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14章 可怕的猜测

    上海的石库门建筑有新老之分。老石库门占地面积较大,客堂两侧有左右厢房,与北方的四合院类似。以后随着地皮越来越紧张,价格越来越高,新石库门的面积也缩减了三分之一。

    沈卉进入的是一幢老石库门,整个天井上面都用石棉瓦搭起来了,变成了房间,与客堂和两侧的厢房连为一体,里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大呼小叫,乌烟瘴气,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

    “长三!二四!斧头!……”

    “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开喽!”

    “哈哈,我赢了!我赢了!”

    “妈的!再玩最后一把,输光拉倒!”

    粗鲁的叫喊声从里面传出来。沈卉恍然大悟,原来这地方是一家赌场。

    上海的赌场大多开在弄堂里,她记得娘家所在的崇德坊也有一家赌场。她站在门口朝里面窥探,要不要继续往里走,她一时拿不定主意。赌场是男人的天下,正经女人一般是不会上这儿来的。但不进去的话,又怎能确定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张伯良?

    沈卉犹豫间,一个大汉朝她走过来,上下打量她几眼:“这位太太,你有什么事?”

    大汉脸上疙疙瘩瘩的,样子很凶,粗壮的手臂上刺着一条蛇,怪吓人的,多半是赌场的打手。

    沈卉不敢看他,低下头支支吾吾说:“我……我没什么事……恰巧路过这儿……”

    “看样子太太也想来玩一把?”大汉扬声道:“欢迎欢迎!太太请进!里面请!”

    大汉掀开门帘,弓腰伸手,做了个请进的姿势,脸上堆满笑容,但看着反而比不笑还可怕。

    沈卉本来是想要进去的,但此刻却不敢进了,退后一步说:“不不,我不进去了……”

    “别这么紧张嘛太太,”大汉说:“我们这儿骰子、牌九、摇摇乐、打金花,什么都有,可好玩啦,保你进去就不想走了!”

    他越这么殷勤,沈卉心里越慌,连连后退。

    “来吧太太,进来玩玩。”大汉说:“不会玩的人大多手顺,十有八九能赢钱,来吧来吧。”

    沈卉见大汉伸手想要拽她,吓得赶紧躲开,而且情急生智,想出了一个好主意。

    “不不,我不是来玩的,”沈卉说:“我来是要找人。”

    “找人?”大汉的笑容消失了:“找什么人?”

    “找……找我老公,”沈卉硬着头皮说:“我知道他上这儿来了,你叫他出来好吗?”

    “你老公叫什么名字?”

    “他姓张,叫张伯良。”

    “什么什么?你是张伯良的老婆?”

    大汉一脸惊诧的表情,眼睛瞪得比汤圆还大。

    话已经说出口了,沈卉只好点点头。

    大汉又笑了,这次笑得一团邪气:“他妈的!癞蛤蟆竟然吃到了天鹅肉,想不到!真想不到!”

    不用多说,答案已经在这儿了。但沈卉怕立刻就走会让他怀疑,所以又问了一句:“你认识他?”

    “当然!我不认识别人,还不认识他?”大汉说:“他是这儿的常客,差不多每天都来。”

    “是吗?”沈卉用妻子的口吻说:“这个死鬼!气死我了!等他回家我饶不了他!”

    “对!好好收拾收拾他!真不像话!”

    大汉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轻佻地朝沈卉挤了挤眼:“太太你等着,我去叫他来。”

    现在已经毫无疑问了,刚才跟踪的那个男人正是张伯良!

    沈卉不想跟他见面,趁大汉离开赶紧退出去,拉着女儿撒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了弄堂。她很久没这么跑过了,心跳快得像马达一样,直到坐上了三轮车才稍稍平复。

    林浣芝也累坏了,喘着气问:“妈,你看清楚了吗?是不是他?”

    “是他!就是他!”沈卉说:“千真万确!我虽然没跟他见面,但赌场的人认识他!”

    接下去母女俩很久没再说话,心里都在想同一个问题:张伯良落到日本人手里,怎么会毫发无伤?究竟怎么回事?

    她们来到金城大戏院时,义演已经开始了,林浣芝刚好赶上串场演出。虽然匆忙登台,面对下面黑压压的观众,她心里却一点都不慌,大概是刚才那一番波折把紧张赶跑了吧。

    演出很成功,她拉了两首流行歌曲改编的曲子,《天涯歌女》和《渔光曲》,赢得热烈的掌声,不得不加演一首《何日君再来》表示答谢。

    眼看女儿站在台上像明星一样,沈卉当然高兴,但由于张伯良事件的冲击,高兴的程度打了不少折扣。现在她一门心思要弄清个中蹊跷,这关系到坐牢的丈夫,也关系到她。

    她等不及义演结束便带女儿离开了剧院。回到家里,立刻给庞金海打电话,要他快点来。听得出他很吃惊。

    “出了什么事?”他问:“你和浣芝没去看义演?”

    沈卉粗声粗气地说:“别问了,你马上来!现在就来!我有要紧事跟你商量,快一点!”

    半个多小时后,庞金海开着那辆奥斯汀来了,一进门就问:“十万火急的,到底怎么了?莫非永年……”

    “永年挺好,我要问的事与他无关。”

    “那你要问什么?工厂的事?”

    沈卉摆摆手,紧盯着庞金海的脸,一个字一个字说:“不!我要问的是张伯良!”

    自从发现张伯良还活着之后,一个可怕的猜测在沈卉心里渐渐形成,而且越来越清晰,就像用照相机拍照,随着焦距的调整,镜头里那张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眼前。

    那是一张细腻清秀、有点女性化的脸,很漂亮,但眉宇间却隐隐流露出一丝邪恶。

    沈卉对这张脸再熟悉不过了,她怎么也想不到,竟然会从这张脸上看出从未发现过的、令人惊骇的东西。

    张伯良是庞金海带来的,他应该死却没有死,这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背后隐藏着一个险恶的阴谋!对!就是这样!此外没有别的解释!

    沈卉此时的感觉可谓水深火热,一会儿冷得发抖,一会儿又怒火焚身。

    那个与她青梅竹马、被她视作兄长的人,实际上很可能是个恶魔。究竟怎样,她必须得到明确的答案。她之所以立即把庞金海找来,就是搞突然袭击,不给他时间想应对之策,看他作何反应。

    这一招奏效了。庞金海毫无思想准备,忽然听到张伯良三个字,脑袋里嗡的一下,就像马蜂炸窝了。若不是他演了十几年戏,积累了足够的技巧和经验,这下非露馅不可。

    庞金海竭力使自己镇定下来,一边脱下大衣一边问道:“你怎么忽然提起他来了?”

    他的表演很到位,神态从容,言语间既惊讶又不过火,似乎这个人的事情他已不感兴趣。

    沈卉从他脸上没看出什么来,但不要紧,战斗还刚刚开始。

    这的确是一场战斗,一场激烈的攻防战。沈卉不是那种很有心计的人,从来都不是,但此刻她忽然变了,变成了一个老练高明的指挥官,对敌人展开迂回攻击。

    她拿着庞金海的大衣走到衣架前,似乎漫不经心地问:“张伯良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

    庞金海摇摇头:“不会吧?没听他讲过。”

    沈卉又问:“张伯良被日本人引渡了是不是?他后来怎样了?”

    “不知道。音讯全无。”庞金海回答:“他杀死了日本人,恐怕没什么好果子吃。”

    “是啊,我也这么想,”沈卉慢慢说道:“日本人花这么大气力抓他,不会轻易放过他的。”

    她的语气表情有点阴险,什么意思?以前她从未这样过。庞金海瞟着她,心里咚咚的直打鼓。

    沈卉把大衣慢慢挂好,猛一回头,目光直视庞金海:“可是,今天我在街上看见他了!”

    对于庞金海来说,这如同晴空霹雳、雷霆一击。

    沈卉急着叫他来,必有糟糕的事情发生,这一点他有思想准备,但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碰上张伯良。他惊呆了,感觉天崩地陷,整个人都沉了下去,沉向无底的深渊。

    完了!全完了!巧妙的陷阱、完美的计划、即将实现的夙愿,所有这些都完了!沈卉肯定已经明白了一切!

    他想从这儿逃出去,在沈卉没有抽他耳光之前逃出去,但他两条腿却动弹不得。不止是腿,他全身似乎都僵硬了。

    “我的话你听见没有?应该已经死掉的张伯良竟然活得好好的,你不觉得奇怪吗?”

    沈卉的声音模模糊糊,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飘过来的,尽管她就站在对面,相距不到一公尺。此刻他身上所有的感官全都钝化了,唯一能清楚接收到的是她的目光。

    她的目光就像两把锋利的刀,无情地切割着他的神经,令他心头发颤,呼吸困难。

    这是一种可怕的濒死的感觉,但也正是这种感觉激发了他的求生欲,让他突然振作起来。

    不!不能轻易认输!我要拼死一搏!我要战斗到最后一分钟,争取把局面扳回来!

    庞金海掏出金属烟盒,拿一根烟在烟盒上墩了墩,叼到嘴上,然后划火柴点燃。

    他借用这一系列动作定了定神,说道:“假如你看到的真是张伯良,那的确很奇怪。”

    “你以为我看错人了?没有!我看得清清楚楚,是他!肯定是他!”

    沈卉说得又快又坚决:“我跟踪他进了老西门附近一家赌场,还向把门的打听过。”

    “奇怪,真奇怪。”

    庞金海喃喃自语。他需要时间想出对策。

    “不止是我一个人看见,”沈卉接着说:“浣芝也看见了,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张伯良!”

    庞金海脑子转得飞快。最坏的情况是,张伯良把他给卖了。现在看来并没有,这样的话就还有腾挪的机会。

    庞金海在房间里踱了几步,蹙眉道:“奇怪,太奇怪了,按说日本人不会放过他……”

    沈卉没吭声,尖利的目光紧紧跟着他,令他后背直发凉。她已经怀疑我了,还会相信我的话吗?

    庞金海硬着头皮说:“我看,这件事只有一种解释……”

    “什么解释?”沈卉问。

    “除非他作了叛徒。”庞金海说:“日本人放他出来,是想利用他钓鱼,抓捕更多的抗日分子。”

    沈卉没有任何表示,不知她心里怎么想的。庞金海只好继续讲下去,希望能增加一点说服力。

    “不过也难怪,进了日本宪兵队就好比进了阎罗殿,老虎凳、辣椒水那是轻的,还有用烙铁烫,放狼狗咬,各种各样的酷刑,听着就头皮发麻,一般人哪里扛得住啊!”

    沈卉望着他,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好像亲眼看见过似的。”

    她话里分明带着嘲讽。庞金海装傻,弹了弹烟灰说:“还用看吗?东洋人的残暴摆在这儿,他们什么都干得出来。”

    沈卉沉默了好几分钟,目光一直停留在他脸上。

    可怕的濒死的感觉又来了。他两腿发软,冷汗直冒,内衣都湿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而且攥得越来越紧,他几乎无法呼吸,身体摇摇晃晃,随时都会倒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