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16章 石铁山

    庞金海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枪柄。

    昨晚他找了个偏僻处试着放了一枪,很简单,打开保险,手指扣动扳机,砰的一声,挂在树上的啤酒瓶就被打碎了。用枪杀人一点都不难,甚至可以说令人兴奋。

    张伯良停下来,解裤带准备撒尿。在三四步的距离内,朝一个人的后背开枪,那个人必死无疑,而且死得干干脆脆,一点后遗症都没有。除了上帝,谁都不会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庞金海轻轻打开手枪保险,把枪掏出来,对准了张伯良的后背。张伯良哗哗地撒尿,头都不抬。

    庞金海咬了咬牙,准备扣动扳机。就在这时,耳边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只见河面上出现了一艘日军的巡逻艇。

    庞金海惊得目瞪口呆。他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会发生这种情况。要是被日军抓住,搜出这把枪,那麻烦可不小!就算田中一郎能出面澄清,恐怕辣椒水、老虎凳也得米西米西!

    他急忙把枪放回口袋,喊了声:“快跑!”

    张伯良系裤带都来不及了,提着裤子跌跌撞撞往回跑。

    巡逻艇上的日本兵也发现了他们,哇啦哇啦一通嚷嚷。他们能听懂的只有一句“八格牙路”。

    他俩头都不敢回,连滚带爬的上了汽车。庞金海颤抖着发动引擎,开车逃跑。背后传来几声枪响,但并没有击中他们。

    张伯良紧张地问:“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回事?”

    “这地方大概是日本人的军事禁区,”庞金海回答:“要是被抓住,那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汽车疾驰了将近半小时,估计已经脱离了危险,他才放慢车速,过外白渡桥进入租界,现在彻底安全了。

    张伯良用衣袖擦了擦头上的汗,拍着心口说:“好险好险!没被他们抓住还算走运!”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你今天去赌场的话,肯定赢钱。”

    庞金海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在骂娘。

    这小子命真大,竟然被日本人救了!看样子一时还杀不了他,只好放一放再说,让他多活几天,先考虑如何应付沈卉,消除她的怀疑,那是更紧迫更棘手的问题。

    怎么才能解决这个问题呢?

    庞金海束手无策,不知道该怎么办。疑虑好比白衬衫上的污渍,一旦有了,要除掉它很难。

    事实上产生疑虑的不仅仅是沈卉,林永年心里同样蒙上了疑虑的阴影,每一天都在恐惧中度过。

    屈指算来,他入狱已经整整16个月了,余下的刑期还有8个月

    8个月,半年多一点。若是在外面,这点时间一晃就过去了。但在监狱里,时间的脚步变得格外缓慢,就像陷在沼泽里似的,一天一天过得那么艰难。好在他已学会了忍耐,这是他自我保护的唯一武器。他在工商界是强人,但在这儿,他却是最弱的弱者。

    人的适应能力真了不起。回想刚入狱的时候,面对这可怕的环境,面对周围那些凶恶的人渣,他心里充满了恐惧,甚至怀疑自己还能不能活着从这儿走出去。16个月之后,他渐渐适应了牢狱生活,尽管吃的是猪食,睡的是草垫,身上被虱子跳蚤咬得东一块西一块,痒得要命,抓破的皮肤还溃烂发炎,这些他全都不在乎了。

    他与那些人渣的关系也发生了改变。他学会了抽烟、讲粗话,学会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习惯,尽量与他们打成一片。

    如今没人敢再欺负他,因为都知道石铁山是他的保护人,跟他过不去就是跟石铁山过不去,谁都不会傻到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石铁山可不是一般人,他早年扛过大包,凭着一身武功成为公平码头响当当的人物。公平码头是青帮老头子季根发的地盘,季根发很欣赏他,出高薪请他做司机兼保镖。

    季根发是闸北、虹口一带的霸主,号称沪北大亨。他的势力虽然不能跟杜月笙、黄金荣、张啸林这三大亨相比,但在上海滩也是赫赫有名,不可小觑。

    石铁山在季根发手下薪酬不菲,日子相当好过。但渐渐的,他发现季根发为人不地道,纵容手下为非作歹,名声不太好。

    他不愿意戴上为虎作伥的帽子,两年后辞职不干了,自己在江湖上混。提起石铁山,八仙桥一带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连看守长武大郎都敬他三分。

    这些都是石铁山自己讲的。接触多了以后,林永年发现他并不是个冷冰冰的人,其实很好相处,前提是他拿你当朋友看待。

    但有一点林永年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他看上,有幸成为他的朋友?因为区区几块钱的保护费?不可能!肯定另有原因!

    这天放风时,两个人并排坐在墙根下晒天阳。林永年对石铁山道出了心中的疑问。

    石铁山笑了笑:“这说来话长。”

    “能告诉我吗?”林永年问:“我很感兴趣。”

    石铁山点起了一根烟,说道:“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做小买卖的父亲早早离开了人世。母亲没办法,活不下去了,只好带着我改嫁。我生来脾气犟,不肯低头。继父嫌弃我,成天骂骂咧咧的。我受不了这气,一咬牙离家出走了,当时我才十二三岁。”

    林永年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她和那时的石铁山一样,也是十来岁,却集家人的宠爱于一身,生活优渥,要什么有什么。人跟人真的不好比。他对石铁山充满了同情。

    停了一会儿,他问:“后来呢?”

    “后来我就一直在外面混。”石铁山说:“我没上过学,大字不识几个,所以特别羡慕有文化的人,爱跟他们结交。”

    林永年点头,原来如此。

    “还有,”石铁山接着说:“你是个正派人,吃官司是为了朋友,这一点也让我敬佩。”

    “你成家了吗?”林永年问:“家里还有什么人?”

    石铁山说:“家里有老婆和两个儿子,一个8岁,一个5岁,还有我老娘。我继父喝醉酒掉进河里淹死了,于是我把老娘从乡下接来上海,想让她老人家过几天舒心日子。”

    他还是个孝子。林永年对他的好感又增添了几分。

    林永年接着问:“你为什么坐牢?犯了什么事?”

    “我打死了人。”石铁山回答。

    林永年一惊:“事情怎么发生的?是意外吗?”

    石铁山点点头,又叹口气:“事情起初与我无关,是我一个小兄弟跟别人抢地盘,双方话不投机打起来了。我过去是想劝架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嘛。可是对方很嚣张,非但不给面子,反而冲我来了,结果一场混战……我因为误伤人命被判了15年。”

    这事发生在3年前,他还要在牢里待漫长的12年。

    林永年摇头道:“等你刑满释放,儿子都要娶媳妇了。”

    石铁山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碾了碾:“老话说得好,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啊。”

    林永年同情地问:“你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负担挺重的。你坐牢了,他们怎么办呢?”

    “有啥办法?只好将就着过呗。”石铁山黯然道:“我老婆在纱厂做工,老娘帮人家洗洗衣服,小兄弟们有时也贴补一点。”

    他两眼望着高墙,喃喃说道:“我把老娘接来想让她享享福,结果却害她受累,实在对不住她老人家。”

    林永年安慰他说:“不用担心,我还有半年刑期就满了,我出狱后会接济他们的。”

    石铁山连连摆手:“不不,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林永年打断他说:“你我在大牢里相遇,这也是一种缘分嘛。”

    石铁山点点头:“没错,恩怨情仇说到底都是一个缘字。”

    “那你还客气什么,”林永年说:“能帮你一点,我很高兴。”

    “那我就谢谢你了兄弟!谢谢你!”

    石铁山抓住林永年的手摇了摇,又迟疑道:“我能叫你兄弟吗?高攀得上吗?”

    “什么话!能叫!当然能叫!”林永年说:“从今天起,我们就以兄弟相称吧!”

    “那太好了!”石铁山很兴奋:“你大我几岁,我该叫你大哥。对了林大哥,你究竟是怎么坐牢的?能跟我讲讲吗?”

    “其实很简单,”林永年苦笑道:“就像你说的,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有个抗日分子被日本人追捕,走投无路之际来我家躲藏,结果他被捕了,我也受了牵连。”

    石铁山哼道:“这算什么!屁大的事!”

    林永年说:“就为这屁大的事,我还差点丢了命呢!”

    “真的?”石铁山睁大了眼睛:“为什么?”

    “那个抗日分子杀了个日本人,大概还是个有些来头的日本人。”林永年说:“所以日本人跟租界方面交涉,要连我一块引渡,由他们处置。要是真的到了他们手里,我还有命活吗?”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很久,但林永年回想起当时的情形,还是觉得后背直发凉。

    石铁山又点起一根烟,默默地抽了几口,问道:“那个抗日分子是你很要好的朋友?”

    “不,是我朋友的朋友。”

    “也就是说,此前你根本不认识他?”

    “不认识。他被日本人追捕,实在没办法了。我朋友把他带到我家来,请我帮帮忙,你想,这个忙我能不帮吗?”

    “后来呢?”

    “后来租界警方对他发了通缉令,再后来巡捕就找上门来了。”

    “巡捕怎么知道他藏在你家?消息怎么泄露的?”

    “不知道。这个问题我至今都没想通。”

    石铁山蹙眉沉思,好半晌没说话。

    林永年问:“你在想什么?”

    石铁山反问:“你那个朋友跟你关系怎样?好不好?”

    “好得不能再好了。”林永年答道:“我和他是同学,家离得也不远,除了吃饭睡觉成天泡在一块,像亲兄弟一样。对了,他还替我做媒呢,我老婆就是他介绍认识的。”

    “有一次我在会见室见过你老婆,”石铁山说:“她很漂亮,就像画出来的一样。”

    林永年有点得意:“从前更漂亮,是有名的弄堂一枝花呢!”

    石铁山想了想,又问:“你那个朋友怎么会替你做媒的?他跟你老婆是什么关系?”

    “他俩住在同一条弄堂里,是门对门的邻居。”

    林永年话刚出口,眉头就皱了起来:“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石铁山笑笑:“没什么意思,随便问问。”

    林永年盯着他:“不!你话里有话!肯定话里有话!”

    二人目光相对,沉默了好一阵,石铁山才缓缓说道:“林大哥,我有句话你也许不爱听,你虽然读了那么多书,还喝过洋墨水,但有时候你真不如我这个大老粗。”

    “说下去,我哪儿不如你?”

    “我当年出门混江湖,曾经拜一个老道为师。他不但教我武功,还教了我不少为人处世的道理。他常说,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如今我越来越体会到,这话说得太对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林永年盯着他,一字一句说:“我问的是,我哪儿不如你?”

    “放风快要结束了,走吧。”

    石铁山说完,站起来拍了拍屁股,快步离去。

    林永年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忐忑不安。他就这毛病,说话经常没头没脑的,但你细细品味,似乎又有深意在里面。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这话什么意思?他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林永年想不出来,怎么也想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