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57章 我不学小提琴了

    这天夜里,还有一个人也睡不着。他是林永年的大舅子沈方。他睡不着是被朱碧云气的。

    朱碧云对自己进入沈家成为“家主婆”并不满足,又以老板娘的身份跑到饭馆来发号施令了。

    饭馆里除了掌勺的沈方和阿牛之外,还有两个伙计,负责端菜送饭、洗碗刷碟、买菜买煤以及其他各种杂务。现在朱碧云为了节省开支,要炒掉其中一个。

    沈方不赞成,又怕触怒她,只好小心翼翼地向她解释:“能节省开支当然好,我也希望如此。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饭馆里这么多活儿,一个伙计怎么忙得过来呢?不行的。”

    朱碧云似乎对此早有准备,立刻说:“这好办,再找一个伙计呗。”

    沈方哼道:“辞掉一个再找一个,那不是吃饱了撑的吗?新来的伙计就不用付工钱了?”

    朱碧云慢条斯理道:“要是用自家人,这笔钱就能省下来了”

    沈方心头隐约产生一个不祥的预感,他战战兢兢地问:“你……你这话什么意思?”

    “你是真傻还是装傻?这还不明白?”朱碧云说:“我的意思是,让你外甥女来店里干活。”

    果不其然,这个女人又要挑事了!

    沈方知道吵架不是她对手,只得赔笑道:“亏你想得出来,媛媛是个女孩子……”

    “女孩子才好呢!”朱碧云抢着说:“她做事麻利,长得又漂亮,让她给客人端菜送饭,生意肯定火爆!”

    她的话里带着恶毒的暗示。

    沈方尽了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希望避免争吵,但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分了,话讲得这么难听,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方咬着后槽牙,颤巍巍说:“娇凤美凤长得也不差,为何不让她俩来店里干活?”

    朱碧云哼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林媛媛是你外甥女,娇凤美凤是你女儿,亲疏不同,能比吗?”

    沈方强压怒火:“怎么不能比?对我来说,手心手背都是肉!”

    “哟,不简单啊,出口成章。”朱碧云一脸讥讽的表情:“还手心手背都是肉呢,其实在你眼里,真正的肉只有林媛媛一个!”

    沈方没有否认,也不想否认。

    “她是你的外甥女,跟我有什么关系?”朱碧云接着说:“让她来干点活难道不可以吗?”

    “不可以!”沈方断然道:“她要学小提琴,没空!”

    朱碧云冷笑:“回答得挺干脆啊。”

    “对!”沈方说:“这事没得商量!”

    朱碧云沉下了脸:“说到学小提琴,我正要跟你理论理论!她又不是大小姐,她是个蹭饭吃的小丫头,学什么小提琴啊!”

    “她就要学!应该学!”沈方毫不示弱:“雅辛先生说的,她生来就是学小提琴的料!”

    朱碧云指手画脚地嚷嚷:“她既不姓沈也不姓朱,她姓林!她是外人!你在她身上花那么多钱,一个月十二块银元,脑子有病啊?”

    “我没病!”沈方说:“我是她舅舅,她母亲临终时把她托付给我了,我有责任!”

    “什么责任不责任,跟我没关系!”朱碧云蛮横地喊:“我只知道勤俭持家!让她来店里干活,非但省下了一份工钱,还能省下十二块银元学费,一箭双雕,多好的事情!”

    沈方耐着性子跟她周旋:“省也要看情况嘛,不能一锅端。有的钱能省,有的钱不能省……”

    “什么能省什么不能省,我说了算!”朱碧云厉声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我让她来干活,她就得来!”

    她这副横眉立目的样子着实挺可怕。但沈方抱定宗旨,自己受点委屈不要紧,决不能委屈外甥女,于是他也抬高了嗓门:“不行!我决不答应!除非你两个女儿一块来!”

    “你……你旗杆上绑鸡毛,好大的胆子!”

    朱碧云气急败坏,跳着脚喊:“我是家主婆,家里的事情我说了算!今天我把话撂在这儿,她来也得来、不来也得来!”

    这个女人太可恶了!沈方气得浑身发抖:“我也把话撂在这儿,不来不来就不来!你爱怎样怎样!”

    两个人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越吵越凶,要不是阿牛过来劝解,真不知如何收场。

    他俩争吵的时候,恰巧有崇德坊的人从店门口经过,听得清清楚楚,接着事情就在崇德坊传开了。

    这天晚上沈方下班回家,远远望见过街楼下面聚着不少人,有白大嘴、张大顺和刘阿婆,连平时很少参与的贾半仙都在,嘁嘁喳喳的很是热闹,但听不清说些什么。

    沈方走过去,随口问了一声“这么多人干嘛呢?”

    大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闭上了嘴。

    沈方不识相,还要追问:“怎么啦?出了什么事?”

    白大嘴朝大伙挤了挤眼说:“我们没事,你才有事呢。”

    沈方这人反应太迟钝,还没省悟过来:“你说什么?我有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白大嘴拍拍他说:“还要装傻!这句话你没听说过吗?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沈方急了,胳膊一抡说:“别阴阳怪气的!我没做过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用不着装傻!”

    张大顺推开白大嘴:“好了好了,别逗老实人了。不瞒你说老沈,我们正在议论你呢。”

    “议论我什么?”

    “议论你跟老婆吵架的事呀。”

    沈方一听,顿时变成了蔫茄子。想起今天跟朱碧云那场激烈的冲突,低下头叹了口气。

    白大嘴说:“你老婆也太欺负人了,简直是骑着你的脖子拉屎啊,我真替你气不过。”

    张大顺摇头道:“老沈啊老沈,你挑挑拣拣到四十多岁,结果挑了这么个老婆,你冤不冤?”

    听着这些扎心的话,沈方真是欲言无语、欲哭无泪。

    贾半仙不甘寂寞,想要趁机显摆一下,摇头晃脑道:“我早就看出来这个女人不好惹。相书上说的,鹰鼻隼目唇如刀、男是奸雄女是妖。这话用在她身上再恰当不过了。”

    白大嘴瞪了贾半仙一眼:“既然你早就看出来了,为何不提醒老沈,看着他往火坑里跳?”

    张大顺一拍大腿:“说的对!贾半仙你太不够意思了!平时关系都不错,你竟然袖手旁观!”

    沈方气呼呼道:“他非但袖手旁观,还火上浇油呢!”

    大伙急忙追问:“什么火上浇油?怎么回事?”

    贾半仙怕沈方把他的丑事抖搂出来,抢着说:“一个人的祸福都是命里注定的,躲也躲不过跑也跑不了,我提醒他又有什么用。”

    命是最好的挡箭牌,不管什么事情都能往命上扯,而且一扯就灵。大伙纷纷对神秘莫测的命运发出感叹。

    “这话说的也是,天命难违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嘛。”

    ……

    贾半仙深知是非之地不可久留,趁大伙七嘴八舌说得热闹之际,一个人悄悄溜了。

    这场命运主题讨论会最终被刘阿婆打断,刘阿婆摆手道:“行了行了,废话少说,还是帮沈方出出主意吧。媛媛这孩子已经够可怜了,还要逼她去店里当伙计,实在太过分。”

    白大嘴拍拍沈方说:“你呀,就是太良善太软弱了,不敢跟她斗,她才得寸进尺,爬到你头上去了。”

    “一点不错!”张大顺说:“老沈,你要拿出男人的样子来,枪对枪刀对刀,打掉她的威风!”

    大伙跟着一阵嚷嚷。

    “老沈,你可别给咱们男人丢脸啊!”

    “对!跟她干!跟她干!”

    “不用怕,大家伙全都支持你!”

    尽管这些人说到未必做到,但还是给沈方增加了不少底气,让他感觉心里热乎乎的。

    白大嘴进一步鼓励沈方:“你要给她点颜色瞧瞧,那些娘们都是贱骨头,欺软怕硬。”

    刘阿婆一听不乐意了:“白大嘴,你胡说什么!你才贱骨头呢!”

    白大嘴嬉皮笑脸道:“你别多心,我不是说你,是说我老婆。我那口子刚嫁过来的时候也不老实,作天作地的,想往我头上爬。我就来个针锋相对,她凶,我比她还凶。她摔碗,我就摔碟子;她摔茶壶,我就摔脸盆。一来二去,整得她服服帖帖。”

    大伙听了都偷着乐,因为白大嘴怕老婆是弄堂里出了名的。

    白大嘴还要开口,张大顺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声说:“别充好汉了,你老婆来了。”

    “你小子少来这套!”白大嘴甩开张大顺,继续吹牛:“如今我叫她送茶就送茶,叫她倒水就倒水,她敢说半个不字吗?哼,男子汉大丈夫,在家里没这点威风还行?”

    白大嘴如此嚣张,是以为张大顺捣鬼吓唬他,其实不是,他老婆真的来了。他话音刚落,他老婆的声音就在他耳边炸响:“白大嘴你胡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白大嘴出人意料地强硬,粗声大嗓道:“说就说!有啥大不了的!”

    大伙抱着看热闹不怕事大的心态,纷纷给他喝彩打气。

    “白大嘴有种!”

    “男人就该这样!”

    “老沈要好好向他学习学习!”

    这时白大嘴的声音又变得柔和了:“我刚才怎么说来着?你们都听见了吧?男子汉大丈夫就要疼老婆,叫我送茶就送茶,叫我倒水就倒水,从来不说半个不字!”

    张大顺挤眉弄眼:“我之前四十多岁白活了,直到今天才知道什么叫嘴硬骨头酥。”

    大伙一阵哄笑。连沈方都忍不住笑了,阴郁的心情多少放松了一些。

    第二天是林媛媛去雅辛那儿学琴的日子。沈方拿出12块银元,让她带去付下个月的学费。

    林媛媛看着他,似乎有话要说。但踌躇了好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他很不安,一整天都担着心思。

    晚上,他下班回来,见外甥女等在弄堂口。他紧张地问:“媛媛,你在这儿干什么?出了什么事?”

    林媛媛摇摇头,把他给的12块银元放到他手里:“我已经告诉雅辛先生,我不学了。”

    “为什么?”沈方问:“学得好好的怎么不学了呢?”

    林媛媛支支吾吾:“我……我就是不想学了,太苦了……”

    “不,这不是真正的原因。”沈方说:“你很喜欢拉小提琴,我知道,我看得出来。”

    林媛媛低下了头。

    沈方看着她问:“我猜你大概听见我跟朱碧云吵架了,是不是?”

    林媛媛嗫嚅道:“你为了我跟她吵,我心里很难过。舅舅,我不想让你为难,所以……”

    “你想多了!”沈方打断她:“你舅舅虽然只是个小老板,但这点学费还出得起。”

    沈方想把银元塞给外甥女,林媛媛不肯接,把双手放到背后:“不,这不仅仅是钱的问题……”

    “我明白你的意思,”沈方再次打断她:“吵架我也不怕,干脆跟她吵个明白!邻居们说的对,女人都是贱骨头……”

    “你说什么呀舅舅!”林媛媛抓着沈方的胳膊:“不能这么说!你这是轻视妇女!”

    沈方很尴尬:“我……我……总之你一定要学下去,将来成为小提琴家。这是你的理想,也是你爸爸妈妈的愿望。”

    想到爸爸妈妈,林媛媛眼圈一下红了。

    沈方叹了口气,抓起她的手,想把银元放在她手心里。可是她使劲把手夺了回去。

    沈方急了,厉声道:“你这孩子太不听话了!拿着!听见没有?再不拿我要生气了!”

    林媛媛倒退两步,泪眼婆娑地看着他,说了声“谢谢舅舅”,然后转身跑开了。

    沈方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那儿,站了很久很久。外甥女这么懂事,让他既欣慰又心酸。

    初春的夜少了些苦寒,多了些温柔。仰面望去,深邃的天穹就像一块黑丝绒,上面点缀着钻石般的繁星。

    沈方把其中一颗星想象成妹妹,她正在天上殷切地看着他。他揉了揉泪湿的眼睛,在心里对妹妹发誓,阿卉你放心,我一定会照顾好媛媛,决不辜负你的期望。

    第二天,他像往常一样很早就起床,到厨房间生火烧开水,把几只热水瓶全都灌满。

    林媛媛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在他背后叫了声舅舅。

    沈方转过身,看到一张美丽而苍白的脸庞。外甥女破例这么早就起来,他并不感到惊讶,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林媛媛嗫嚅道:“舅舅,我和你一块……”

    沈方做了个停止的手势,两眼直视她,一字一句道:“如果你想说去店里干活,你就别叫我舅舅。”

    林媛媛愣在那儿,苍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她有生以来头一次听见舅舅说这样的重话,一时不知所措。

    沈方接着用命令的口吻说:“回你的房间去!听见没有?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