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93年，网红景点洪崖洞还不存在，外地人来重庆一般都是去解放碑，他这次也没例外，跟谢安惠带着蒋怡去临江门、解放碑逛了一圈。

    解放碑以前叫“抗战胜利纪功碑”，碑下埋着美国总统罗斯福写给中国人民的二战胜利祝贺信，解放后改名为“抗战胜利纪功碑暨人民解放纪念碑”，因此不管是精神上，还是行政上，解放碑都是绝对的CQ市中心。碑尖部分有几面摆钟，可惜年久失修已经停摆，赵清笑嘻嘻地道：“我们重庆有句歇后语，就叫解放碑的钟——摆都不摆了。”

    “摆”在这里是“摆谈”的意思，四川重庆人往往喜欢用“摆都不摆了”来形容某件事或者某个人非常厉害，翻译成普通话就是“牛逼到不需要多说”。比如“嗨，他的专业技术，那真是解放碑的钟，摆都不摆了！”

    蒋怡顿时觉得这歇后语好生有趣，微笑道：“你们重庆咋个回事，这么重要的碑，都不说修一下……能花几个钱。”赵清笑嘻嘻地道：“重庆人民赚的钱，不是都交给成都去用了吗。”

    成渝两市从建国以后就相爱相杀。重庆建国初期就是直辖市和西南首府，后来因为某些说不出来的原因，被抹下来分给四川。它在近代史上开埠极早，又是沿江的工业大城市，国民生产总值从未掉出过全国前五，素来是上缴利税的大户，90年代初一个市上缴的利税就超过广东全省。

    偏偏行政地位比成都低了一级，因此创造的利税只得乖乖上交给SC省，然后补贴建设成都，自己的城市建设反而没钱去搞，连解放碑这种脸面建筑都没办法去维修，重庆官方和民间对此一向多有不满，以至于后来最高级的理论官媒《求是》杂志刊文呼吁要给重庆修生养息的机会，不能再这样一味压榨索取，由此才慢慢开启了重庆从计划单列到直辖之路。

    这都是后话，暂且不提，蒋怡是土生土长的成都妹子，听了以后只是白了他一眼，一本正经地道：“造谣要有证据。”

    赵清跟谢安惠同时噗嗤笑出来，谢安惠一边笑一边看到蒋怡那张正经严肃的俏脸，更觉反差冷萌，蒋怡兀自没意识到刚刚说了病句，奇怪地看着他两个，问道：“有啥子好笑的唻？”

    谢安惠笑得腰都直不起来：“怡宝……倘若有证据的话，那还叫造谣吗？……”蒋怡这才明白过来，又是尴尬又是好笑，皱眉道：“讨厌！”

    三个年轻人说说笑笑闹闹，却不知道这一天，这一刻，已然悄悄地，不经意地深刻在大家的记忆之中，几十年后他们都会偶然想起来，在90年代初期，在重庆破破烂烂的城建中，在这个灰蒙蒙的冬日，三个少男少女曾经这个快乐纯真，无忧无虑的时刻。

    蒋怡蒋怡就算之前来过一次重庆，依旧被这山城独特的地理面貌震撼到了，几个人逛到临江门，抬头看到高处远远地有个建筑，外墙写着“水云涧”三个大字，好奇地问：“那是啥子地方唻？名字多有诗意的！”赵清介绍道：“据说那是临江门最好的茶楼，可以看着江景慢慢打发时间。”蒋怡一下来了兴趣，提议去喝杯茶。

    那茶楼看着近，走起来却远得很，他们爬坡上坎好半天才走到，赵清谢安惠是习惯了重庆的路，蒋怡这成都平原长大的女孩子却是受不了，只走得香汗淋漓气喘吁吁，找了个看江的位置坐下，各自点了茶水。

    这水云涧是高档茶楼，绝非赵清以前常去的乌七八糟的街边小茶馆可比，价格也是令人咂舌，赵清硬着头皮付了账，蒋怡却不知道赵清这些苦处，皱着眉头捏了捏自己双腿，谢安惠笑嘻嘻地看着她问：“怡宝，是不是感觉小腿都快抽筋啦？”

    蒋怡点点头，感叹道：“重庆的路真难走，又不能骑自行车，没法想象你们在这住一辈子……”赵清笑道：“习惯了就好啦。”蒋怡白了他一眼：“我才不要习惯。”

    谢安惠取笑道：“怡宝也没必要去习惯……除非……她以后嫁来重庆！嘻嘻！”蒋怡脸一红，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清在旁边拍手道：“好主意！好主意！怡宝以后在重庆找个男朋友嫁过来，咱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谢安惠本来是抱着逗趣的心思，以为蒋怡肯定会就“嫁到重庆来”这个话题嗔怪两句，哪知道蒋怡只是端起饮料喝了一口，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对赵清道：“嫁来重庆也不跟你玩。”赵清碰了老大个钉子，只能嘿嘿尬笑，把话题扯开：“对了，苏玉娜约了明天同学们聚会，还说可以带家属，嘿嘿。”

    谢安惠闻言大为兴奋，嘻嘻笑道：“好啊好啊，好久没见到大家了！”扭头看着蒋怡热情邀请：“怡宝一起去！”

    蒋怡迟疑道：“你们同学聚会，我去不好吧？”谢安惠笑嘻嘻地道：“有啥子不好吗！不是可以带家属吗，你就是我们的家属。”

    她刻意把“我们”二字说得很重，赵清会意，赶紧接嘴附和道：“对对，怡宝就是我们的家属！你们同学聚会我都可以去，我们聚会你当然也可以来。”蒋怡嘴角微翘，抬眼看了看赵清，问道：“你们那个仙女，会去吗？”

    赵清啊了一声：“她啊？我不清楚……她一向不喜欢热闹，而且她从严格意义来说不是‘我们班’的。”蒋怡歪头看着他，又问：“那贺诗诗呢？她去不去？”

    赵清无奈地笑道：“怡宝，我哪管得了她去不去……”蒋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轻轻叹口气：“从恋人变成陌生人，这种感觉真是太可怕了。”

    两人一时无语，赵清知道她想起赵齐安了，也只能叹口气，心想怡宝其实蛮可怜的，小安子都有下家了，她还瞒在鼓里自己伤心，可这事儿他绝不可能告诉蒋怡，否则就是挑拨是非了。

    他却不知道蒋怡已经知道陈菲菲的事情了，只是素来性格清冷，不愿意提而已。谢安惠自然也知道蒋怡叹这口气的原因，她伸手轻轻握住蒋怡的手，柔声道：“怡宝，开心些，天涯何处无芳草，都已经都到这一步了，抬头向前看。”

    蒋怡勉强对着她笑了笑，随即恢复了冷肃的表情，对赵清淡淡地说道：“今晚请我吃啥子唻？”赵清近来已经习惯了蒋怡一张臭脸对着自己，也不甚介意，回答道：“请你吃江湖菜！”蒋怡一愣，问道：“啥子叫江湖菜？”

    赵清其实也说不好“重庆江湖菜”的准确定义，只能粗略解释道：“反正环境店面不算大雅之堂，但是味道好吃得很！又香又辣，安逸！”蒋怡想了一想，顾名思义也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了，心里也忍不住好奇，点点头道：“好。”

    周华最早开的是大排档，卖些啤酒冷食卤菜，后来越做越大，就盘了个店面做炒菜了，正是赵清嘴里的江湖菜。赵清安排去周华店里吃饭有两个原因，其一是周华老爹炒的香辣黄鳝和青蛙远近闻名，他自己也馋得流口水，其二就是刚刚这份茶钱已经把兜里的钞票用了一大半，去周华店里吃饭大不了跟华哥赊个账，总不至于因为没钱付账，被店家按住洗盘子不是？

    他们从解放碑回到建设厂已经是下午五点多，走到周华的小饭馆一看，霍！简直是食客如云，店里面已经坐不下了，好些客人只能把餐桌放在路边人行道上，周华正在忙前忙后点菜送茶，突然看到赵清来了，兴奋得冲上来给了他胸口一拳，大声道：“清！哈哈！大学生放假回来了啊！”扭头朝里面喊：“兄弟们，你们看谁来了！”

    赵清定睛往店里一看，最里面乌泱泱有一大桌人，却是钟毅，张强这些兄弟在聚餐，纷纷出来抱住他欢声笑语地打过招呼，张强看到谢安惠也在，忍不住脖子一凉，点头哈腰地道：“同学你好！好久没见了！”赵清笑骂道：“啥子同学，叫惠姐！”

    张强赶紧大声道：“惠姐你好！惠姐里面请！”他记得谢安惠是公安局长的女儿，刻意捧着讨好，谢安惠也认出他来了，哼了一声，指着身边的蒋怡道：“这是怡姐，我成都的同学，来重庆玩几天。”张强满脸堆笑地喊道：“怡姐你好！欢迎来重庆！”心里暗想：“清哥是真他妈厉害，身边全是这种大美女，以后得多跟他混。”

    蒋大小姐这辈子都没跟这种混江湖的社会青年打过交道，一方面新鲜，另一方面也奇怪，赵清就算了，谢安惠这种乖乖女咋个也会认识他们？小声询问谢安惠，谢安惠偷笑着悄悄把当年赵清跟她和贺诗诗放学路上，一个打四个的辉煌战绩跟她讲了，蒋怡这才明白过来，小声道：“想不到他以前那么调皮。”

    谢安惠一边拉着她就坐，一边小声道：“他初中的时候调皮得很！你是没看到他身上的刀疤，吓死人。”蒋怡惊讶地叫了一声：“那么夸张？！”转眸看了一眼赵清，怎么看也不像提刀砍人的样子。

    钟毅这时却问道：“清！维维怎么没来啊？”这群兄弟里面一大半是见过李维的，都跟着问起来，赵清一下给他们提醒了，说道：“我找个电话给她打过去，叫她来一起。”大家都拍掌叫好。蒋怡悄悄问谢安惠：“维维是谁？”谢安惠偷笑：“就是仙女，嘻嘻。”蒋怡大是惊喜，心想今晚总算能见着传说中的仙女了。

    周华看到赵清他们来，兴奋得店小二都不当了，搬了张椅子加入他们。他本来就很会为人，做了餐饮以后更是八面来事，笑吟吟地举杯道：“兄弟们，今天还是老子有生以来第一次跟那么多大学生一起吃饭，太有面子了。”众人都哈哈笑了起来，张强钟毅等人心想自己何尝不是？顿时都觉得与有荣焉，哄笑着站起来喝了一杯。

    钟毅跟周华关系极好，笑着调侃说：“外加还有成都来的美女大学生，你华老板这辈子也值了。”

    赵清笑道：“华哥莫急，等维维到了，大学生就更多了。”说曹操曹操就到，李维已经笑吟吟地站在他身后了，旁边还跟着个羞答答的超级大美女，却不是王韵丹是谁。

    原来王韵丹算着日子赵清应该放假回来了，她又不好意思打电话到赵清家里，只好跑去李维家里借口请教学习，探听一下赵清的消息，听说赵清都回来好几天了，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李维看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心肠也软了，安慰道：“丹丹你莫要难过……他才回来肯定是很忙的。”

    王韵丹低低嗯了一声，问道：“他今天过来找你不？”李维柔声道：“不来，他去陪他同学了。”王韵丹正在失望，这时电话响了，李维过去接了电话，笑吟吟地对王韵丹说道：“别难过啦，他现在叫我们过去一起吃饭。”

    她家离周华饭馆就五六分钟，下楼走几步就到了，王韵丹终于见着久别的赵清，害羞激动自不必说，心想：“半年不见，他变得成熟好多了。”

    蒋怡惊讶地看看李维，又看看王韵丹，心想赵清身边这两个女娃娃长得好美！传说中的仙女果然是气质与容貌并存，而这个叫王韵丹的女孩一张脸更是被上帝亲吻过一般，美得难以用文字形容！她脑子里居然想到了当时香港最红的影星李嘉欣。

    之前跟小安子好的时候，有一次小安子看着她的脸，发自内心地说了句：“班长，我读了十多年书，现在才明白啥子叫‘美貌不可方物’。”蒋怡当时满心娇羞，却并未深入理解“不可方物”这四个字的含义，现在看到王韵丹这张脸，突然就明白了小安子当时的心情，心里暗暗道：“不可方物，不可方物，这世间竟然有如此美貌的女娃娃，她的美完全没办法用任何其他东西来比拟和形容。”

    李维也被蒋怡的容貌吸引了注意力，仔细看了她几眼，谢安惠笑着介绍道：“仙女，王韵丹，这是我成都来的大学同学，怡宝。”

    李维跟蒋怡互相微笑着致意，算打过了招呼，王韵丹羞答答地说：“谢安惠姐姐你好，怡宝姐姐你好。”蒋怡看着她这天人一般的容貌，心里喜欢得不行，微笑道：“妹妹你好，很高兴认识你们。”

    李维站到赵清背后，俯身在他耳边轻声道：“小骗子！”赵清知道她是指那天自己撒谎说成都没有认识美女的事情，臊红着脸挠挠头，李维微笑着让王韵丹坐他旁边，自己走到王韵丹另一侧坐下。

    这群社会小青年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有机会跟那么多美才女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饮水思源都是赵清的功劳，一个个又是羡慕又是佩服，纷纷端起酒来灌他，赵清众美在侧自然不愿丢了架势，来者不拒，一会儿就被灌了好几瓶啤酒。王韵丹小声劝阻道：“赵清，你喝慢点。”

    这时周华家里的招牌菜—香辣炒黄鳝终于做得了端上桌来。这道菜需要将黄鳝全都去骨以后切成片，重庆话俗称“血片”，先佐以葱姜蒜、辣椒、花椒加重油迅速翻炒几下出香，然后加入密配的佐料及高汤小火慢炖半小时，这时出锅的红油血片又嫩又脆，香中带点淡辣，就连里面的大蒜也被煮得香糯嫩滑，李维以前就吃过，另外三个女生都是第一次尝到，忍不住惊呼一声：“太好吃啦！”

    赵清甚是得意，笑嘻嘻地道：“怡宝，我这接待任务完成得还行吧。”蒋怡尝到了美食自然心情极佳，微笑点头道：“不错不错。”赵清自从上次在蒋怡家里过夜以后这还是第一次看见她对自己和颜悦色，心里居然莫名其妙产生出一丝荣幸的感觉来。李维微笑着低声对王韵丹道：“丹丹你多吃点。”

    这桌上大部分都是社会青年，平时喝酒必然要互相吹嘘打架斗狠的事迹，今天因为谢安惠在场，大家知道她爹是公安局长，一开始都收敛着不敢太过嚣张，怎奈后面酒越喝越多，再加上众人发现谢安惠跟赵清关系极好，慢慢的也就放松了下来，开始此起彼伏地吹起牛来，几个重庆女孩子对此多少都不意外，蒋怡是成都女孩，一辈子没接触听说过这些事情，只听得脸色发白，尤其是当这群社会青年形容起刀子砍到别人身上的时候，更觉得自己身上都在痛，紧张起来本能地就死死掐着身边赵清的手臂，以缓解情绪。

    周华眼观八分，这一幕就给他瞧见了，伸手做了个手势阻止大家继续吹牛，道：“你这些崽儿莫吹了，看看把成都妹儿吓成啥子样了。”众人瞧见蒋怡俏脸发白，俱都笑起来，钟毅开着玩笑道：“怡宝，你还不晓得，你身边这人当年打架最狠。”赵清道：“老毅，莫污蔑老子……”

    周华笑道：“这个我可以作证…..我们跟清第一次认识还是刚进初一的时候，他一个人单挑好几个初二的。”又扭头看着李维：“维维，我记得几年前也是要过春节的时候，赵清也是一个打三个。”李维转眸看了看赵清，微笑道：“89年春节。”赵清挠挠头：“对，那次老子手臂挨了一刀，脑袋挨了一啤酒瓶，满头是血。”蒋怡闻言莫名打了个冷颤，王韵丹明知事情已经过去好几年了，依旧后怕地看了他一眼，甚是担心。

    张强站起身来嘿嘿笑道：“说到清哥的身手，我是最有发言权的……”他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大笑起来，谢安惠指着他连连点头，取笑道：“对对！你是不是现在想起来还痛？”张强一边挠着后脑勺，一边讪笑道：“还真是，清哥拳脚太重了，现在还记忆犹新……我的脸肿了两个礼拜才好……当时感觉牙齿都松了。”赵清借着酒劲传授道：“打拳要学会发力……人身上最有力气的地方就在大腿，腰部，肩部……要学会把这些地方的力气送到拳头上去……”他说到这里突然想起自己的师傅薛老五来，问道：“华哥，五哥现在好吗？”

    周华点点头：“五哥混得好，现在给一个大老板当贴身保镖。”李维好奇地问：“五哥是谁？”周华答道：“搏击高手，清的武功就是跟他学的。”李维和谢安惠这才恍然大悟，难怪赵清这么能打。

    周华端起杯子喝了口酒，又问：“清，你读大学了，功夫是不是放下了？”赵清嘿嘿一笑：“没有放下，我学校里面认识了一个学长，每天晚上教我旋风肘，非常厉害。”钟毅大为好奇，问道：“多厉害？能打过五哥不？”

    赵清吐了吐舌头：“那肯定打不过！五哥多厉害啊！不过我学长跟五哥比一比，胜负就难说…..毕竟都是从小就练武的。”

    蒋怡白了他一眼，寒着脸道：“现在都啥子社会了，还打来打去的。”说罢伸手挽着谢安惠的手臂，又揶揄道：“再能打，打得过公安局吗？”谢安惠大是得意，哼了一声：“就是！”

    蒋怡这大小姐是被身边人惯坏了，却忘了赵清骨子里是个暴脾气男生，又是在这种场合，她本能地出言“管教”赵清，令他在那么多兄弟面前颜面扫地，赵清顿时一股无名火顺着酒劲顶上天门，心想这怡宝怎么回事，咱对你也算不错，关系也好，为何如此的说话不看场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