽将他们迁出竹山，许是机缘巧合，兰因絮果，他的一支血脉竟又回到此处，建立了一个胡家村。”

    “这么说来，那个幸存者，也是胡老的后人了。”

    碧灵君想了想，对瑟僩道：“还请山主看在我的面子上，饶了狐媪。”

    瑟僩笑道：“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无非是几句流言罢了，不痛不痒。”

    碧灵君又道：“那位幸存者……”

    贺新凉提醒道：“叫胡吉祥，是个很可爱的小姑娘。”

    碧灵君冲他点了点头，继续道：“小吉祥便继续生活在狐村中，我亦会亲自照顾。”

    瑟僩摆摆手，没什么意见。

    虽说皇朝有令，人妖不能混居。但区区一个小姑娘，大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

    瑟僩转头道：“王掌令，你说呢？”

    王子牛坐在地上，接受周伯畅的治疗，淡淡道：“你是竹山山主，你说了算。”

    瑟僩继续看向周伯畅。

    周伯畅微微一笑：“我也没意见。只是人妖混居终究不是长久之计，妖者长寿，人却易老，往后便有麻烦。待小姑娘长大了，应该让她自己抉择去留。”

    见她这么说，瑟僩更加没意见了。

    待一切处理完毕，便是离去时刻。

    天已泛白，晨曦微亮。

    正是上路之时。

    碧灵君同十八公要去狐村，看望狐媪和胡吉祥。瑟僩领着两妖将，回了竹山继续享乐。周伯畅也要和王子牛同去，回清江府缉拿司记录此次事件。

    唯独贺新凉，一人来，一人去。

    相伴者，唯一马也。

    ……

    众人离去后，肉山燃烧殆尽，被草木掩盖。

    无人知晓，地底深处，有一物发生了奇妙的变化。

    瘴气、怨气、妖气、疠气……

    种种力量涌入这里，被一座大墓吸收。墓室当中，尘封已久的朱漆棺椁打开了盖子，伸出了苍白的手。

    一道黑影突然出现在墓室中央，口中发出着晦涩的咒言。

    棺椁彻底打开，当中的人坐起身来，猩红的眼睛透过散乱的头发看向黑影，嘴角流露残忍笑意。

    “是你唤醒了我，真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