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祭祖的礼仪其实都是大差不差。

    这祭礼的总导演却是那个姓梁的读书人。在他的吩咐下，三声铜锣响过，这班儿平日里都是短衣赤脚打功夫的糙汉子都是一个个周吴郑王地身穿长衫马褂，大冷的天里被拘得满头热汗也不敢拿袖子去擦，规规矩矩按辈分依次进入祭祖堂，还有选家中祖父母、父母、兄弟姐妹齐全的小男童数名，称为“携童”，随着辈分进行祭礼。

    参祭者个个神情肃穆，跟着梁秀才的唱礼声，在李春初和梁坤的带领下一批批地向达摩祖师、李叟、白玉峰、正道禅师和玄照禅师的牌位上香，奠茶、奠酒三巡。

    诵读祭文后，行三跪九叩礼。

    好容易才挨到祭礼完毕，开筵吃冬祭饭，这班儿糙汉子都一个个饿得前心贴后背，两眼冒绿光了。

    冬祭饭俗按照旧例是备了“三扣三硬三炒”菜式，称之为“九大簋（guǐ）”。

    “九大”不但言其多，且含有最丰盛、最隆重之意。“九大簋”代表的是一种盛宴，是高规格的筵席。九大簋中有九道菜，但没有牛肉，因为牛是帮助农民耕田宝贝，不能吃。

    饶是李春初自小也是大户人家长大的，什么好吃的山珍海味没有见识过，也被这九大簋吓了一跳。

    原来这“簋”是指用于装五至六斤米饭之“大碗”盛放的菜肴，一个个碗都快赶上脸盆大小了。

    第一道菜，一整只手臂长短烤乳猪，金灿灿地金猪摆在大盘子里，头尾俱全看上去就皮酥肉滑，香嫩入味。

    第二道菜，发菜焖猪手，与“发财”同音自然是大大的吉利，称之为“发财就手”。

    第三道菜，豉汁蟠龙鳝，肉质鲜美还是其次，一条粗大鳝鱼被切成连串不断的段，然后用豉汁等调料拌匀并蒸熟，盘在大盘之中，宛如蟠龙欲上天一般。

    第四道菜，白切鸡，黄澄澄的鸡昂首卧在碗里，很是惹眼。

    第五道菜，清蒸生蚝，一个个硕大的生蚝敞着白嫩嫩的蚝肉，上面洒着蒜泥和辣椒，让人食指大动。

    第六道菜，是肥而不腻的香芋扣肉，香芋粉而入味，与手掌大小的五花肉一齐放入口中，让人回味无穷。

    第七道菜，清蒸鱼。用最简单原始的方法蒸一条海鲜鱼，原汁原味，正所谓年年有“余”。

    第八道菜，用西兰花、西芹、荷兰豆、鸡杂，腊肉和鱿鱼等炒制而成的时菜杂炒，爽口脆滑。

    第九道菜，瑶柱粟米羹。来一碗口味清淡，香滑可口的粟米羹，清喉润嗓，消食去腻。

    那些铁线拳馆的弟子平日里哪里能吃到如此多美味大菜，早就是一个个馋涎欲滴了，尤其是家里贫穷的恨不得飞擒大咬吃个痛快。

    这时候，梁坤站起身来，举起手中酒碗，大喝一声：“请啊——”

    各个弟子都站起身来，举起面前的酒碗，里面是满满的石湾米酒，都齐声道：“恭祝祖师爷、师父吉祥如意！请啊——”

    顿时，整个铁线拳馆里成了一片喧嚣欢乐的海洋，满满的肉菜香气和起哄敬酒的声音此起彼伏。

    铁线拳馆上百弟子，十个人围着一个大圆桌在那里大快朵颐。

    那都是平日里吃不上的好菜好酒，今天可以放开了随便吃。

    吃，永远都是人最大的动力之一。

    尤其是这个普遍都吃不饱的年代里。

    在李春初桌子上不仅有“九大簋”，还有一盘切得薄薄透明如纸放在碎冰上面的生鱼片，一碗沙葛、猪肉、虾米等馅料做的鸡汤煮的咸汤圆、一大块红糖松糕，还有一个一边红汤，一边鸡汤的鸳鸯火锅，各色下火锅的肉菜素菜放在旁边的小车子上。

    这一桌，只有梁坤、梁坤的大弟子林福成和李春初、陆阿采、黄麒英几个坐在这里。

    李春初喝了一杯石湾米酒道：“今日喝这个酒未免还是太清淡了，换烈酒吧！”

    梁坤一笑道：“师父，这里有我从街上买的四川老窖酒，烈得紧，福成和麒英怕是喝不了，他们就喝点米酒好了，我陪师父和陆师伯喝这个！”说完给李春初和陆阿采都满上了酒。

    李春初道：“今日你搞得也忒丰盛了罢！”

    梁坤呲牙道：“也是，今天这几桌饭菜花了我五十多两银子，但这帮小子们却是开心得紧，只盼他们都能一个个生生性性，听话听教，将我这一脉的武学传扬光大。”

    李春初指着梁坤道：“想不到你这个武痴还有这等心思！”

    梁坤正色道：“师父，若没有当年你传我洪拳、罗汉拳、少林棍，又指点了其中精要，我哪里有今日自创铁线拳的可能，这授艺之恩永不能忘。这学了艺，便该传承，今日经师父一讲，我才知道，我少林武功之传承久远，博大精深，无论如何也该将这少林的武功传扬天下，保家护国。”

    李春初站起来道：“梁坤，你虽是我的记名弟子，但我心里却实实在在当你是我的一个平生好友，就是因为你的义烈之气和嗜武如命的性子，很对我的口味。你我名为师徒，实为知己。今日必要与你一醉方休。”

    梁坤咧着嘴笑道：“师父海量，我喝不过你，但怎么也要陪师父喝好喝痛快了！”他举起酒碗，朝李春初一举，道：“师父，饮胜——”

    “好，饮胜——”李春初一饮而尽，爽快得紧。

    几个人坐下来，推杯换盏，说说笑笑，边吃边喝，好不痛快！

    酒至半酣，梁坤忽然站起身来，拉着李春初道：“师父，这铁线拳馆里你辈分最高，可是要你来主刀分猪肉的。太公分猪肉！”

    其实那些白水煮好的猪肉都是按斤两分好了，李春初不过是拿一把菜刀站在猪头旁边做个样子，把早就用稻草绑好的一块块猪肉，分发给过来的弟子带回家去。

    但广州府的规矩便是如此，这猪肉须得是辈分最高身份最尊的“太公”分派才是公平公正公开。

    于是，铁线拳馆的门下弟子们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都过来，恭恭敬敬地向李春初作揖，口称“祖师爷安好！”然后拿了猪肉欢喜离开。

    李春初暗自观察，这铁线拳馆中不少弟子都是团练局的团丁练勇，心中已然明悟，这“太公分猪肉”固然是将他视为铁线拳门的始祖，也是梁坤让他在那些团练局的团丁练勇弟子前亮明身份，是“太公”身份极高，都必须遵从。

    他不禁心中暗暗赞许梁坤，不仅是武功已经达到宗师水准，能自创门派武学，也在人情世故上做得极是练达，水到渠成，这份胸襟气度，未来当该成为更上一层楼的大宗师！

    分完猪肉后，李春初和梁坤回到宴席旁继续喝酒吃肉。

    酒到酣畅之处，梁坤便提议李春初来为诸位门人展示一下武功，李春初自然不推辞，却是一时想不起展示何种武功为好，因他学得过于杂驳，少林武当峨眉三大正宗武学、内外南北武功的精要俱是在他胸中。

    梁坤见状便说：“师父，我铁线拳馆毕竟少林一脉，您老就让这班小子们开开眼，见识一下我少林武学的高深功夫，就是，这少林七十二绝技，您老也是精通的，不若就拿几门绝技出来演练一番。”

    李春初笑道：“《少林拳谱》记载，少林寺原有三十六硬功、三十六柔功，又称三十六外功、三十六内功，均在少林门中秘传。”说完便伸出一根指头，弯下腰去，那指头猛然成了青黑之色，不过片刻又恢复如常，却是抵在地上，腰上一用力，整个人便直接翻转过来，头下脚上倒立了起来，支撑他身体的仅仅是这根手指。

    全场这些铁线拳馆的弟子们都屏住呼吸，连咳嗽都发不出来。

    梁坤和陆阿采的眼睛瞪得溜圆，齐齐喝了声：“阴手一指禅功！”

    这“一指禅功”唐朝时期是六祖慧能始创一门神功。以意领气；气力相合；以气助力。练到最高深处，一指点出便可隔空制人于死地，便是不到最高，在对战之时，一指戳中敌人便就能在人身上戳出个血窟窿来，是少林武功中七十二绝技中最厉害的对战绝技之一。

    李春初倒立了足足十息，才慢慢放下身子来。

    全场那些弟子们竟是不约而同地齐齐喝了一声彩。

    “好——”

    李春初抱了抱拳，又命人竖立起一套梅花桩阵，他在其中脚步如风，身形似电，双手左右开弓，东一抓，西一抓，那些梅花桩的木桩之上，他所过之处，大块大块的木块被他随手掷出，落得到处都是。

    每一招一式出手都是快得惊人，却又是让人看得清清楚楚，而空气中却是雷鸣般响声滚滚而动，气势磅礴，所过之处，尽是劲风炸动，风卷残云。

    而每一声雷鸣滚响，李春初脚下的青砖就发出细细地“咔嚓”一响，龟裂成无数的细纹。与此同时，他的身体也似在微微下陷，脚下的半寸厚的水磨青砖地竟似成了大雨后的烂泥地，无法承托住他这个不过百来斤的重量一般。

    “好深厚的功力！”

    “好厉害的爪劲！”

    “好快的速度！”

    梁坤、陆阿采和林福成三人都不禁发出了由衷的赞叹声。

    “少林十三抓。”陆阿采轻轻地说。

    “什么？”梁坤看了这个师伯一眼，问道。

    “般若堂所研习的秘传抓法，是白玉峰所传的武功，有龙行、蛇弯、凤展、猴灵、虎坐、豹头、马蹄、鹤嘴、鹰抓、牛抵、免轻、燕抄、鸡蹬十三形，招式快速出手精准，内外兼修。内在功夫如火纯青时，手到之处骨断筋折，其攻势之凌厉出手之快速很辣，势势取命，招招毒手。”

    “只是，李师弟的武功尽数都是走夺命绝杀的路数，却是为何？”

    “师父行走江湖，又立志洪门大事，遭遇敌手只能是以快速杀敌致胜为先！”

    “不错，李师弟这些年来，其实过得比我们更艰险，但他依旧志气不衰！我这个空有少林十虎名头的人却是远远不如他的心智那般坚定不移！惭愧啊！惭愧！”

    陆阿采叹了两声，身子却是慢慢挺直了起来。

    宛如一棵被漫天风雪压弯了的青竹，大雪渐渐化做春水之后，再次竖立了起来，依旧刺向青天。

    而这个时候，李春初却是已经渐渐进入了自己练功的意境之中，在梅花桩间，开始练起来一套最为常见的少林入门拳法——罗汉拳。

    他的全身都轻松无比，空灵无比，从极其快速威猛的少林十三抓却是变成了好像养生炼气一般慢悠悠的罗汉拳。

    罗汉拳本来是讲求头如波浪，手似流星，身如杨柳，脚似醉汉，出于心灵，发于性于，似刚非刚，似实而虚。讲究以上破下，以下破上，指右打左，声东击西，突出虚实不定，快速多变的特点。

    但李春初此时却是完全慢如蜗牛，简直和老太太在打太极拳一般。

    这下，全场的人都是莫名其妙，一个个都是面面相觑。

    这时候，陆阿采和梁坤都看出端倪来了，却是不敢出声，怕把李春初从那种沉浸进去的感觉里惊醒了过来。

    因为这样的沉浸入神，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时刻！

    梁坤忙转头对林福成小声道：“一个接一个传下去，不准发出声音，连屁都不准放，等师父练醒了才准出声，才可以退下。”

    林福成知道事情不小，忙小声吩咐下去，这些铁线拳馆的上百弟子就只得站立在那里看着李春初练罗汉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