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60章 雅辛先生

    沈方颇有些阿Q精神,他逼着自己咽下了这口气。

    可是,根本问题并没有解决,媛媛的学费怎么办呢?家里的财权已被朱碧云一把抓,那几件首饰是他最后的私房钱了,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媛媛失去深造的机会?我怎么对得起她?怎么对得起阿卉?

    沈方越想越不甘心,一有空就在福寿里周围转悠,希望能凑巧碰上抢他首饰的家伙。一般说来,歹徒作案总会挑自己熟悉的地方,估计那强盗住的不会离福寿里太远,可能还会出现。

    让沈方惊喜的是,他的希望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这天饭馆的午市结束后,他溜达到福寿里附近,正好看见那个强盗摇摇晃晃的从一家酒楼走出来。他起初还不敢相信,真有这么好的运气会撞上他?别抓错了人。

    沈方仔细辨认,确信就是他没错,这才悄悄靠上去,一把揪住他:“好小子!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那强盗惊慌失措:“干什么?你干什么?”

    沈方切齿道:“你抢了我的东西,还干什么呢!看你长得还有点人样,竟然做强盗!把戒指项链交出来!”

    “你……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那强盗还要狡辩。沈方愤怒地喊:“你这个家伙狗胆包天,竟然大白天抢我的东西!”

    对方使劲挣扎:“谁抢你东西,神经病!放手!快放手!”

    沈方后悔没把阿牛带来,现在只好使出吃奶的劲抓住他:“你别想跑!走!见警察去!”

    这儿地处闹市,一下围过来不少吃瓜群众,打听出了什么事情?

    沈方说:“前不久这小子抢了我的东西逃走了,今天正好被我撞上,我要抓他去警察局!”

    那强盗喊:“各位别听他胡说!根本没那回事!”

    沈方喊道:“有没有跟警察去讲!”

    二人撕扯纠缠之际,围观者喊道:“警察来了!警察来了!”

    沈方正感到力不从心,听说警察来了,不禁松了口气。可是他扭头望去,心里又咯噔了一下。

    来的警察不是别人,正是那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竹竿和酒坛。他俩大概喝了不少酒,脸红喷喷的。

    两个警察分开人群,口中嚷嚷:“吵什么吵!出了什么事?”

    那个强盗恶人先告状,指着沈方说:“我倒大霉了,碰上这个神经病,抓住我不放!”

    沈方喊道:“警察先生,你们还认得我吧?抢我戒指项链的就是他,今天被我撞上了!”

    不知为何,那个强盗见了警察非但不怕,反而来劲了,嗓门比沈方还大:“他胡说八道!什么戒指项链,我压根就没见过他!”

    沈方愤怒地喊:“你才胡说八道呢!你冒充裘天宝的伙计,把我两枚戒指一条金项链抢走了!”

    那个强盗捶胸顿足:“冤枉!我冤枉啊!哪有这种事情!警察先生千万别相信他!”

    沈方怒吼道:“还要狡辩!那天你把我带到福寿里,说要看看货,趁我没注意,拿着东西撒腿就跑,结果摔了个狗吃屎。你们看,他脑门上伤还在,搽着红药水呢!”

    “没错!果然有伤!”

    “看来这小子的确不是好人!”

    围观者一阵喧哗。那个强盗下意识地捂住脑门,露出惊慌之色。

    沈方趁胜追击,一把揪住他衣领:“你大白天抢劫,简直无法无天了!走!去警察局!”

    “等一等!等一等!”酒坛警察拦住了沈方:“抓人是警察的事,你没资格!放开他!”

    沈方无奈只好放手。酒坛警察拿腔拿调地问:“你说他抢你的戒指项链,有证据吗?”

    “当然有证据!”沈方指着那个强盗的脑门:“瞧,这就是证据,他逃跑时摔倒了……”

    “这不能算证据!”酒坛警察打断他:“一个人走路、下楼都有可能摔倒,不是吗?”

    那个强盗来劲了:“警察先生说的太对了!我就是下楼不小心摔倒的,不信你问我老婆!”

    沈方被搅得有点蒙,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竹竿警察拍了拍他,慢条斯理地说:“捉奸捉双,捉贼捉赃。这个道理你不会不懂吧?”

    沈方说:“这个我懂……”

    “那么除了他头上的伤,你还有别的证据吗?”竹竿警察问。

    沈方沮丧地摇了摇头。

    竹竿警察冷冷道:“你说他抢劫,这个罪名可不小啊,要坐牢的。不过你要是拿不出证据,他可以反过来告你诬陷好人,你也得吃官司。”

    那个强盗一听劲头更足了,跳着脚喊:“对!他就是诬陷好人!我现在就告他!警察先生,把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

    那个酒坛警察还真听话,上前抓住了沈方的胳膊。

    沈方气得差点晕过去,颤颤悠悠的喊:“你……你不抓强盗反而抓我?还有没有王法了?他是你娘舅还是大叔?”

    围观者哄笑起来。

    酒坛警察脸涨成了猪肝色,哗啦掏出了手铐:“混蛋!你敢污蔑警察!今天非给你点颜色看看不可!”

    旁边那个竹竿警察也一改和善的形象,恶狠狠说:“这小子太嚣张了!把他带走!”

    咔嚓一声,冰凉的手铐锁住了沈方的双腕。两个警察又拖又拽,动作粗暴,沈方差点摔倒。更可恨的是,那个强盗还嬉皮笑脸的朝他拱手:“一路走好,不送了。”

    沈方本以为抓住了强盗,可以把首饰追回来,做梦都想不到会是现在这个结果。他整个人都懵了,脑子一片空白,怎么进的警察局都不知道,等他清醒过来,已经被关进了拘留所。

    从前妹夫林永年吃官司的时候,他曾经去拘留所给他送过衣物,没想到今天自己也被关进来了。

    这间小小的牢房关了六个半人,因为其中还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一直在哭,可怜巴巴的。牢房里挤得像插蜡烛一般,又脏又臭又闷,让人透不过气来。

    但最让沈方受不了的并不是这个,而是他明白了真相。

    那两个混蛋警察为何不帮我反而帮强盗?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他。最后他终于想通了。

    那两个警察脸红得像猴子屁股,满嘴的酒气,显然刚从酒楼里出来,而那个强盗也是从酒楼出来的。也就是说,他们极有可能是一伙的,前一刻还在推杯换盏。

    可恶!太可恶了!小时候玩游戏官兵捉强盗,如今官兵和强盗狼狈为奸欺压良民!

    愤怒和屈辱就像炽热的岩浆,在沈方心里滚滚翻腾,他抓住铁栅栏朝外面大叫:“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所长!”

    同牢房的人纷纷朝他围过来。

    “你疯了吗?不想活了是不是?”

    “喊不得!喊不得!快闭嘴!”

    此刻沈方真的有些疯癫了,推开他们继续喊:“我不管!我要见所长!我要见所长!”

    喊了半天所长没来,竹竿警察来了,嘴上叼着烟冷冷地看着他:“哇啦哇啦的!什么事?”

    沈方也冷冷地看着他:“你和强盗是一伙的,我不跟你说!叫所长来,我要见所长!”

    “你要见所长?好啊,等着吧!”

    竹竿警察笑了笑,朝他喷了口烟,转身走了。

    沈方想接着喊,不料同牢房的人冲过来,七手八脚的将他摁在地上,有人咆哮:“妈的!不许喊!再喊掐死你!”

    沈方的嘴被紧紧捂住,想喊也喊不出,肋骨被压得生疼,身上的夹袍和脚上的皮鞋都被抢走了,他的头脑也算是彻底清醒了。

    唉,认倒霉吧,这就是个人吃人的世道,哪有什么道理好讲!

    沈方长叹一声说:“放手吧,我想通了,不会再喊了。”

    这天晚上,他见到了王保长。王保长说:“我接到警察通知,来派出所保你出去。”

    沈方想解释一下事情的缘由,说明自己是清白的,没干坏事。王保长摆手道:“不用说了,都是明白人,快走吧。”

    离开派出所,沈方拽住他说:“等一等,王保长,我……我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什么事?”王保长问。

    沈方吞吞吐吐道:“就是……就是这件事,我不想让我老婆知道,你别跟她讲……”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知道了要跟我闹。”

    王保长把脖子一拧:“闹怕什么,别理她就是了嘛。”

    沈方满面苦涩:“我实说了吧,我是瞒着她去卖首饰的,她要是知道了,非闹翻天不可。”

    “你呀,你这当家的也太窝囊了。”王保长连连摇头:“好吧,我不会主动对她讲的,不过……要是她问起来呢?”

    沈方说:“你随便撒个谎嘛……”

    “那怎么可以!”王保长一脸严肃:“我大小是个官,为人做事要正大光明,怎么能撒谎呢!”

    沈方恳求道:“哎呀,王保长,咱们这么多年的老邻居了,你就帮我这个忙嘛。”

    王保长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不行不行!这叫徇私舞弊、假公济私,这种事决不能做!”

    “真的不肯帮?”

    “不是不肯帮,是不能帮,实在对不起。”

    沈方急了,使出了杀手锏:“我说王保长,你在我店里连吃带喝,赊的账可不少了!”

    “是吗?欠你多少钱?”

    “五十块,只多不少!”

    “哪有那么多,不可能!”

    “我不会瞎说的,都记着账呢,不信我拿给你看。”

    王保长捏了捏红彤彤的酒糟鼻:“你跟我说这个什么意思?”

    沈方说:“你肯帮我忙的话,这些欠账就一笔勾销,怎么样?”

    “真的?”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王保长一拍大腿:“好!成交!”

    王保长乐呵呵的走了,嘴里哼着京剧:“我站在城楼观山景,忽见那城外乱纷纷……”

    沈方望着他的背影深深叹了口气,心想连一个小小的保长都要敲竹杠,也就难怪那些警察跟强盗狗扯连环了。

    然而,他可以这样自我安慰,却摆脱不了这件事带来的沉重打击。他一连好几天都蔫头耷脑,直想骂人。他妈的!首饰被抢走不说,还蹲了班房,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他心疼那几件首饰,但更心疼外甥女。没钱付学费,媛媛继续深造的路就断了。他心里充满自责。都怪我不好!我是个蠢货、白痴、大笨蛋!将来到了九泉之下,我哪有脸去见阿卉!

    这天沈方正在店堂里闷着头唉声叹气,徒弟阿牛跑来说:“师父,那个犹太人又来了。”

    沈方一愣:“他在哪儿?”

    “他在外面。”阿牛朝门口努了努嘴:“他一定是不想见到师娘,请师父到外面说话。”

    沈方赶紧站起身:“你跟他说师娘不在,请他进来,快!”

    几分钟后,雅辛跟着阿牛进来了。沈方暂时抛开烦恼,笑脸相迎:“雅辛先生,请坐。我老婆不在,尽管放心。”

    沈方这个老实人不明白,有些话是只能心领神会不能张口明说的,说了只会让人尴尬。

    雅辛窘得脸都红了,干咳两声说:“沈先生,我这次来还是为林小姐的事。她天赋异禀,不继续深造真的太可惜了。”

    沈方苦笑道:“不瞒您说雅辛先生,我也很想让她学下去,可是我想尽办法,学费仍然没有着落……”

    “如果仅仅是学费问题,那就好办了,”雅辛打断了他:“我可以免费教林小姐。”

    沈方又惊又喜:“免费?真的?”

    雅辛点点头:“我来就是要告诉你这个。”

    沈方转念一想,踌躇道:“可是,不收学费你怎么生活呢?”

    “这不用担心,”雅辛说:“我已经找到了工作,在一家俄国餐厅当钢琴师,生活不成问题。今后林小姐可以到餐厅来学琴。”

    沈方喜出望外:“那太好了!这对媛媛来说是个天大的好消息!谢谢你了雅辛先生!”

    “不,应该是我谢谢你们。”雅辛动情地说:“我刚来上海时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问题,是林小姐的母亲……愿她在天之灵安息……帮助我度过了难关,我一直感激在心。”

    沈方说:“这都是应该的,咱们中国人讲的就是仁义道德。”

    “中国人太好太善良了,中国人的恩情我永不会忘。”

    雅辛起身告辞。沈方拦住他,请他吃了饭再走。雅辛婉言谢绝。沈方抓着他不放,同时大声吩咐阿牛:“把咱们的招牌菜全都端出来,再开一坛最好的状元红,快!”

    这件让人饱受折磨的事圆满解决了,沈方总算松了口气。林媛媛也非常高兴,她可以继续与心爱的小提琴为伴了。

    他们不知道的是,雅辛说的并非都是实话。其实他的处境很艰难。也不仅仅是他一家,上海的二万多犹太人处境都很艰难。

    德国纳粹不知跟犹太人有什么深仇大恨,对已经逃离欧洲的犹太人也不放过,派党卫军上校梅辛格来到上海,想借日本人之手把他们赶尽杀绝。

    日本人不愿意蹚这浑水,但也不能不给盟友面子,于是加强了对犹太人的管制,把他们圈禁在虹口提篮桥一带,没有工作许可证的不能随便外出。饥饿和疾病的阴影笼罩着整个犹太社区。

    雅辛还算是幸运的,由于日本和苏联之间有和平条约,俄国侨民受到一定程度的优待,所以他通过俄国餐厅弄到了工作许可证,但那点可怜的收入不足以养家糊口。

    这个情况很快就被林媛媛知道了,她每次去学琴都会带些吃的,尽量帮助他们。

    她和雅辛早已超越了师生关系,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