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63章 棺材店

    几天之后,田中一郎冒充日本占领军经济课长,在庞金海家里跟杜德本见面,收了他十根金条。

    杜德本走后,田中一郎和庞金海坐地分赃,前者拿了六根金条,后者拿了四根。

    田中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在这件事情上他没出什么力,这六根金条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庞金海微笑道:“别急田中先生,我还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田中一郎拍胸脯:“没问题!什么事你说!”

    庞金海凑上去跟他咬耳朵。

    田中一郎听罢大笑起来,朝庞金海竖起大拇指说:“庞先生,你简直比司马懿还要狡猾!”

    “哪里哪里,”庞金海摆手道:“全靠田中先生帮忙,没有你,我就是一只无脚蟹,寸步难行。”

    田中一郎说:“这事包在我身上了,你等我的消息吧。”

    过了几天,杜德本坐三轮车去米厂上班。路过太平桥的时候,与另一辆三轮车发生碰撞,双方争吵起来。

    警察闻讯赶到,要带他们去派出所。杜德本说:“我是乘客,不关我的事。”

    警察说:“你是目击者,怎么不关你的事?”

    杜德本说:“我还急着上班呢。”

    警察眼睛一瞪:“少废话!快走!”

    到了派出所,警察照例要搜身。杜德本当场发飙:“搞什么搞!拿我当犯人了!”

    警察翻了翻眼睛说:“你嚷嚷什么!到了这儿都得搜身,这是规矩!”

    结果不搜不要紧,一搜发现杜德本带着一把左轮枪。

    这下事情闹大了,警察把他抓起来审问:“你身上怎么有枪?你是中统还是军统?”

    杜德本大呼冤枉:“什么中统军统,都不是!我是个普通商人!”

    警察冷笑道:“这种韦伯利左轮枪是军统最常用的武器,你一定是军统的特工人员!”

    “不!我不是!”杜德本急叫:“当前盗匪横行,我怕被抢劫,带枪是防身用的!”

    可是警察根本不信,把他移交给了日本宪兵队。他吓得不轻,心想这下完了!进了日本宪兵队,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阎罗殿!

    危急关头峰回路转,这时田中一郎恰巧来到了日本宪兵队。杜德本赶紧向他求救。

    杜德本做梦都想不到,其实这是一场打草惊蛇的戏,导演就是庞金海。他利用杜德本身上带枪,先制造事端把他抓起来,然后让田中一郎出马。

    田中一郎与宪兵队的冈村少佐曾是战友,他凭借这层关系保释了杜德本,但吓唬他说:“你的名字已经上了宪兵队的黑名单,今后你必须待在家里,不要轻易出门,否则我也无法保证你的安全。”

    杜德本已经吓破了胆,别人怎么说他怎么听,不敢有半点违拗。这样一来,大丰米厂的经营管理权就落到了庞金海手里。杜德本逐渐被架空,沦为有名无实的董事长,没办法,只能打掉牙齿往肚里咽。

    与此同时,经过半个多月的紧张施工,庞金海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也装修完毕了。他上下巡视了一遍,觉得十分满意。

    他让杨金保付了工钱,把工人打发走,自己叼着一根烟,在底层大厅里走来走去,想象这儿宾客满堂、笙歌燕舞的情景,当年林永年家的聚会哪能与此相比!太小儿科了!

    他笑了,畅快地吸了一大口烟。

    突然,一阵吵闹声从外面传来,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走到大厅门口,只见杨金保正拦着一个人,不让他闯进来。

    那个人奇矮奇胖,活像只酒瓮。这是个见过一次就绝不会忘记的人——烟花桥监狱的看守长武大郎。

    奇怪!这小子来干嘛?

    庞金海皱了皱眉,朝杨金保喊:“让他进来吧。”

    “是,老爷。”

    杨金保听话地闪到一边。武大郎迈开两条短腿“滚”了过来。今天他身上的警察制服换成了灰布棉袍,看上去更像酒瓮了。

    “庞先生,久违久违,一向可好啊?”

    武大郎双手抱拳,笑嘻嘻打招呼。但由于脸上肥肉实在太多,他的笑看上去更像是哭。

    庞金海哼了一声:“想不到你会来,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要紧事,”武大郎说:“刚才我路过这儿,恰巧碰上几个工人从大门出来。我听见他们提起你的名字,知道这是你家,所以我就进来了,想看望看望你。”

    庞金海知道这是撒谎,笑笑说:“请里面坐吧。”

    他把武大郎带进一间小客厅。这地方按照他的要求重新装修过,搞得金碧辉煌。

    武大郎站在那儿东张西望,啧啧连声:“这儿太漂亮了,简直像皇宫一样!庞先生你真有福啊!”

    庞金海没接他的茬,回手关上房门,说道:“我猜你是特意来找我的,没错吧?”

    武大郎嘿嘿的笑了几声,默认了。

    庞金海摆摆手:“这儿就咱们俩,你有话就直说吧,别浪费时间了。”

    武大郎迟疑了一下,说道:“是这样的,日军占领租界之后,烟花桥监狱的典狱长换成了日本人,副典狱长的位置至今还空着。我想请庞先生替我运动运动,让我当副典狱长。”

    说着他拿出两根“小黄鱼”,放在桌子上。

    庞金海心想,这两根金条大概就是从我这儿弄去的,现在物归原主了。

    他爽快地把金条收了起来,微笑道:“小事一桩,用不了半个月,副典狱长的位置就是你的了!”

    武大郎很激动,连声说:“谢谢庞先生!谢谢庞先生!”

    他说话很大声,嘴里的臭气直喷到庞金海脸上。庞金海朝后躲了躲,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武大郎喜气洋洋的走了。庞金海站在台阶上望着他的背影,脸上露出阴邃的表情。

    杨金保看在眼里,不由得打了寒颤,暗忖那个酒瓮似的家伙交了狗屎运,恐怕要倒霉了。

    杨金保是个聪明人,很了解自己的主人,猜得一点都不错,庞金海的确在盘算怎么处置武大郎。

    其实武大郎要是不来,他差不多已经忘记了这个人。现在他被提醒了,自己还有把柄捏在他手上,不能等闲视之。那是一颗休眠的炸弹,不知何时会轰然爆炸,要了他的命。

    武大郎犯了个很大的错误。他只会对囚犯巧取豪夺耀武扬威,却不懂人情世故。一个人发达了之后,最忌讳别人提起从前的丑事。武大郎哪壶不开提哪壶,活该他倒霉。

    过了几天,新来的典狱长派人通知武大郎,马上去他办公室。

    武大郎以为自己要升官了,喜不自胜,屁颠屁颠的赶过去,不料那个日本人脸板得像生铁,冲着他哇啦哇啦吼了一通,一边吼一边拍桌子。他听不懂,站在那儿干瞪眼。

    翻译官说:“看守长,有人举报你贪污受贿、为非作歹、草菅人命。典狱长经过调查,举报的都是事实,现在要对你严厉惩处!”

    这个日本典狱长比较廉洁,痛恨一切不轨行为。他唤来两名卫兵,把武大郎投入了地牢。这时武大郎才隐约意识到,不该去找庞金海,这场大祸可能是自己用两根小黄鱼买来的。

    烟花桥监狱的地牢专门用于关押危险的犯人,狭小潮湿,站都站不直,里面毒虫肆虐,黑咕隆咚,是个很可怕的地方。

    武大郎在里面一关就是半个月,出来时别人已经认不出他了,三分像人七分像鬼。

    他一向骑在别人头上拉屎,如今遭此大劫,威风扫地,精神上受了不小的刺激,变得疯疯癫癫,嘴里翻来覆去的嘟囔:“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人们烦他怕他,一见他就躲,避之唯恐不及。最后他被解除职务,赶出了烟花桥监狱,不知所终。

    田中一郎是庞金海的“拆弹专家”,在他的帮助下,庞金海消除了所有的隐患,前程一片光明,得意洋洋。

    得意往往跟忘形连在一起,一个人得意就容易忘形。

    庞金海眼睛搬到了头顶上,行事张扬,完全忘记了还有树大招风这句话,更想不到死神的眼睛已经盯上了他。

    这位死神并不是阎罗王,也不是西方传说中的达纳特斯,而是一个棺材店老板,名叫丁乙。

    顾名思义,此人在家里应该排行第二。他哥哥叫丁甲,他就叫丁乙了。

    他年近半百,身材瘦削,肤色焦黄,稀疏的头发耷拉在脑门上,眼睛总是眯缝着,好像还没睡醒,脸上挂着巴结的笑容,很猥琐的一个人,似乎谁都可以拍拍他的肩膀,开开他的玩笑,他绝不会动气。

    然而,别人看到的这一切全都是假象,笑容是假的,猥琐是假的,没睡醒也是假的,甚至连他的名字都是假的。他的真名只有戴笠、徐恩曾等少数军统高层人士才知道。

    他自己的级别也不低,他是军统上校,在江浙沪地区的总头目,掌控着一个强大的秘密组织,手下有七八十名特工。他想要谁死,谁就别想活。他虽然不是真正的死神,却拥有和死神同样可怕的权力。这跟他棺材店老板的身份倒是相得益彰。

    1942年3月初的一天傍晚,丁乙坐在棺材店的柜台里,两眼望着外面,双手灵巧地折着纸花,背后是几口黑沉沉的棺材。他在等人。接到通知来开会的一共4个人,还差最后一个。

    棺材店位于西宝兴路火葬场附近一条小马路上,外表寒酸简陋,谁都想不到它竟然是军统的重要据点,尽管它就在日本人的眼皮底下。

    虹口一带有大量日本侨民,西宝兴路火葬场也是日本人开办的。

    6点还差几分钟的时候,最后一个与会者陆伟韬也到了。

    丁乙朝一个伙计使了个眼色,自己离开柜台,走向店堂深处。那个伙计抓了一把瓜子站在店门口,不紧不慢地嗑瓜子,注意周围的动静。

    这个紧急会议在棺材旁边举行。丁乙简单讲了一下当前的形势。自从美国向日本宣战之后,战争进入了一个新阶段。重庆方面命令,为了呼应美军,提高中国在罗斯福总统心目中的地位,除了在正面战场发动攻势,我们特工人员也要有所行动。

    丁乙的小舅子韩坤面露难色:“如今上海是日本人的天下,到处都是军警特务,我们一旦行动就会暴露自己,后果不堪设想啊!”

    这话有点公然抗命的味道,只有韩坤才敢讲,因为他姐姐是丁乙三个老婆中最年轻最漂亮最受宠的,他有恃无恐。

    听了韩坤的话,丁乙没吭声,目光扫向其余三个人。

    陆伟韬靠在棺材上,把一根烟塞进嘴里,慢慢点燃。他身边那二位的态度则模棱两可。

    “我觉得韩坤同志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

    “上峰的命令应该执行,但也要考虑到我们的困难处境。”

    现在只剩陆伟韬没有发言了。他弹了弹烟灰,从容道:“我认为上峰的命令不是应该执行,而是必须执行、坚决执行。这是军人的天职,没什么可讨论的。至于风险,可以想办法尽量降低。”

    韩坤与陆伟韬一向合不来,觉得他狂妄自大目中无人,此刻又遭到他奚落,很是恼火,重重的哼了一声道:“漂亮话谁不会讲!尽量降低风险?怎么降?你倒说说看!”

    陆伟韬耸耸肩膀,仰面喷出几个烟圈。

    韩坤还想开口,丁乙阻止了他,说道:“我赞成陆伟韬同志的意见,配合美军作战是委员长的战略方针。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已经蛰伏了很久,到了出手的时候了。”

    随后是长时间的静默。昏黄的灯光照在那些棺材上,让诡异恐怖的气氛变得愈加强烈。

    丁乙接着说:“当然了,韩坤同志的意见也要认真考虑,不能乱来。我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计划,可以把风险降到最低。”

    他停了一下,从周围那几张脸上看到了他想要的敬佩的目光,这才继续讲下去:“有个叫庞金海的人,新近被任命为上海商会总会长。这小子认贼作父,帮助日本人搞经济战,为害不浅,而且态度十分嚣张,无视我们的存在,身边连一个保镖都没有。这是一个很理想的目标,对他下手风险不大,影响却不小,各位意下如何?”

    大家纷纷点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丁乙在棺材上轻轻砸了一拳:“那好,就这么定了。这次行动由韩坤同志担任组长,你们三位听他指挥,明白了吗?”

    陆伟韬等人齐声回答:“明白!”

    韩坤站起来,先朝丁乙弯了弯腰:“谢谢主任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不辱使命。”

    随后他摆出一副领导的架势:“咱们的锄奸小组就算正式成立了,希望大家精诚合作,圆满完成这个光荣任务。”

    他扫视着那三个人,目光最后落到陆伟韬脸上,还朝他挤了挤眼。陆伟韬把头扭开了。

    与此同时,在庞金海家,在那幢英国乡村式别墅里,生日派对的准备工作正加紧进行。

    他是个思维缜密的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承认自己考虑不周。他本以为派对无非就是大家一起吃吃喝喝,热闹热闹,但做起来才知道没那么简单,从餐点、酒水到仆役、服务生,都要一一安排,非常繁琐,弄不好就会出洋相,花钱坍自己的台。

    杨金保是个土包子,对这些洋规矩一窍不通。他只好专门从汇中饭店请来一个人,负责这方面的事情。这个人很专业,把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帖帖。庞金海非常满意。

    可是,假如他知道此人的真实身份,肯定会吓坏的。此人其实是军统的特工人员,奉命来他家踩点。他的死亡已进入了倒计时。

    韩坤接到特工的报告后,在家中召集锄奸小组开会。四个人围着一张八仙桌,一边打麻将一边商量行动方案。

    从踩点得到的情报来看,庞金海太大意了,家里除了几个仆人,几乎没有任何防范措施,干掉他易如反掌。

    “红中!”韩坤打出一张牌,同时低声说:“更巧的是,他还要开生日派对,这简直是送上门来的好机会。我们可以冒充服务生混进去,然后找机会靠近他,把他毙了。”

    一阵沉默,只听见稀里哗啦的打牌声。

    这圈牌打完,陆伟韬开口了:“这么做干掉目标很容易,但要想安全撤出就难了。”

    “是啊,现场人那么多,肯定乱成一团,我们会被困住的。”

    “同时还要提防巡捕的干扰。福开森路在法租界,不远就有巡捕房。”

    另外二人赞成陆伟韬的意见。这毕竟不是拼死吃河豚,要为自己留下退路才行。

    韩坤有点不悦:“那怎么办?你们有什么主意?”

    陆伟韬胸有成竹:“我观察之后发现,姓庞的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9点开车去上班,车上只有他一个人。我建议在大门口劫持他,把他带到荒郊野外干掉,这样更有把握,也更安全。”

    韩坤心里也觉得这主意不错,但嘴上却不肯承认,心想我是组长,岂能让行动的主导权落入他人之手?尤其是陆伟韬那个目中无人的家伙,否则他尾巴要翘上天了!

    韩坤生怕那二人再站到陆伟韬一边,抢着说:“我姐夫讲得很清楚,这次行动是要做给美国人看的,所以影响越大越好。只有在派对上把姓庞的干掉,才符合我姐夫的要求。”

    他两次强调“我姐夫”,目的显而易见。

    那二人很识相地连连点头。但陆伟韬却不买账,追问道:“那撤退的问题怎么解决?如何才能安全脱身?”

    “这正是今天开会要讨论的,”韩坤说:“我们集思广益,一定能想出解决办法来的。”

    陆伟韬见他听不进不同意见,只好闭嘴。于是焦点集中到了如何安全脱身上。

    有人提出不用枪,改用刀。枪声会引起混乱,刀则不然,用刀杀人可以悄无声息,为脱身争取时间。

    这已经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韩坤最后拍板:“好!就这么干!咱们分头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