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52章 纠结

    接下来的几天,沈方处在一种很纠结的状态中。

    他之所以对女人缺乏热情,源于少年时代的一段经历。

    当时他情窦初开,偷偷喜欢上了班上一个女生,觉得她相貌好身材好什么都好,简直举世无双了。但他生来胆小,除了多看她几眼,别的什么都不敢做。

    让他没想到的是,有一次放学回家的路上,他心中的女神竟然主动约他晚上去看电影。他不禁喜出望外,激动万分。

    然而,那却是个恶作剧,在电影院门口等着的除了她,还有几个男生。他被狠狠羞辱了一番,颜面扫地。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从那以后,他对女人就敬而远之了。以前妹妹、妹夫、左邻右舍多次给他介绍对象,他都没有一点感觉,但这次情况有所不同,似乎有点感觉了。

    究其原因,除了“英雄救美”的因素,最主要的还是为了堵别人的嘴,背后那些恶毒的议论实在让他受不了。他哪里想得到,所谓的“老牛吃嫩草”完全是歪嘴婆编造的。

    经过再三再四的考虑,他终于决定委托歪嘴婆去找朱碧云谈一谈,听听她的意思。

    很快消息传来,朱碧云表示愿意跟他交往一下,增进彼此的了解。于是,年近半百的沈方平生头一次谈起了恋爱。

    租界被日本人占领之后,市面一片萧条,戏院、书场、电影院等娱乐场所纷纷关门。舞厅倒还开着,但他俩都不会跳舞,所以只能在街上逛逛、到公园走走了。

    这回歪嘴婆没有瞎说,朱碧云的确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讲话细声细气,待人温柔体贴,什么都听他的,让他拿主意,百分百的夫唱妻随。有些男人想不到的事情,她都替他想到了,而且很节俭很会过日子,从不乱花钱,这一点尤其令沈方满意。

    这天他俩逛到了南京路永安公司。沈方见她在女装部流连往返,就说:“你喜欢哪件?我帮你买。”

    她婉拒道:“不用买了,我只是过过眼瘾。以后花钱的日子长着呢,能省一点就省一点。”

    沈方为之感动,心想她不愧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女子,果然跟那些庸俗的小市民不一样。

    朱碧云不但知书达理,还非常能干。她做了一双布鞋送给沈方,活儿很漂亮,针脚细密均匀,穿上不大不小正合适。沈方越来越觉得,她完全配得上贤妻良母这四个字,她不会让媛媛受委屈的。

    她那对双胞胎女儿沈方也见过了,一个叫娇凤,一个叫美凤,都不错,像她一样娴静温和,又跟林媛媛同岁,以后可以在一起作伴了。

    事情至此已基本定局。沈方与人为善,积下了良好的人缘,大伙纷纷向他表示祝贺。

    白大嘴和张大顺特别起劲,两个人上蹿下跳的,张罗着收份子钱,准备给沈方送礼。

    一时间此事在崇德坊传得沸沸扬扬,经常能听见有人在说,“嘿,知道吗?沈方要做新郎倌了!”

    这句话几乎代替了那句“吃过了吗”,成为人们见面时的问候语。

    然而,在一片热烈的贺喜声中,有人却唱起了反调。那个人是沈方的隔壁邻居刘阿婆。

    刘阿婆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孤孀,女儿嫁给了一名军官,跟着丈夫跑到重庆去了。儿子在沪闽航线的客轮上作轮机长,难得回家。

    刘阿婆认得朱碧云,她说前几天去南京路邵万生南货店买东西,恰巧看见朱碧云跟店员吵架,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这个女人凶得很,张牙舞爪的。”刘阿婆提醒沈方说:“你最好当心一点,好好考虑考虑。”

    刘阿婆是几十年的老邻居了,为人很热心很正派,从不乱嚼舌头,在崇德坊也算是德高望重,她的话应该是靠得住的。

    可是,沈方看到的朱碧云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人,一个温柔贤良的好女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刘阿婆不会、也没必要骗我,那么骗我的就是朱碧云了?

    沈方想起许多年以前,自己被心中的女神捉弄,搞得颜面扫地的往事,不禁疑虑重重。

    像所有的老实人一样,他也不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喜怒哀乐全都摆在脸上,所以这天他们在公园约会时,朱碧云一见到他就问:“你怎么垂头丧气的?出了什么事?”

    沈方想说却说不出口,只好敷衍几句。

    朱碧云摸摸他的额头,关切地说:“有点烫手,你是不是病了?我陪你去看医生吧?”

    沈方勉强笑笑:“看什么医生,我没病。”

    “真的吗?”

    “真的,一切正常。”

    “有病可别硬挺,什么都能省,医药费不能省。”

    “知道。我真的没病。”

    “没病就好。”朱碧云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到那边亭子里坐坐,把日子定下来吧。”

    沈方这才想起,今天他俩在公园碰头是要商量婚礼的事情。但现在他心事重重,这个婚到底结不结都难说,还商量什么呀!

    两个人在亭子里坐下。朱碧云见沈方低着头不吭声,狐疑地说:“你今天很反常,肯定有什么事情,到底怎么了?”

    沈方支支吾吾:“没……没什么……”

    朱碧云靠近他,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有事别闷在心里,说出来我也好帮你出出主意。”

    沈方还是低头不语。

    朱碧云有点急了,抬高了嗓门:“到底什么事?你说呀!还不说?你想急死我是不是?”

    沈方抬起头,第一次用审视的目光望着这个女人。

    她是在演戏吗?假如她真像刘阿婆讲的“张牙舞爪”,我怎么吃得消,吓都吓死了!可是,她的表情那么诚恳,她的眼神那么关切,怎么看也很难把她跟那四个可怕的字联系起来。

    怎么办?到底该相信谁呢?

    沈方心里非常纠结,思来想去,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朱碧云又不停地追问,他终于憋不住了,吞吞吐吐地问:“前几天你……你是不是去过南京路邵万生南货店?”

    朱碧云一愣:“你怎么知道的?”

    沈方没理会她的问题,接着问:“你在店里跟别人吵架了?”

    朱碧云一下僵在那儿,脸色都变了。

    她虽然没有开口,但已经给出了肯定的答案。看来刘阿婆没有瞎说。

    这样的女人要是娶回家,恐怕我和媛媛都要吃苦头,必须当机立断。这么做肯定会沦为弄堂里的笑柄,但即便如此也值得。不过这话现在是无论如何说不出口的,只有让歪嘴婆作传声筒了。

    沈方暗暗打定了主意。这时朱碧云开口道:“你只知道我跟人吵架,可你知道我为什么去邵万生、又为什么吵架吗?”

    沈方摇摇头。朱碧云说:“我见你爱吃邵万生的黄泥螺,想买两瓶带给你,谁知那个店员……唉,我简直说不出口。”

    沈方追问了一句:“那个店员怎么样?”

    朱碧云叹了口气:“还是不说了,我想起来就气得心口疼。”

    她越遮遮掩掩,沈方心里就越痒痒,越要问个明白:“那个店员到底怎样?你说嘛!”

    朱碧云不声不响,从包里拿出两瓶邵万生的黄泥螺,往石凳上一放,起身要走。沈方急忙拦住她:“你上哪儿去?你还没告诉我怎么回事呢!”

    朱碧云黯然道:“我不想说,说了也没什么意义。沈先生,今后你多保重,注意身体。我走了,再见。”

    她哽咽着说出最后那几个字,推开沈方就走。沈方追着喊:“你别走!碧云,你别走!”

    朱碧云头也不回,越走越快。沈方好不容易才追上她,喊道:“站住!你别走,有话好说!”

    “还说什么呀,”朱碧云一脸哀怨:“看来我们俩没有夫妻之缘,还是好聚好散吧。”

    沈方抓住她的皮包带子不放:“无论如何你都要讲讲清楚,你和那个店员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你真想知道?”

    “我一定要知道!”

    “好吧,我告诉你。”朱碧云说:“那小子和我住同一条弄堂,大概知道我的情况。他色迷迷的,嘴里不三不四,什么烈女好做寡妇难当,我气不过才跟他吵起来的。”

    沈方一愣,心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就难怪她了,那种侮辱是一个正派女人忍受不了的。

    “现在你都知道了,可以让我走了吧?”

    朱碧云望着沈方,两眼湿漉漉的充满哀伤。

    沈方说:“现在我更不能让你走了,我误会了你,应该道歉。”

    朱碧云揉了揉眼睛,一声长叹:“唉,你真是我命中的冤家,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她话里流露出的那种柔情蜜意,一个老光棍哪里受得了!沈方惊喜地问:“你答应不走了?”

    朱碧云点点头:“放手吧,皮包带子都要被你扯断了。”

    沈方忽然一拍脑门:“那两瓶黄泥螺还在亭子里,不知丢没丢?”

    两个人急忙跑回亭子,一看黄泥螺还在。沈方松了口气:“这是你给我买的,还好没丢。”

    朱碧云两眼盯着他,问道:“我吵架的事你怎么会知道?是不是有人嚼舌头,说我的坏话?”

    沈方有点心虚,慌慌张张地说:“没有没有,你别瞎猜……”

    “不!你骗我!肯定有人说我坏话了,否则你不会突然变脸,对我这么冷淡!”朱碧云激动地说:“你告诉我,谁干的缺德事?”

    沈方嗫嚅道:“算了,别问了……”

    朱碧云抓住他的手摇晃:“告诉我、告诉我嘛,谁这么缺德!”

    这时恰巧有人从亭子前走过,沈方很尴尬,甩开她说:“别这样,被人看见多难为情啊。”

    朱碧云跺了跺脚:“哼,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白大嘴挑拨离间,他嘴太臭了!”

    “不,不是的,”沈方说:“你别冤枉他。”

    “不是他就是张大顺,”朱碧云切齿道:“这小子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东西!”

    沈方摇头道:“你别乱猜了,跟张大顺一点没关系。”

    “这也不是那也不是,到底是谁?告诉我嘛,求你了!”

    朱碧云又抓起了沈方的手,撒娇地扭着身子。沈方被逼得没办法,脱口而出:“是我家隔壁的刘……”

    说到这儿他忽然急刹车,心想我这不是把刘阿婆给卖了吗?她提醒我是一片好心,我怎能出卖她!真糟糕!

    “说呀,你怎么不说了?”朱碧云盯着沈方:“你怕我记仇是不是?放心好了,不会的,我宰相肚里能撑船,不跟她一般见识。就算我要恨也不是恨她,而是恨你。”

    “恨我?为什么?”

    “常言道,哪个人前不说人?哪个人后没人说?被人家讲几句坏话很正常,我一点不生气,我气的是你竟然信以为真!法院审案子还得听听被告怎么说,你呢?连问都不问我一声就翻脸,看来你根本不爱我!在你心目中,我连一个外人都不如!”

    朱碧云越说越激动,越说越大声,眼泪哗哗的流下来:“我敬重你是个好男人,所以才答应嫁给你,满以为后半辈子有依靠了,想不到你对我假心假意!我命好苦啊!呜……”

    她双手捂着脸,哭得花枝乱颤,伤心欲绝。

    沈方心软,见不得眼泪,尤其是女人的眼泪。而且细想想她说的并非没道理,自己确有偏听偏信之嫌。于是局面发生了180度大转变。他本来是要兴师问罪的,结果变成了满腹愧疚;他本来对这个女人疑虑嫌恶,如今却变成了怜香惜玉。

    他安慰她,拿手帕替她擦眼泪,好话说了一箩筐,就差没叫她姑奶奶了,她这才收住悲声,在他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你不知道你多伤我的心,以后要是再这样,我真的不理你了!”

    她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脸上梨花带雨,蕴含着无限的风情,让一个老光棍禁不住心荡神摇。

    就这样,婚礼的日子定了下来,就在1942年的大年初三。

    只剩不到一个月时间了,筹备工作立即热火朝天地展开,该换的换该买的买,上上下下都要打扫干净,周嫂忙得团团转。

    林媛媛也来帮忙。舅舅要成家了,听说还有两个温柔可爱的小姐姐要来,今后有伴了,她打心眼里高兴。

    可是,随着婚礼的日子一天天逼近,沈方心里却又犯起了嘀咕。我的选择到底对不对?即将喝下的是美酒还是苦药?

    他思来想去,越想越惶惑,越想越惴惴不安。

    他是个优柔寡断的人,而且对他来说,这是人生中一个颠覆性的改变,以后的生活将完全不同。而习惯是一种强大的力量,一个人要向几十年的习惯告别是很难的。

    忐忑之余,他想起了贾半仙。上次的算命使他改变了对贾半仙的看法,觉得这家伙还是有两下子的,不妨请他再算一算。

    沈方派阿牛把贾半仙请到店里来,酒菜款待。

    贾半仙多聪明的人,一看就明白了,主动表示要替沈方“合婚”。他排了沈方和朱碧云的生辰八字,拍手道:“好姻缘!好姻缘啊!”

    沈方问:“怎么个好法?”

    贾半仙摇头晃脑:“你属虎,她属狗。从命理上讲,虎狗相合,不离不弃。而且这个女人是火命,有旺夫运,她会让你的生意越来越好,还会给你生儿子,传宗接代。”

    沈方大喜,慷慨地给了贾半仙两块银元。

    现在他所有的疑虑统统打消,可以放心地迎接婚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