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伙伴

第98章 死人也要交税

    沈方去世以后,饭馆落到了朱碧云手里。主人换了但店名没有换,仍然叫沈记饭馆,为的是留住老顾客。

    沈记饭馆价廉物美,老顾客不少。他们大多是附近的住户或店家的伙计,也有三轮车夫和小商贩。

    中午一向是饭馆最忙碌的时候,辛苦了半天的客人坐在店堂里,要一大碗饭或一碗热腾腾的阳春面,再来一盆炒鳝丝或者酱爆肉,浓油赤酱,味道好分量足,客人一边喝着小酒一边谈天说地,热热闹闹,不亦乐乎。

    很可惜,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随着日本鬼子对经济掠夺不断加码,老百姓越来越穷,饭馆的生意也越来越差。今天中午更惨了,店堂里光溜溜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

    朱碧云趴在柜台上算账,边算边叹气。没生意就没收入,但各种开销却不得不照付,长此以往怎么亏得起!

    就在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有人推门进来了,一看是王保长。她赶紧放下账本,热情相迎:“哎哟,我当是谁,原来是王保长啊!请坐请坐!媛媛,给王保长上茶!快一点!”

    “不客气、不客气。”

    王保长一屁股坐下,摇着手中的芭蕉扇,问道:“怎么样啊沈太太?生意好吗?”

    朱碧云要面子,不想暴露饭馆的窘境,硬着头皮说:“托王保长的福,生意还算过得去。”

    林媛媛端着一杯茶走来:“王保长,请喝茶。”

    王保长看着她说:“哟,林小姐,你真是越来越漂亮了,难怪都叫你饭馆西施,名不虚传、名不虚传啊!”

    林媛媛含羞一笑。朱碧云却沉下了脸。她听不得别人夸林媛媛漂亮,一听就上火。

    她把林媛媛赶回厨房,回头问:“怎么样王保长?还是老规矩,炒猪肝、醋溜鱼加一斤黄酒?”

    “不不,不用麻烦。”王保长摆手道:“今天我不是来吃饭的,我在家已经吃过了。”

    闹了半天这唯一的客人并非客人。朱碧云很失望,悻悻道:“吃过了?那你来有何贵干啊?”

    王保长摸了摸酒糟鼻,瞟着她说:“怎么?没事就不能来坐坐了?你讨厌我是不是?”

    “哪里哪里!”朱碧云陪笑道:“我讨厌谁也不敢讨厌你王保长啊,你来我求之不得呢!”

    她说完准备回去继续算账。王保长拽住她说:“你急什么,坐下,我有话跟你讲。”

    朱碧云有点不安地坐下了:“有话跟我讲?什么话?”

    王保长慢悠悠道:“我说了你可别不高兴哦。”

    朱碧云愈加紧张:“你别吓人好不好!到底什么话,你说呀!”

    王保长一笑,从兜里拿出本子和收据:“玩笑开够了,实话告诉你吧,我是来收税的。”

    朱碧云一愣:“你说什么?收税?”

    王保长叹了口气:“上面像催命鬼似的,三天之内定要收齐,我也没办法,太阳火辣辣也得来。”

    朱碧云一听他要收税就急了:“怎么又要收税?这个月的税不是已经都交过了吗?”

    “老的交了,新的还没交。”王保长说:“这是新出来的税,叫作大东亚共荣税。”

    朱碧云气呼呼说:“花样经真多!刚交了和平建国税,又要交大东亚共荣税,有完没完?”

    王保长叹道:“说实话税还真不少。”

    朱碧云说:“这税那税,还让不让人活了?”

    “行了沈太太,你就别发牢骚了,”王保长说:“发也没用,交就交吧,才两块银元而已。”

    朱碧云哼道:“才两块银元而已,你说得好轻飘!真是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

    “话别讲得这么难听,”王保长还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样子:“你财大气粗,又不是交不起。”

    朱碧云脸皱得像苦瓜:“你别说王保长,我还真的交不起。近来生意不好,一直在亏本。”

    “不对吧沈太太?”王保长摇着芭蕉扇,抖着二郎腿:“刚才你不是跟我说生意还过得去吗?”

    朱碧云张口结舌。

    王保长喝了一口茶,笑眯眯道:“你那样说肯定是有保留的,实际上生意相当好,对不对?”

    朱碧云懊恼地朝自己嘴上拍了一下:“我……我不瞒你说王保长,我那是打肿脸充胖子。生意真的不好,不信你自己看嘛,大中午的连一个客人都没有,能好得了吗?”

    王保长同情地点点头:“的确,好像是不怎么样。”

    朱碧云说:“王保长,我实在是心有余力不足啊,这大东亚共荣税就请你免了吧。”

    王保长连连摇头:“对不起沈太太,我和你一样,也是心有余力不足。这大东亚共荣税是日本人叫收的,我只是跑跑腿而已,我怎么能替你免了呢?没这本事啊。”

    “你想想办法嘛,”朱碧云央求道:“这钱我实在交不出。”

    “对不起,”王保长说:“我真的没办法。”

    朱碧云脖子一梗说:“我不管!反正我不交!”

    王保长说:“沈太太,你别跟我耍横,其实你交不交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又捞不到一毛钱。不过……”

    “不过什么?”朱碧云问。

    “恐怕日本人不答应啊。”王保长说:“你要是不交,他们肯定要来找你麻烦,你吃得消吗?”

    朱碧云赌气说:“那我干脆不开了!关门大吉!”

    王保长一听哈哈大笑。

    朱碧云瞪着他:“见鬼!你笑什么?”

    王保长说:“你要关门没人拦你,那是你的自由,但想要大吉,对不起,那可就难了。”

    “这话什么意思?”

    “按照日本人的规定,商店关门要交关门税,这税比大东亚共荣税可多得多了。”

    朱碧云气得喊起来:“什么?关门也要交税?还讲不讲理啊?再搞下去死人也要交税了!”

    王保长笑笑说:“有这可能。”

    “不行!”朱碧云喊道:“太不讲理了!我咽不下这口气!”

    王保长说:“沈太太,我知道你很厉害,能说会道,但跟日本人讲理,我谅你没这胆子。”

    朱碧云顿时变成泄了气的皮球。

    王保长伸出手:“大东亚共荣税拿来吧,两块银元。”

    朱碧云没办法,只好把钱交了。

    接着她把伙计全部叫过来开会。所谓全部其实仅仅三个人,包括阿牛在内。林媛媛是变相的奴仆,只干活没工钱的。

    朱碧云先是倒了一番苦水作开场白,然后进入正题,宣布从本月起每人减薪三分之一。

    阿牛低着头不吭声。另外两个小伙计当场提出抗议。一个姓李的说:“工钱本来就不高,再减三分之一,日子还怎么过!”

    另一个姓赵的说:“能不能商量商量,少减一点?”

    朱碧云两手一摊说:“我也没办法,这事没啥好商量的,不同意只好请你们走人了。”

    走就走!总不能吊死在这棵树上!

    两个小伙计立马收拾东西。见阿牛没啥反应,姓李的伙计问:“双喜哥,你不走吗?”

    阿牛摇摇头。

    姓赵的伙计说:“老板娘为人太刻薄了,待下去有啥意思!凭你的手艺还怕没饭吃?”

    阿牛叹了口气说:“我这点手艺都是师父教的,他待我不错。看在师父面上,我怎能一走了之?”

    姓李的伙计撇嘴道:“得了吧,你师父就是被老板娘气死的,你看在师父面上更应该走!”

    姓赵的伙计说:“是啊双喜哥,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你何必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但阿牛死心眼,不管他俩怎么撺掇,他就是不走,宁愿减薪三分之一。

    姓李的伙计眼珠一转说:“双喜哥,你之所以不走,大概是舍不得媛媛姑娘吧?”

    姓赵的伙计一拍巴掌:“没错!这话说到了点子上!双喜哥一定是喜欢上媛媛姑娘了!”

    阿牛脸涨得通红:“胡说八道!我哪能配得上她!千万别传出去,让人家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两个伙计走后,朱碧云不再雇人,饭馆就靠阿牛和林媛媛两个人撑着。一个主内一个主外。一个在厨房配菜烧菜,另一个在店堂招待客人。幸好生意比较清淡,两个人还勉强应付得来。

    有句话这样说:上帝欲使人灭亡,必先让人疯狂。

    这话也可以换一种说法:人若将灭亡,必然加倍疯狂。

    1944年上半年,随着日军在太平洋战场节节败退、在中国战场深陷泥潭,他们已经进入了灭亡之前的疯狂模式。军事上实施“一号作战”,对中国军队发动大规模进攻。经济上加紧掠夺占领区的资源和粮食,同时严格控制老百姓的粮食供应。

    老百姓饿肚子,饭馆日子同样难过。因为饭馆虽有粮食配额,但数量少得可怜,一个月的额度不到半个月就用完了。饭馆要想开下去,就只能去黑市上买粮食了。

    所谓黑市是一个笼统的说法,其实并不存在什么固定的市场。贩子们冒着很大的风险把粮食运进市区,只能在小街小巷里偷偷贩卖。但久而久之,买卖双方就有了一种默契。

    这天,阿牛和林媛媛前往贩子们常去的一个小巷,打算买些粮食回去。阿牛挑着担子,钱在林媛媛口袋里放着。

    4月份正是春暖花开的时候,路旁的空地上、墙角边、石头缝里,到处都有盛开的野花,黄的紫的白的,一簇簇一丛丛,乍看并不起眼,但细看就会发现,它们同样风姿约绰,楚楚动人。

    在这些花里,林媛媛只认得黄色的是蒲公英。她问阿牛:“别的那些花你认不认识?”

    阿牛摇摇头。他是在城市里长大的,他也不认识。

    林媛媛若有所思地说:“阿牛你看,它们生命力好顽强,虽然长在角落里,没人管没人问,但春天一到照样开得这么美丽。”

    “真的哎,”阿牛说:“以前我从没注意过它们,现在听你一说,发现它们真的很好看。”

    他停下脚步,把各种颜色的野花都采了几支,走到林媛媛跟前说:“媛媛,送给你。”

    “谢谢。”林媛媛高兴地接过去,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还有点清香呢,阿牛你闻闻。”

    阿牛使劲抽了抽鼻子,虽然并没有闻到什么香气,还是连连点头:“香!真香!”

    “以前我家花园里也有不少花,月季、芍药、蔷薇,篱笆上还爬满了牵牛花,盛开的时候就像一堵花墙,可漂亮啦。我妈妈喜欢园艺,那些花都是我妈妈亲手种的……”

    林媛媛话说到一半忽然停下,脸上充满了哀伤。

    阿牛同情地望着她,轻声说:“老板娘早就催我来买粮食了,我拖到今天才来,你知道为什么吗?”

    林媛媛摇摇头。

    “你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今天是4月5号清明节。”

    “对,今天是清明节。”阿牛说:“我可以陪你去广福山庄,给你妈妈和舅舅扫墓。”

    “那太好了!”林媛媛喜道:“我早有这个想法,就怕朱碧云不让。我们抓紧时间快去吧!”

    她在空地上采了一大把野花。阿牛叫了一辆三轮车让她坐,扁担和两只箩筐也放在车上,这样他自己就没法坐了。

    林媛媛让他再叫一辆三轮车,他不肯,舍不得多花钱。林媛媛说:“这么远的路,你走过去要累坏的。”

    阿牛笑嘻嘻说:“没事,我年轻力壮,走这点路怕什么。”。

    广福山庄位于城市北郊,路不算远,但也不近。到了那儿,阿牛已是气喘吁吁,汗流浃背了。

    清明来上坟的人不少,墓地里青烟缭绕,充满哀伤的气氛。

    林媛媛把带来的野花分作两把,分别放在母亲和舅舅的墓前,望着墓碑上他们的名字,泪水夺眶而出。

    她有很多话要对他们讲,她心里的苦快装不下了,快要溢出来了。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只是双手合十,默默地站在那儿。因为他们爱她,听了会难过的。她在心里自语,妈,舅舅,你们放心,我会像野花一样,哪怕长在石头缝里,也能坚强地活下去。

    阿牛知趣地待在一边,等她祭奠完了,才过来跪在沈方的墓前,给师父磕了几个头。

    林媛媛抹去眼泪,握了握阿牛的手,轻声说:“谢谢你阿牛,你帮我做了一直想做的事情。”

    阿牛脸刷的红了。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她的手,那么光滑那么柔软,令他不由得心旌摇荡。

    林媛媛看了看天色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三轮车还在外面等着。林媛媛上了车,阿牛像来时一样跟在后面跑,累得呼哧呼哧。

    这次扫墓来回花了两个多小时,他们来到粮食贩子常去的那条小巷,已经是中午时分了。

    不过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一个熟悉的粮食贩子恰好跟他们碰上,双方很快谈好了价钱。

    阿牛把两袋米放进箩筐,用破布盖住。林媛媛从口袋里掏出钞票,准备付给粮食贩子。

    就在这时候,突然有几个人朝这儿奔过来,嘴里喊着:“不好了!黄狗来了!快跑!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