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23章 好人坏人

    那个人过来了,他五十多岁年纪,黑瘦干瘪,当地人打扮,手上拿着一根旱烟杆,一看就是个淳朴的农民。

    林永年松了口气,问道:“你跟着我干什么?找我有事?”

    那个人好像很不好意思,不停地摆弄那根旱烟杆。

    林永年有点不耐烦,于是又问了一遍,他这才吞吞吐吐地说:“我……我姓毛……”

    林永年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姓毛?姓毛怎么啦?这一带毛是大姓,姓毛的人多了去了。

    那个人接着说:“毛翠娥是我妹妹。”

    原来如此!林永年一下明白过来,并且从对方的神态上猜到了他要说什么。经历了一场大劫难之后,他像脱胎换骨似的,整个人都变了,变得深谙世事、反应机敏。

    果然,和他猜测的一样,毛翠娥的哥哥叹息着说:“我妹妹命真苦啊,本来日子过得还不错,想不到大有忽然死了,她成了寡妇。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

    “别说了,”林永年打断他:“你的意思我明白了。”

    毛翠娥的哥哥嗫嚅道:“你别怪我多嘴,人言可畏啊。就算你喜欢我妹妹,起码也要等个一年半载,否则的话……”

    “你想到哪儿去了!”林永年又好气又好笑:“这是不可能的,我在上海有老婆孩子!”

    “真的?”毛翠娥的哥哥狐疑地望着他:“那你不待在上海,跑到这儿来干什么?”

    林永年一时语塞,不知怎么说才好。难堪之际,毛翠娥拎着竹篮走过来,篮子里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鲤鱼。

    “哥,你怎么在这里?”她讶异地问:“你们怎么认识的?”

    林永年见她哥哥一副尴尬相,抢着说:“我们在茶馆碰上的,聊来聊去就认识了。”

    “对对,是这样的。翠娥你忙吧,我走了。”

    毛翠娥看着哥哥慌里慌张的背影,回头问林永年:“出了什么事?你们聊了些啥?”

    “没什么,瞎聊。”

    林永年若无其事,回去后该干嘛干嘛,但那句“寡妇门前是非多”却一直在耳边回响。他后悔不该来这儿。老头说的没错,人言可畏,尤其是在这种闭塞的地方,这一点他早该想到的。

    晚上吃过饭,毛翠娥把一沓钞票交给林永年:“明天又该进货了,这次你一个人去吧。”

    林永年没说什么,收起了钞票。

    这一夜他久久未能入眠,又不敢翻身,因为一动竹榻就会吱嘎作响。一直到下半夜,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会儿。

    第二天上午,等他们母子俩离开后,他把毛翠娥给的钞票放在桌上,用网罩盖住,然后出门上锁,前往昨天去过的那家茶馆。

    和昨天一样,茶馆里还是熙熙攘攘,高谈阔论。

    林永年朝里面扫视一遍,看到了毛翠娥的哥哥,走过去把房门钥匙放在他面前:“我要走了,钥匙请你交给你妹妹。”

    他一愣,抬头看着林永年:“你……你到哪儿去?”

    林永年没有回答,只是说了声再见。

    走出茶馆,他站在县城的石板街上茫然四顾。

    这是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这儿是他的家乡,承载着他童年的欢乐和梦想,但如今祖父祖母早已故去,老宅也卖掉了,这儿已没有他的容身之地。

    现在我怎么办呢?他想,回上海?这念头一闪就被否定了,害人害己的事情决不能做。可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路好走?

    他悲哀地发现,世界这么大,大得无边无际,却容不下一个名叫林永年的可怜人。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上一座石桥。两个少年坐在桥栏杆上说笑。他从谈话中听出,他俩是同学。

    同学、同学,他像着了魔似的默念这两个字。他的神经被这两个字触动了,忽然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人是他在日本留学时认识的,名叫邱凤鸣。因为同是浙江人,所以处得还不错。听说他在宁波做事,具体做什么不清楚,住哪儿也不知道。但这是他最后的希望,只能去碰碰运气了。

    他摸摸身边,钱已经不多了,必须在成为无产阶级之前找到一个容身之地。于是他即刻上路,坐长途汽车直奔宁波。

    来到宁波,天已经黑了。宁波是他逃亡的第一站,现在兜了个圈子又回来了,想起来真有点哭笑不得。

    他在火车站附近找了家名叫裕丰的小客栈住下。客栈老板姓钱,叫钱斌昌,很热情,特地泡了一壶茶给他送来。他正想打听一下当地的情况,于是跟钱老板聊了起来。

    钱老板是个很健谈的人,而且有点顾前不顾后,叽里呱啦口无遮拦。

    “自从东洋鬼子占了宁波,老百姓日子越来越难过了。”钱老板一边说一边摇头:“东洋鬼子比土匪还狠,抢钱抢粮抢东西,什么都抢,抢了就往日本运。如今市面一片萧条,冷冷清清,只有码头忙不过来,货物堆得像小山似的,夜里都不消停。”

    听得出来,这位钱老板满腹怨气。

    林永年递过去一根烟,替他点上火,转换了话题:“钱老板,你这客栈是老店还是新开啊?”

    “老店,都老掉牙了。”钱老板喷了口烟:“这客栈最早是我爷爷开的,后来传给我爹,现在我爹死了,我再接上。”

    “已经第三代了,不容易啊。”林永年说:“开客栈三教九流都要打交道,门路一定很广吧?”

    “那还用说?”钱老板有些得意:“我这人就爱交朋友,这地面上不管黑道白道,我都有认识的人。”

    钱老板说完瞟了瞟林永年:“林先生,你问这个干什么?莫不是碰上了什么麻烦?”

    “麻烦倒没有,我想打听一个人,”

    林永年抱着试试看的想法,说道:“我在日本留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邱凤鸣,和我关系不错,听说他在宁波……”

    “等等!等等!”钱老板打断他:“你那个同学叫什么?”

    “叫邱凤鸣。”

    “邱凤鸣?是不是耳朵旁的邱,凤凰的凤,鸣叫的鸣?”

    “一点不错!”林永年惊喜地说:“莫非你……认识他?”

    “不,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钱老板说:“宁波不像上海,在宁波这种小地方,有头有脸的人不多。”

    “如此说来他是当地的名人了?”林永年问。

    “那可不!”钱老板晃着大拇指:“他可是咱们这儿鼎鼎大名、家喻户晓的人物啊!”

    林永年有点吃惊,因为在他的印象中,邱凤鸣很低调很平常,不像是那种叱咤风云的人。

    “先生找邱凤鸣有事?”钱老板问。

    林永年支支吾吾:“没什么要紧事,很久不见了,顺路来看看老同学。他家住哪儿?你知道吗?”

    钱老板摇摇头:“不知道。”

    林永年问:“那我怎么才能找到他?”

    “这很容易,他上班的地方离此地不远,出门往左拐,过两条街就到了。你可以去那儿找他。”

    钱老板说完,把烟头往烟灰缸里一扔,起身要走。

    “等等!”林永年喊:“你还没告诉我门牌号码!”

    “不用告诉,一幢白色三层楼房,老远就能看见。”

    钱老板话音未落,人已经消失了。

    林永年往烟灰缸里倒了点水,把还在燃烧的烟头浇灭,心中泛起一丝狐疑。

    钱老板说到邱凤鸣的时候,似乎语带讥讽,态度也变得冷淡了,莫非其中有什么蹊跷?或者是我疑心病作祟?

    林永年原本是个很单纯的人,从来不想太多,而且总以为别人也和他一样单纯。但石铁山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让他明白了人心有多阴险多恶劣。

    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这话既深刻又沉痛。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永远是被算计被消费的一方。他已经吃够了苦头,不想再被人算计消费,他也开始用怀疑的目光审视一切了。

    他在客栈里一觉睡到第二天中午,多日来的疲乏连同沮丧情绪全都消除了,感觉神清气爽,信心十足。

    按照钱老板的说法,邱凤鸣是这儿的名人。凭着当年的交情,他应该不会拒绝老同学的求助吧?

    林永年怀着这样的期待出门了,往左拐走过两条街,很快一幢白色三层楼房就映入了眼帘。

    那是一座中西合璧式的建筑,前面有个挺大的院子,树木的枝叶从围墙上探出来。房子看上去有些老旧,但仍然很气派。邱凤鸣在这儿上班,肯定混得不错。

    林永年的期待顿时又增加了几分。

    他加快脚步来到楼房前,只见院子门口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哨兵,大门立柱上挂着“东亚航运株式会社”的牌子。

    这是一家日本企业,看起来还是一家颇具规模、与军方关系密切的日本企业,否则不会有哨兵站岗。

    林永年恍然大悟。邱凤鸣在这个地方上班,显然已经落水当了汉奸。难怪昨天钱老板说到他时,话语里带着讥讽。

    林永年脸红了。他自称和邱凤鸣同在日本留学,关系很好,钱老板肯定把他俩当成了一路货。

    妈的!邱凤鸣真是害人不浅!

    林永年扭头就走。先前的期待已经变成了愤怒。他不想看见这个汉奸卖国贼,更不会向他求助。

    然而,就在他转过身的时候,一辆小汽车在门口停下,有人在车里探头朝他招呼:“这位先生是不是姓林?”

    林永年定睛一看,车里的人正是邱凤鸣。他想躲避但来不及了,邱凤鸣已经下车来到他跟前,热情地伸出手:“我没认错,果然是永年兄!没想到会在这儿碰上你!”

    林永年只好跟他握了握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也没想到,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与在日本时相比,邱凤鸣有些发福了,肚子圆滚滚的,一身笔挺的西装,头发上抹了不少油,从前的老式眼镜换成了时髦的金丝边眼镜,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

    他抓着林永年的手不放,笑着问:“永年兄,你这个大老板不在上海赚钞票,跑到宁波来干什么?”

    林永年竭力克制住心中的厌恶,敷衍道:“一见面就取笑我,哪来的什么大老板!”

    “得了,明人不说暗话。”邱凤鸣笑道:“你的大名上了报纸,被称作青年企业家!”

    他晃了晃大拇指,接着说:“老实交代,你来宁波干什么?”

    林永年说:“我回了一趟老家,正准备坐船回上海去。”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来来,请到里面谈。”

    邱凤鸣不由分说,抓住林永年的胳膊往大门里拽。邱凤鸣身强力壮,林永年挣不脱,只好跟着他往里走,进了一间很大很气派的屋子,门口的铭牌上写着“主任办公室。”

    邱凤鸣热情洋溢,把仆役打发走,亲手给林永年泡了一杯茶:“这是新采的顶级龙井,你尝尝。”

    “谢谢,”林永年接过杯子,在嘴唇上碰了碰,放到旁边的茶几上:“抱歉我不能多待,就此告辞。”

    “干嘛这么急?多坐一会儿嘛。”

    “不行啊,马上要开船了……”

    “开船?开什么船?”

    “去上海的船啊。”

    邱凤鸣哈哈大笑起来。

    “你笑什么?”林永年问。

    邱凤鸣拍拍他肩膀:“得了老兄,别蒙我了,今天哪有去上海的船?台风马上就到,所有的船都停航了。”

    他块头大嗓门也大,弄得林永年面红耳赤。

    邱凤鸣用大拇指点了点自己的鼻子:“老兄你忘了,我也是吃航运饭的,这方面的消息最灵通。”

    林永年很尴尬,他搜尽枯肠,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句掩饰的话:“你是大忙人,我怕待久了误你的正事……”

    邱凤鸣微笑摇头,上下打量林永年,搞得他心里直发毛。

    “你……你干嘛这么看我?”林永年问。

    “你有啥好看的?”邱凤鸣笑道:“我不是看你的人,是看你这身衣服,实在是不伦不类。”

    林永年这才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破旧的不合身的短布衫,看上去的确有些不伦不类。

    邱凤鸣两眼盯着他说:“永年兄,恐怕你不是来探亲的吧?莫非家里出了什么事?”

    林永年矢口否认:“没有没有!什么事都没有!”

    “真的?可别拿老同学当外人哦!”

    “不骗你,我没事,真的没事。”

    林永年话说得很硬,但明显底气不足。对方肯定也感觉到了。

    一阵沉默之后,林永年站起来想要告辞。邱凤鸣说:“何必急着走呢?咱俩很久不见了,应该好好聚一聚。”

    林永年推说有事要办,谢绝了。

    邱凤鸣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永年兄,我有求于你。我这个航运部主任刚上任,手底下都是些酒囊饭袋,我很需要能干的帮手。你能不能上我这儿来?一切条件都好商量。”

    林永年婉拒道:“多谢多谢,不过我能力有限,比那些酒囊饭袋也好不到哪去……”

    “说什么呢,”邱凤鸣打断他:“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的能力绰绰有余!来帮帮我吧!”

    林永年说:“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可是……”

    “可是什么?”邱凤鸣再次打断了他:“你就别跟我打太极拳了,干脆答应了吧。”

    林永年没办法,只好敷衍道:“那……让我考虑考虑。”

    邱凤鸣很高兴:“那我就静候佳音了。”

    他打铃叫来自己的司机,吩咐道:“小李,你给镇海饭店打个电话,以我的名义开个上等客房。”

    林永年赶紧推辞:“不用不用,我有住处……”

    “自家人还用得着客气吗?”

    邱凤鸣朝司机摆了摆手,让他快去办,回头说道:“永年兄,你宽坐一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下公司的情况。”

    林永年见他对老同学这么热情,心里不免有点小温暖,但一想到他在替日本人做事,帮虎吃食,那点温暖就被厌恶取代了。

    邱凤鸣没注意他的情绪变化,兴致勃勃地说:“咱们这家公司的前身是日清汽船株式会社,早在1907年就成立了,那还是清光绪年间呢,算得上历史悠久了,公司总部就在上海外滩,你应该听说过吧?”

    林永年点点头。他确实听说过。那是一家实力雄厚的轮船公司。

    邱凤鸣接着说:“去年公司才改名为东亚航运株式会社,如今公司拥有各种船只五十多艘,长江沿岸和沿海各城市都有我们的码头、仓库和趸船,业务遍布中国各地。”

    林永年笑笑说:“手伸得真长啊!”

    邱凤鸣没有听出这话的讥讽之意,只管兴冲冲的讲下去:“我这儿主要负责南方沿海的航运,事务繁杂,手下又不得力,你来就帮我大忙了。今后我主管行政,业务统统交给你办。”

    林永年含蓄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的。”

    “不可能!”邱凤鸣说:“我知道你的能力,我对你有充分的信心!”

    这时司机小李走进来:“报告主任,房间定好了。”

    邱凤鸣的话匣子这才合上,吩咐小李送林永年去饭店休息。

    小李躬身摆手:“林先生,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