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4章 走钢丝的小丑

    次日。绵绵不绝的秋雨终于停了,但天空中依旧堆满乌云,太阳还深深地躲在云层里,看来雨不久还要下。

    道森端着茶杯走到办公室窗前。他的心情糟透了,就像这阴沉沉的天空一样。公共租界工部局警务处长,这顶桂冠以前令人垂涎,但如今已变为可怕的金箍帽,让他头疼不已。

    由于历史原因,上海租界由两部分组成,其一是英美德意等国主导的公共租界,管理机构称作工部局;素来不合群的法国人则在上海西南角建立了法租界,自成一体。

    道森作为公共租界警察一把手,位高权重,加上跟工部局总董威尔逊私交甚厚,上上下下谁敢不买他的账?就连称霸上海滩的三大亨黄金荣、杜月笙、张啸林,都争着巴结他孝敬他。

    上海是他的福地,他在这儿混得风生水起。他把钱投资于怡和、花旗、汇丰等几家洋行,仅每年的利润就十分可观。每天下班后到俱乐部喝喝酒打打牌,何等惬意。然而,自从去年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租界沦为“孤岛”之后,他的日子变得越来越难过了。

    日本人贪得无厌,公然把手伸进租界,以对付抗日分子为名,强行安插一个名叫青木的日本人作警务处副处长,对他指手画脚。

    另外,日本人扶植的“76”号特务在租界里为非作歹,杀人、绑架、打砸抢之类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他职责所在不能不管,可是怕惹恼日本人又不能真管,结果就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中国人的这句俗语精辟而幽默,充满东方智慧。已在中国待了30年的道森完全能够领略其中奥妙。

    道森23岁来到上海,今年他53岁了,他人生最美好的光阴是在上海度过的。

    上海号称远东第一都市,财富聚集,工商业发达,充满活力。他热爱这座城市,热爱自己的工作。但最近这一两年,他明显感觉到自己老了,厌倦了,他觉得自己就像个走钢丝的小丑。他开始认真考虑,是不是该退休回约克郡老家,买个小别墅安度晚年了?

    外面一个年轻姑娘身穿士林蓝旗袍,足蹬高跟鞋,步态优美地从街上走过。她发现道森在窗口望着她,含羞一笑,加快脚步离去了。

    上海女子有着一种典雅含蓄又落落大方的美,和这座城市一样让人喜欢。要下决心跟这一切说再见,实在不容易。

    道森正眼望窗外默默想着心事,房门突然砰的打开,有人闯了进来,吓了他一跳。

    妈的!谁这么无礼,进来门都不敲!

    道森刚要发作,回头一看又忍住了,因为来的正是那个青木,日本人派来的警务处副处长。

    道森喝口茶压了压火,尽量平静地问了一声:“什么事?”

    青木像大多数矮子一样,总喜欢让自己显得高一点。他踮着脚,昂首挺胸,用蹩脚英语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

    这混蛋!连个请字都不说,好像我是他的听差!

    道森装出困惑的样子,斜眼看着他:“对不起青木先生,我没听懂,你讲的是英语吗?”

    青木在日本人当中被誉为英国通,都说他英语讲得很棒,他的自我感觉也很良好,不料道森竟然说听不懂!

    青木鼻子都气歪了,叽里呱啦一通喊。这回道森真的没听懂,日本人讲英语实在搞笑。

    这场滑稽戏演了足足5分钟,最后道森说:“这样吧青木先生,我知道你会讲中国话,我们还是用中国话交流吧。”

    两个人达成协议,谈话这才得以继续进行。

    道森捉弄了青木一把,心情好多了。他在办公桌后面坐下,故意把一只脚搁在桌子上。他要告诉青木,你小子别耀武扬威的,我才是警务处长、这间办公室的主人!你想要爬到我头上来,没门儿!

    道森仰靠在椅子上,打着官腔问:“你说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两名罪犯?他们是谁?”

    “这两个人你应该知道的,”青木说:“一个叫张伯良,不久前对他发过通缉令。”

    道森想起来了,一星期前,也是在这间办公室里,他被青木逼着签发了通缉张伯良的命令。当时青木嚣张的表现让他恼火了好一阵子,现在这混蛋又来了!真可恶!

    道森装模作样地敲了敲脑袋:“张伯良?我不记得了,他犯的什么罪?为什么要通缉他?”

    青木说:“他杀害了一个日本人。”

    哼!杀得好!你们这帮混蛋统统该杀!道森心里这样想,脸上却装出完全相反的表情。

    “对对,我想起来了,”道森点头道:“他是个抗日分子。现在这个人抓到了吗?”

    “是的,他前天晚上被捕了。”青木回答:“同时被捕的还有窝藏他的人,名叫林永年。”

    “你说他叫什么?”道森眉毛一挑:“林永年?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以前在哪儿听到过。”

    “这很有可能,”青木说:“林永年是中华味精厂老板,他的名字曾经上过报纸。”

    “原来如此!现在他们关在哪儿?”

    “两名罪犯都关押在老闸捕房。”

    “日本宪兵队要引渡他们?”

    “没错!这一点我已经明确告之了,无须重复!”

    青木显得越来越不耐烦,好像立马就要把人带走。这混蛋!太目中无人了!你以为你是谁!

    道森拿起他的石楠木烟斗,借点烟压了压怒火,说道:“引渡张伯良我没意见,他杀害了日本人,把他交给日本宪兵队处置理所当然。至于林永年嘛……我认为还需要斟酌斟酌。”

    青木沉下了脸:“为什么?”

    “因为林永年的情况跟那个张伯良不同,”道森仰头喷了一口烟:“他的罪名不重,又是沪上知名企业家,声誉良好,偶有小过,关几天也就算了,没必要引渡。”

    如此处理青木岂能答应!他和田中一郎既是老乡又是同学,交情不浅,田中什么事都不瞒他。他知道林永年才是真正的目标,所以坚持要把林永年和张伯良一起引渡。

    面对脸红脖子粗的青木,道森不肯退让,声称要依法行事。当然了,这只是冠冕堂皇的说法,是防守反击的挡箭牌,他要抓住机会杀一杀这个矮冬瓜的威风,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儿的老大。

    青木本以为引渡一个无关痛痒的林永年容易得很,信手拈来,没想到竟然碰了钉子!他气急败坏,双手撑在桌子上,居高临下对道森吼道:“别跟我说什么法律不法律!所有的法律都是为强者服务的!我要把他们两个一起带走!就是现在!”

    道森气不打一处来,心想连威尔逊都不会这样对我,你他妈算老几,竟敢对我下命令!

    道森把青木往后推了推,一字一句说:“对不起,青木先生,你的要求我难以从命。”

    青木喊道:“别跟我打官腔!林永年必须交给我们!”

    道森磕了磕烟斗,冷冷地看着他:“不行!引渡林永年理由不充分,我不能把他交给你!”

    青木咆哮道:“什么理由不理由!引渡林永年是日本宪兵队要求的,必须立即照办!”

    道森重新给烟斗装上烟丝,用火柴点着,然后手指一弹,火柴棒从青木耳边飞过,准确地掉进了废纸篓。这是他最拿手的把戏。

    青木被这个把戏吓得往后一缩,气呼呼地瞪着道森。

    “青木先生,”道森摆弄着那只福尔摩斯式的石楠木烟斗:“你要明白,这儿是租界,不归日本宪兵队管,租界有自己的法律。再说了,引渡林永年根本毫无道理……”

    “道森先生,你也要明白,”青木粗暴地打断他:“得罪日本宪兵队后果会很严重,恐怕你承担不起!”

    这混蛋太嚣张了,竟敢当面恐吓!

    道森感觉自己浑身血往上涌,太阳穴一蹦一蹦的,似乎马上就要爆炸。他腾的站起来,想要朝对面那个冬瓜脸、罗圈腿、留着滑稽的卫生胡的家伙狠狠来上一拳。

    青木吓得倒退了两步:“你……你干什么?”

    道森咬着牙,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他身高6英尺3英寸,块头是青木的两倍,这一拳假如真的打下去,青木非满地找牙不可。但道森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拳头。

    威尔逊一再告诫他,形势变了,我们要面对现实。如今租界被日军团团包围,我们的命运掌握在日本人手中,千万不能意气用事,触怒日本人,让他们有占领租界的借口。

    道森心口憋闷,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他用力喘了几口气,一屁股坐下,打铃叫秘书过来。

    青木笑了。他料定道森最终还是会让步的,实力决定一切,任何人都不得不向实力低头。

    几分钟后,秘书来了,躬身道:“请问大人有何吩咐?”

    道森说:“你起草一份引渡文书交给青木先生,引渡对象是关押在老闸捕房的张伯良。去吧。”

    “等一等!”青木拦住了那个秘书,回头问道森:“只引渡张伯良一个人?林永年呢?”

    道森慢吞吞的把烟丝装进烟斗:“林永年嘛,我要向威尔逊先生请示一下,听听他的意见再作决定。”

    青木瞪着道森,道森也毫不示弱地瞪着他,双方对峙了十几秒钟,最后还是青木收回了目光。他明白,这已是他所能得到的最佳结果了,再纠缠下去只能是浪费时间。

    “我提请你注意,道森先生,日本宪兵队的耐心是有限的,希望你能做出明智的决定。”

    青木说完,跟着那个秘书走出了道森的办公室。

    当天下午,青木拿着引渡文书来到老闸捕房,把张伯良带离拘留所,偷偷释放了他。

    张伯良急于找庞金海要酬金,随即前往狄思威路,叩响了庞金海家的大门。这时天已经黑了。

    庞金海住在一幢联排别墅式建筑里,这是当时上海中产阶级的典型住宅,外观旧了一点,但还算气派,里面设施齐全,当然租金也相当昂贵。可是没办法,在商场上混,这点门面是必须要装的。

    这两年他生意惨淡,已经到了破产的边缘,幸亏有沈卉给的那两根金条,否则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听见敲门声,开门让张伯良进来,劈头就问:“你怎么出来的?是那个叫青木的日本人……”

    “没错,”张伯良笑着回答:“青木先生以引渡为名把我带出拘留所,接着就让我走了。”

    “好!日本人没有食言!”

    庞金海高兴地拍了拍巴掌,接着问:“那林永年呢?他怎么样?和你一块引渡了吗?”

    张伯良摇了摇头。

    庞金海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脸色变得像死人一样白。张伯良被吓到了,他还从未见过如此迅速如此剧烈的反转。

    足足过了半分钟之久,庞金海才缓过神来,望着张伯良颤悠悠问:“林永年他……他没有被引渡?”

    “没有,”张伯良说:“青木先生要我转告你,事情稍微有些麻烦,但只是晚几天而已,不用担心。”

    哼!说得轻飘!这件事关乎我的身家性命,怎么能不担心呢!真他妈的!眼看成功在望了,想不到又生变故!万一林永年未被引渡,那麻烦就大了!他毕竟是个聪明人,我挖的坑骗得了他一时,骗不了他一世,他早晚会省悟过来,那时后果不堪设想!

    庞金海愣在那儿,身上不停的出汗,尽管已经是深秋,出汗的季节早就过去了。

    张伯良等着拿酬金,见他绝口不提此事,以为他装傻,在他耳边重重的咳嗽了一声:“庞先生……”

    庞金海颤抖了一下,像是从噩梦中被唤醒似的,茫然地看着张伯良:“你说什么?”

    张伯良做了个捻钞票的手势:“我的酬金……”

    “对对!酬金在这儿!”

    庞金海拉开抽屉,取出一只厚厚的吕松纸信封。张伯良一看,两只小眼睛立马就亮了。

    庞金海把信封扔到张伯良面前:“这场戏你演得不错,让林永年上钩了,所以在约定的数目之外,又多给了三百元作为奖励。”

    “谢谢!谢谢!”。

    张伯良乐得鼻子眼睛挤作一堆,像小笼包似的。他迫不及待打开信封,蘸着口水数钞票,那模样实在不雅。

    庞金海用鄙夷的目光瞟着他:“张先生,回家再数不行吗?难道还怕我少给你几张?”

    “不不,还是当面点清比较好。”

    张伯良头也不抬,继续蘸着口水数钞票,直到全部数完,这才像完成一件壮举似的长出了一口气:“我最喜欢数钞票了,数钞票是做人最开心的事情,真希望每天都有得数。”

    庞金海盯着他说:“我是个讲信誉的人,说到做到,从不打折扣,希望你也一样。”

    “这话什么意思?”张伯良问。

    “我的意思是,我们已经两清了。”

    庞金海顿了顿,加重语气继续说:“今后你我各走各的路,互不相干,明白了吗?”

    张伯良点点头:“明白。”

    他一边把钱放回信封,一边嘟囔着说:“其实姓林的人挺不错,这么陷害他,还真有些……”

    话没说完,庞金海突然一伸手,夺走了他手上的信封。他惊呆了:“你……你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