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89章 下辈子等你

    凌晨时分,这支队伍在熊彪的带领下来到了石板村。

    龟田派出两名侦察兵,他们回来报告,村里黑黝黝静悄悄的,连狗叫声都没有。龟田听了心中暗喜。

    自从美国参战之后,大批日军调往太平洋战场,他这个警备司令承受着越来越大的压力,当地神出鬼没的游击队尤其让他头疼。为了剿灭游击队,他使出各种招数,终于有了成效。躲藏在石板村的这伙游击队毫无戒备,可以把他们一举歼灭了!

    龟田指挥部队封锁了村子的各条通道,然后一声令下,率兵冲进石板村,准备大开杀戒。

    然而,他们万万没想到,村子竟然是空的,里面别说人了,甚至连一条狗都没有。

    龟田莫名其妙,想问熊彪这是怎么回事,却哪儿都找不到他。这家伙不知何时已经溜了。

    龟田恍然大悟,这是个圈套!游击队肯定早有埋伏,自己的处境很危险!他心慌意乱,急忙下令:“撤退!立即撤退!”

    假如他冷静一点,应该想到此时的最佳选择并非撤退,而是待在村子里,原地固守,等天亮了再作打算。但他已经被游击队打怕了,慌乱中急于撤退,结果钻进了林永年布下的口袋阵。

    鬼子撤退的必经之路上有一条峡谷,中间的道路已经被树木石头截断了。冯惠堂的新四军游击队埋伏在峡谷一侧,贺天龙的忠义救国军埋伏在另一侧,占据了有利位置,静等鬼子到来。

    凌晨2点多钟的时候,负责侦查的小泥鳅跑来报告:“林参谋算得很准,鬼子果然连夜撤退!”

    贺天龙大喜:“好!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

    大伙顿时紧张起来,把枪攥得紧紧的。这时峡谷里隐约有亮光闪烁。敌人的队伍正向这边靠近。

    贺天龙又等了一会儿,眼看敌人已经到了山脚下,这才大吼一声:“开火!狠狠的打!”

    刹那间枪声大作,火光闪闪。

    对面的新四军游击队也开火了,手榴弹和石头一起往下砸。爆炸声此起彼伏,火光映红了夜空。

    敌人猝不及防,山路又很狭窄,鬼子和伪军你推我挤乱作一团。子弹雨点般射过来,手榴弹的弹片四下横飞,造成重大伤亡。

    龟田趴在地上,一时间被打懵了。但他毕竟在中国待了这么多年,经验丰富,很快有了主意。他命令伪军朝两边山头上开火,把游击队吸引住,日军则全力清除路障。

    生死关头,力量倍增。路障很快被撕开了一个缺口,龟田和他的部下争先恐后地往外跑,伪军随后跟上。

    冯惠堂发现了这个情况,一马当先冲了出去。陈福林和战士们也呐喊着往山下冲。

    与此同时,贺天龙也率领他的队伍冲下了山。双方短兵相接,展开了激烈的厮杀。

    伪军没什么战斗力,很快就崩溃了,死的死跑的跑。日军却很顽强,而且训练有素,虽然死伤了一部分,但还有四十来人,他们在龟田的指挥下展开反击,战斗进入了白热化。

    贺天龙和冯惠堂事先商议过,鬼子有机关枪掷弹筒,火力很猛,拉开了打肯定吃亏,对付他们的最好办法就是贴身肉搏。现在两支游击队在夜色的掩护下包抄过来,截住了鬼子的退路。

    龟田见一场肉搏战不可避免,下令退子弹上刺刀!

    这种做法是日军操典中明文规定的,因为日军的三八式步枪射程远威力大,近战时开枪,子弹会贯穿对手,可能打到自己人。结果对手的贯穿伤并无大碍,自己人却会送命。

    冯惠堂对鬼子的这一套早已了解,所以放心大胆地往前冲。平时盘着玩的铁球现在变成了致命武器,只见他手一扬,三只铁球嗖的飞出去,一个鬼子脑浆迸出,当场毙命。

    冯惠堂刚一转身,另一个鬼子已经冲到他面前,举枪就刺。他来不及掏枪了,只能闪身躲避。

    当时有一种普遍的看法,认为日本人身材矮小,肉搏战肯定不行。其实这是误解。日本人为了弥补身材上的缺陷,步枪和刺刀都做得特别长,在肉搏中占了很大的便宜。

    那个鬼子恨不得一枪就把冯惠堂刺死,好夺路而逃。可是他连刺了十七八枪,累得气喘吁吁,却连冯惠堂的边都没沾上。冯惠堂反应敏捷,脚步轻盈,一边躲闪一边寻找反击的机会。

    那个鬼子又刺了几枪,力道已明显减弱。冯惠堂趁他的枪将收未收之际,突然出手,抓住了步枪的前半截,动作快如闪电。

    那个鬼子慌了,拼命夺枪,把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冯惠堂见状手一松,他扑通摔了个仰八叉。冯惠堂一个箭步冲上去,朝他的心口处蹬了一脚。他嗷的一声翻了白眼。

    这时贺天龙也身先士卒,与鬼子激烈拼杀。他的绰号赛武松可不是白叫的,那把鬼头刀上下翻飞,接连砍倒了两个鬼子。

    第三个鬼子又冲上来,举枪朝他胸口猛刺。他已经杀红了眼,非但不躲,反而迎了上去,劈头就是一刀。双方几乎同时被击中,贺天龙左臂挂彩,那个鬼子则掉了脑袋。

    这种面对面的拼杀,陆伟韬还是头一次经历,残酷血腥的场面令人心悸。但他没有退缩,紧跟着贺天龙往前冲。当又一个鬼子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迎面冲来的时候,他开枪将其击毙,手一点都没有抖。

    贺天龙转过身来,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虽然被拍得有点疼,他还是非常高兴。他经受住了战火的考验,现在他可以挺起胸膛对别人说,我是个真正的战士了!

    贺天香、林永年和小泥鳅没有加入这场混战。贺天龙为了保护他们,让他们躲在一片小树林里“捡漏”。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他们碰上的不是漏网之鱼,而是龟田和几个鬼子兵。无论人数、武器还是体力,他们跟对方都差得很远,唯一的优势是身在暗处,可以抢先出手。

    贺天香枪法很准,两枪打死了两个鬼子,但也暴露了自己。龟田从背后靠近她,举起了手中的指挥刀。

    林永年在十几步之外,见状急忙举枪朝龟田射击。但他一则心慌意乱,二则枪法不精,结果啪啪啪响得挺热闹,却一枪都没打中。

    贺天香听见背后枪响,急忙转过身,但已经晚了,龟田的指挥刀迎面朝她猛劈下来。

    林永年心一凉,双手捂住眼睛。完了!完了!

    他睁开眼睛时,龟田已经冲到了他跟前。龟田也许认出来了,这个就是把他骗进深山、害他吃尽苦头、差点连命都送掉的人。狭路相逢,分外眼红。龟田狞笑着举起了屠刀。

    此时此刻,林永年丝毫没有害怕的感觉。眼看着贺天香被杀,他整个人都已麻木了。

    龟田的指挥刀举过头顶,就要劈下来的时候,突然砰的一声枪响,一颗子弹打在他右肩上。他痛得哇呀一声,指挥刀掉下都顾不得了,捂着流血的肩膀落荒而逃。

    小泥鳅奔过来,紧张地喊:“大哥,你没事吧?”

    林永年一把推开他,朝贺天香那边跑去,心里祈祷她还没死,祈祷上天给他一个奇迹。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妻子,不能再失去第二个了。

    奇迹之所以称作奇迹,就是因为它不可能发生。但这次不同,奇迹真的发生了!就在他眼前发生了!

    当林永年来到近前,想要俯身察看的时候,一个人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她是贺天香!

    林永年以为自己在做梦。她居然毫发无伤?刚才不是明明看见她被砍倒了吗?

    林永年使劲揉揉眼睛,看清面前这人的确是自己的妻子,这才激动地叫了声“天香!”

    但贺天香并没有像他所期待的那样扑到他怀里,而是指着地上喊:“当心!当心!”

    他低头一看,地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受了重伤浑身是血的人,一动不动地躺在那儿。

    贺天香颤抖着说:“快!快叫人来救他!快一点!”

    小泥鳅赶紧跑去叫人。

    林永年吃惊地问:“到底怎么回事?这个人是谁?”

    贺天香哽咽道:“他……他是熊彪。刚才鬼子拿刀砍我的时候,他冲出来把我推开,自己……自己挨了一刀……”

    她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这时贺天龙、陆伟韬、冯惠堂、陈福林等人纷纷赶来。

    贺天龙是个铁一般的汉子,林永年头一次听见他声音颤抖:“熊彪他……他还活着吗?”

    冯惠堂说:“我懂医道,让我看看!”

    众人闪开。冯惠堂俯身检查昏死过去的熊彪。

    贺天龙紧张地问:“怎么样?”

    冯惠堂摇了摇头,向陈福林要来绷带,扎紧熊彪肩膀和手臂的伤口,吩咐道:“把他抬回去,小心一点。”

    韩坤抢着说:“我来抬!我来抬!”

    刚才冲锋肉搏的时候他躲在后面,此刻想要表现一下。

    贺天龙打心眼里瞧不起这小子,讥讽道:“不敢劳驾!小舅子你辛苦了,到后面歇着去吧!”

    韩坤张口结舌,脸红得像猴子屁股。

    贺家兄妹护送担架和伤员回石板村。新四军游击队带着一部分战利品也走了。其余的人留下打扫战场。

    这是一场漂亮的伏击战,消灭了二十多个鬼子及若干伪军,缴获不少武器装备,而己方仅有少量伤亡。

    陆伟韬命令把牺牲的战士抬回去,同时趁下雨泥土松软,赶紧挖一个大坑,把鬼子的尸体埋葬掉。

    小泥鳅那支破旧的打不响的鸟枪扔了,换成了崭新的三八大盖。他高兴之余又疑窦满腹。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一边挖坑一边问林永年:“熊彪不是内奸吗?怎么一下又变成好人了?”

    林永年说:“不,熊彪不是内奸,真正的内奸是黄瓜儿。”

    小泥鳅一拍大腿:“这小子鬼头鬼脑的,我早就看他不地道!可是……你怎么发现他是内奸的?有证据吗?”

    “没有。”林永年说:“我和你一样,只是怀疑他。为了找到证据,这才演了一场戏。”

    “闹了半天,抓熊彪是在演戏啊?”

    “没错。这么做是要引蛇出洞。”

    小泥鳅手拄铁锹站在那儿,脸上挂着傻笑。

    林永年碰了碰他:“嗨,你怎么啦?”

    小泥鳅回答:“我在想,大哥你太厉害了!你简直不是人!你是转世投胎的刘伯温啊!”

    林永年啐道:“行了行了!油嘴滑舌的!”

    “我真的很佩服你!”小泥鳅竖着大拇指说:“黄瓜儿自作聪明,他哪是你的对手!”

    林永年若有所思,点头道:“自作聪明是最危险的。自作聪明的人往往比傻瓜还儍。”

    “没错!”小泥鳅说:“现在我明白了,黄瓜儿使苦肉计放跑了熊彪,让他给鬼子送信,结果鬼子送货上门。这一切都在你意料之中?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

    林永年笑了笑:“以后再说,快干活吧。”

    天渐渐亮了,雨也停了。天空碧蓝无垠。一轮红日从远山背后冉冉升起。空气中暗香浮动。鸟儿在树枝上欢快地啁啾。

    这是一个美好的早晨,也是一个悲伤的早晨。

    熊彪虽然恢复了知觉,但他伤得很重,血流不止,眼看着就快不行了。贺天香哭喊道:“谁来救救他?谁来救救他?”

    事实是谁也救不了他。他一条血管被切断,造成大出血。别说这儿没有医生,就是有也无济于事。

    熊彪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白的,颤抖着说:“好冷……我好冷……”

    贺天香立刻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凑到他面前柔声问:“现在好点了吗?”

    熊彪嗫嚅道:“好了……谢谢你……天香妹子……”

    贺天香久久地望着他,眼泪滴里搭拉落到他脸上。

    熊彪嘴唇蠕动着:“我伤得很重,我要死了……”

    “不,你不会死,”贺天香哽咽道:“已经去请医生了,他很快就到,你会没事的。”

    熊彪苦笑了一下:“不用骗我……我知道,什么都知道……”

    贺天龙过来握住熊彪的手说:“兄弟,你有什么放不下的事尽管讲,我一定替你办到。”

    熊彪两眼闪着异样的光,如同蜡烛熄灭前最后的闪烁。

    “没……没什么放不下的事……”他喃喃道:“我光棍一条,无牵无挂,随便……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

    贺天香泪如雨下,抓住他的手喊:“不!你不能死!我不让你死!你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

    熊彪吃力地摇了摇头:“死就死,老子不怕,二十年后……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这短短几句话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气力,他的眼睛越来越暗淡,生命之火即将熄灭。

    贺天香哭道:“你是为我死的,熊哥,我对不起你,下辈子……下辈子我一定作你老婆!”

    熊彪听见了,他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嗫嚅道:“好……好……我等你……等你……”

    笑容慢慢凝固在他脸上。贺天香抱住他放声大哭。

    林永年眼含热泪看着这一幕,不禁想起了石铁山常说的话:世上最好的是人,最坏的也是人。

    这话千真万确。眼前就是一例。熊彪和庞金海同样失恋,前者光明磊落自我牺牲,后者处心积虑阴谋报复。人与人的差别是多么巨大。

    贺天龙揪住黄瓜儿,把他拖到熊彪的遗体前,喊了声:“跪下!”

    黄瓜儿扑通跪倒,给熊彪磕头:“熊哥,我对不起你……”

    “废话少说!”贺天龙打断他:“你是怎么当上内奸的?老实交代!”

    他语调很平静,但脸上的表情却很吓人,牙齿咬得紧紧的,两只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黄瓜儿战战兢兢:“我……我回家给老娘送葬的时候,在赌场被人盯上了。那个人是汉奸侦缉队的。后来……后来……”

    “后来你就出卖我们,当了鬼子的走狗?”

    贺天龙眉梢颤抖,牙齿咬得咯咯响。

    黄瓜儿哭丧着脸说:“我是被逼的,实在没办法……”

    “住口!”林永年喝道:“你骗谁啊!鬼子把你放回来,你完全可以反戈一击的,为何不这么做?”

    黄瓜儿哑口无言。

    贺天龙厉声问:“你得了鬼子什么好处?说!”

    黄瓜儿支支吾吾:“他们……他们给我……三百大洋……”

    贺天龙一脚将他踹倒,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狞声说:“你这混蛋!为三百大洋害死了这么多弟兄!我他妈剐了你!”

    大伙纷纷赞成。不剐了他难解心头之恨。黄瓜儿躺在地上一声不吭,他已经吓晕了。

    林永年犹豫了一下,上前劝道:“司令,别这样,这是不人道的……”

    “你给我滚开!”贺天龙嘶声咆哮:“什么人道不人道!我要替牺牲的弟兄报仇!”

    陆伟韬走了过来:“贺司令,请你冷静一点。林参谋说的对。我们是军人,不能做违法的事情。”

    贺天龙摘下军帽,往地上狠狠一摔:“妈的!我不当这个军人了!我就要剐了他!”

    林永年捡起军帽,递给贺天香,对她使了个眼色。

    贺天香走到哥哥跟前,把军帽替他戴上,劝道:“哥,别这样,你是司令,大家都看着你呢。”

    贺天龙沉默片刻,突然像野兽似的大吼了一声,一刀捅进了黄瓜儿的心口,然后拎起尸体扔进了山谷。

    熊彪被就地安葬。贺天龙站在他的坟前,扯开嗓子唱起了绍剧:“唤马童取来宝雕弓,看我箭射金线显奇能。杀敌寇保江山出生入死,大丈夫战疆场铁血英魂……”

    大伙跟着一起唱,高亢悲壮的曲调在山谷中久久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