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39章 她戴上了钻戒

    1941年6月5日傍晚,庞金海打扮得山青水绿,手捧一大束红玫瑰走进了林家那幢西班牙式小楼。

    庞金海经过一番煞费苦心的运作,感情上与沈卉越走越近,十几年的分离造成的隔膜已基本消除。他估摸着时机已经成熟,是时候正式提出求婚,捅破这层窗户纸了。

    沈卉看到他捧着鲜花进来,立刻就明白了。

    不仅仅是她,女儿林浣芝和女佣周嫂也都明白了,两个人知趣地躲开,把客厅让给他们。

    这是一场戏,一场早晚要上演的戏。这一点沈卉心里很清楚,也早有思想准备,可是,当大幕真的拉开,这场戏鸣锣开演的时候,她心头依然猛的颤抖了一下。不是因为喜悦,更不是因为激动,究竟为什么她也不知道。

    庞金海捧着玫瑰花站在她面前,叽叽咕咕说了许多话,但她一句也没听懂,她的脑子已经一片空白。

    庞金海从口袋里拿出一只小锦盒,打开,露出一枚晶莹的钻戒。他在沈卉面前单膝跪下,用练习过无数遍的最温柔的语调说:“阿卉,嫁给我、作我的妻子好吗?”

    沈卉僵立在那儿,看看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一往情深的男人,再看看桌上自己跟丈夫女儿的合影,心里很乱很乱。

    对她而言,这是个艰难的时刻。钻戒就在面前,要是接受它,就意味着与她深爱的丈夫彻底了断,她的人生将重新开始,意味着女儿也将面临完全不同的生活。她不情愿、不甘心,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只能翻来覆去地说:“别这样,起来,你起来。”

    怎么回事?你到底接受还是不接受?

    庞金海用目光向她发问,她却低头躲避。庞金海很尴尬,起来也不好,不起来也不好。

    这场戏卡住了,演不下去了,急需有人来救场。就在这当口,沈卉的哥哥沈方很及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这并非巧合,事实上沈方是和庞金海一块来的。今天上午庞金海到饭馆找沈方,希望求婚时他能帮忙翘翘边。沈方答应了。

    沈方是单身汉,父母去世后,妹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兄妹俩感情很深。眼看妹妹成天愁眉不展,郁郁寡欢,他很是心疼,想帮她早点摆脱伤痛。现在见情况不妙,赶紧跑过来,一只手抓住沈卉的左手,另一只手拿起钻戒,二话不说就往她左手无名指上套。

    沈卉本能地躲闪了一下。沈方看着她说:“阿卉,你年纪还轻,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也该替自己打算打算了。”

    沈卉低头不语。

    沈方一字一句道:“阿卉,你要想开一点,重新开始生活。来,听哥哥的话,把你的手给我。”

    沈卉迟疑了一下,慢慢抬起左手,眼睛里闪着泪光,这是向已逝丈夫和过往生活最后的告别。

    庞金海连连亲吻着沈卉那只戴上了钻戒的手,眼里同样泪光闪闪,这是激动的泪、幸福的泪。他的心机没有白用,他的努力没有放空,终于等来了功德圆满的一天。

    他急不可耐,希望立刻举行婚礼,越快越好。对此沈卉倒是没说什么,但沈方不同意。

    “不行,这太草率了。”沈方说:“我去找算命先生贾半仙,请他挑个良辰吉日好好办一办。”

    庞金海半开玩笑地争辩道:“你不是基督徒吗?怎么还相信什么真半仙假半仙?”

    沈方正色道:“这并不矛盾,事关重大,听听他的意见总没有坏处。”

    庞金海哼了一声:“贾半仙我也认识,他那一套说白了就是骗钱,他的话怎么能信呢!”

    沈方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嘛。就算讨个吉利也是好的。”

    庞金海见他态度坚决,只好让步。没办法,他是沈卉的哥哥、未来的大舅子,得罪不起。

    婚礼的问题沈卉没有表态。

    沈方和庞金海争论的时候,她已经悄悄上楼去了。对她来说,婚礼什么时候办、怎么办,这些都不重要。一个二婚女人,做新娘的喜悦难以寻觅。她就像一个走了很多路的人,已经心力交瘁,此刻只想坐下来,闭上眼睛,靠在树上好好歇一歇。

    可是,这棵树牢靠吗?能够遮风避雨吗?会不会突然倒掉?

    这个疑虑并非刚刚产生,其实一直都在那里,只不过此前被她压在心底不愿意多想罢了。

    她取下手指上的钻戒仔细端详。

    这枚钻戒很漂亮。据庞金海说,这是他从一个犹太难民那儿买的,硕大的浅蓝色的钻石在灯光下熠熠生辉,戒指做工非常精美,有一种贵族的气派,肯定价值不菲。

    庞金海对她的确掏心掏肺,无可指摘,但藏在她内心深处的忧虑并没有因此而消除。为什么?她找不到原因,只能这样安慰自己,我也许是胡思乱想,或者是被灾难吓怕了吧?

    不知过了多久,她无意间一回头,发现女儿在门口看着她,目光中流露出茫然和不安。

    她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招手叫女儿进来,把钻戒举到她眼前:“怎么样?好看吗?”

    林浣芝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轻轻点了点头。

    沈卉接着说:“你庞叔叔向我求婚,我答应了。”

    她望着女儿,等待她的反应,却没有等到。女儿过来拥抱了她一下,转身走了。

    其实这就是一种反应,她想,女儿至少没有反对,这就够了,她没有权利要求更多。

    第二天晚上,沈方打来电话,说贾半仙经过慎重挑选,最后把婚礼的日子定在10月18日,那一天诸事皆宜,还有“十全十美、兴旺发达”的寓意在里面,没有比这一天更好的日子了。

    庞金海算下来,还要再等整整4个月。没办法,他虽不乐意也只能接受。

    另外还要接受沈家的规矩,在教堂举行婚礼。对此他倒是举双手赞成,而且立即开始筹备,要办得既隆重又奢华,远远超过沈卉的上一次婚礼。如今他完全有这个能力。

    这个能力是林永年给他的。

    林永年被他害了还委托他管理工厂,让他得以趁机上下其手、中饱私囊,另外从田中一郎那儿也捞了不少。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在他的鼓动下,沈卉把她手头的钱全都交给了他,让他去投资。

    他不仅得到了心上人,圆了一个梦,还掌控了林家的所有资产。他真想当面谢谢林永年那个大傻蛋,如果他还活着的话。说实在的,要不是林永年帮忙,也许上海街头就要多一个洋装瘪三了。

    在朋友圈子里,庞金海一直以精明强干的形象出现,好像生意做得很红火,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但这全都是装出来的,实际上他的五金生意早就名存实亡了,所有的资金都被他投入了证券市场,想要一夜暴富。但很不幸,与他的期待相反,他买的几只股票无一例外统统被套牢了。

    杜德本常说,股票市场就是赌场。

    这话一点都不错。他走了狗屎运,他赌输了,输得很惨,差点连房租都付不出。幸好林永年“及时伸出援手”,让他有了翻身的资本。

    由于时局日趋紧张,处于日军围困下的上海情况越来越糟。不少欧美侨民急于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只好把自己的房产低价抛售。因形势不明朗,别人都在观望,庞金海却大胆吃进。他决定再赌一把,希望此番运气能好些。

    他虽然从未去过赌场,对推牌九掷骰子一窍不通,但骨子里是个不折不扣的赌徒。要得富,走险路。这是他一贯的信条。

    这次他的运气似乎还不错,最近房价开始上涨。他抛掉两套房子,赚了万把块钱,虽然不多,但办婚礼足够了。

    这天是10月12日,离大喜的日子不到一星期了,婚礼的准备工作加紧进行。教堂那方面不用他操心,沈方会做安排。新房就在林家,装潢布置由沈卉负责。他唯一的任务是订酒席。

    沈方是做餐饮的,对这一行的情况自然很熟悉。他主张把婚宴放在大富贵酒楼,沈卉也赞成。

    大富贵是一家徽帮菜馆,创建于清光绪年间,原名徽州丹凤楼,历史悠久,名称吉利,那儿的名菜有掌上明珠、五色绣球、杨梅丸子等,好吃又好听,而且经济实惠。

    庞金海原籍就是安徽,吃徽帮菜当然没意见。于是这天上午他开车前往大富贵订酒席。

    像大多数单身汉一样,他从不开火仓,一日三餐都是在外面吃的。去大富贵途中,他在一家面馆停下吃早点。

    街上有个报童在卖报纸,他买了一份《新闻报》带进面馆,看报消磨等餐的时间。可是看着看着,他忽然两眼放光,热血沸腾,心跳得又快又猛,简直要把胸膛撞破了。

    这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炒楼,买进卖出,没去注意股市行情,想不到他套牢的几只股票已经不声不响的上涨了一倍还多。他不但解套了,还赚了不少钱,从大输家变成了大赢家!而且据报纸上分析,后市继续看涨。哈哈!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自从沈卉接受了他的求婚之后,每一天对他都像过节一样,而眼前这个好消息更是锦上添花。他太兴奋太激动了,忘记了自己是在面馆里,猛地跳将起来,还大叫了一声。结果凳子倒了桌子歪了,碗碟噼里啪啦摔碎了好几只,汤水洒了一地。

    店里的顾客吓了一大跳,纷纷站起来朝他这边看。有个老者呛了一下,咳得直翻白眼,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到处都有,一个家伙闭着眼睛瞎嚷嚷:“不好了!出人命了!快来救人啊!”

    面馆老板吓得哆哆嗦嗦,大脑短路:“谁……谁死了?谁死了?老先生,是你吗?”

    老者气不打一处来:“放屁!你才死了呢!”

    面馆老板挨了骂,回头朝庞金海吼道:“你他妈怎么回事?跟我有仇?来砸我的场子坏我的生意?”

    此刻的庞金海心花怒放,别说被人骂两句,即使有人朝他脸上吐唾沫,他也不会在意。

    他朝面馆老板拱了拱手,笑眯眯说:“岂敢岂敢!抱歉抱歉!”

    面馆老板把他的话当成了嘲弄,气得脸色铁青,鼻孔里嗤嗤的直冒烟。要不是有人及时打圆场,把面馆老板拉开,庞金海就惨了,非挨顿揍不可。面馆老板身大力不亏,不是好惹的。

    打圆场的人劝面馆老板:“算了算了,别跟他计较。瞧他那副模样,多半是神经病。”

    的确,此刻庞金海真的像发神经一样。跟神经病是没道理好讲的,碰上神经病只能认倒霉。

    面馆老板勉强咽下这口气,一边收拾摔碎的碗碟一边嘀咕:“真他妈晦气,一大早摔碟子打碗的……”

    “唠叨什么!你唠叨什么!”庞金海打断他:“这些碗碟多少钱?我照赔就是了嘛!”

    面馆老板一愣:“你照赔?真的?”

    “当然!这还有假?”庞金海拍着胸脯喊:“另外,今天我请客,在座各位的饭钱我全包了!”

    这番话如同一颗震撼弹,嘈杂的店堂里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所有的人全都被震儍了,呆呆的看着庞金海。

    上海滩虽然无奇不有,但请一大帮陌生人吃饭,这样的事情别说碰上,连听都没听说过。

    过了好一会儿,那个打圆场的人开口了:“老兄,你这话当真?”

    “当然!”庞金海神采飞扬:“我再说一遍,今天各位的饭钱统统记在我的账上!”

    话音刚落,打圆场的人便吩咐面馆伙计:“给我来一碗双浇面!”

    万事开头难。有人开了头,店堂里顿时大呼小叫、人声鼎沸,音量之大几乎把屋顶掀掉。

    “我要一碗卤肉面!”

    “我要一碗猪肝面加荷包蛋!”

    “我也要!我也要!”

    顾客们个个争先恐后地点餐,伙计都忙不过来了。就连那个咳得直翻白眼的老者也不示弱,要了一碗鳝丝面。难得碰上一个摆阔的神经病,不吃白不吃,拼命也要吃。

    此刻面馆老板的恼怒早已变为欢喜,忙不迭地替庞金海点香烟,嘴里说着奉承话:“先生,你简直不是人!”

    庞金海眼睛一瞪:“你说什么?”

    “我话还没说完呢,”面馆老板陪笑道:“先生你不是人,你是赵公元帅下凡尘、实打实的活财神啊!”

    “你还挺会说俏皮话的!赏你两块大洋!”

    庞金海把两块银元扔给老板,仰起头,畅快地吐出一串烟圈。什么叫扬眉吐气,今天他算是真正体会到了。

    吃完面走出面馆,他改变了原先的计划,没有去大富贵酒楼,而是把酒席订在了最高档的国际饭店。去他的经济实惠!现在老子不差钱,就要奢侈一下、招摇一下!

    然后他前往汉口路,到证券大楼去看行情。就像报纸分析的那样,行情继续上涨,他买的几只股票价格蹭蹭的往上窜。

    太好了!照这样涨下去,到今天收盘的时候,我就能净赚两倍了!这样的暴利远远高于做房产!

    他正张着嘴傻笑,忽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