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上了树梢，很快入了子时。

    小荷熬了红枣姜汤，作为一道保暖甜品，最是适合姑娘冬天里吃。

    进入书房，姑娘仍在写字，相比白天，倒是少了几分冷寂，只是笔墨行走间多了些许疲惫。

    她把甜品置于案上，杵在一旁，生着闷气。

    五姑娘写完一个，瞧之摇摇头，扔掉正准备写下一张，忽觉身边的卷帘人不发一语，不觉奇异，平日就小丫头话最多，遂问了一句。

    这一问不得了了，小荷抱怨个不停，说尽了东离的坏话。

    五姑娘写了好几个字才听完，笑着说道：“许是伤还没好，这几天也累了点。”

    小荷却是不肯：“他累什么！整日好吃懒做，功课也不肯做，天下哪有这般道理，好吃好喝供着他，还要姑娘写字给他学。”

    五姑娘抚着小荷的双手，安抚道：“明日把那块沉香给他送去，解解乏也是有些功效的。”

    “姑娘，那可是最后一块了，不单姑娘入定修炼要用，单单是入灵阵图都是急需的啊！”小荷大吃一惊，双眸里写满了难以置信。

    “我已然如此，修为再难寸进，也用不上了，至于灵阵图，本就快完成了，稍许少些并不妨碍，只需多些灵力，不会影响到灵阵图的功效。”

    五姑娘回身提笔写字，看不出神情如何。

    “姑娘！”

    小荷着急地唤了一声，什么修炼她不懂，什么灵阵图她也不懂，可几年相处，纵是姑娘说的轻描淡写，她也不信少了一块沉香，那灵阵图就那么容易完成。

    那沉香极其珍贵，就算卖了东离都买不到！

    五姑娘不语，认真地写着字。

    小荷见状，独自发闷，黑葡萄般的眼眸泛着泪光，轻轻地抽泣了一下，伸手推了推案上的红枣姜汤，担忧地说：“姑娘先吃了吧，你的手又冷了许多。”

    “且放着，我写完几个字。”

    小荷道：“好，我去给姑娘暖被子。”

    五姑娘道：“不用了，今晚还要制作灵阵图，怕是很晚了，你先睡吧。”

    小荷还欲说些什么，最后还是摇摇头，退了出去。

    ......

    ......

    那夜，小荷辗转反侧，反倒东离睡得正死。

    忽而听得一阵开门声，起身一看，见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碗红枣汤，这可把他乐坏了，心想小荷总算是没那么狠心。

    他一口饮尽，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夜已深，雪渐小。

    湖边小院，东南角的屋里还亮着灯。

    五姑娘收起纸张，目光落在旁边的一张矮桌上，上面铺着一幅画，画中有一人，行走于山水之间。

    若是近了仔细看，这人似是背着某样东西，极其模糊，又因画中有云烟氤氲，当真瞧不得真切。

    轻启红唇，吹出一口气，那云烟竟然消散开去，露出画中人的真切模样，此人背着一樽晶棺，正往山上走，在山上面，有一个巨大的石像。

    玉手抚画，疲惫紧锁的眉宇渐渐舒展开来，美眸里泛起小荷都不曾见过的温柔之色，柔情似水，山上的流水也似她这般丝滑流淌，相伴着那人。

    拿起画，平铺于案上。

    再看时，山间又起了云雾。

    掺入灵石粉的宣纸不仅可以赋予灵动的特效，还能凝聚天地灵气，从而达到长久保存而不失灵阵图之效的作用。

    她身为一名高级灵阵师，要做的事自然不是作坊那种流水线的灵阵图，而是一种独特的灵阵图，名为安神图。

    安神图适用于修炼时，防止御者走火入魔。

    修炼时，放置一旁，修炼之时，一旦体内出现灵力紊乱，或是心神不宁，可自主激发，以外界手段抚顺灵力和心神，从而防止走火入魔。

    安神图有口皆碑，向来有价无市，而且一年仅出手一幅，置于拍卖行以价高者得，获得财物八成入账，两成由拍卖场扣除。

    但，今年却是有些意外，因为拍卖行对外宣称，将有第二幅问世。

    这可不得了了，上次咬牙也没能竞拍到的人，这次决定下狠心，大肆宣扬此次志在必得，让他人不要跟他某某人抢了。

    按照以往，一幅安神图就足以应付一年的开支，但今年多了一双筷子，五姑娘觉得可能会囊中羞涩，所以又制作了第二幅。

    制作安神图过程极为复杂，在东离来的那日，便已经着手制作，至此已有十几天过去。

    所需材料也异常昂贵和稀缺。

    灵石宣纸因为掺杂了灵石粉，灵石本身也是有价无市，故而须有独有的供货渠道。

    另一种便是沉香，沉香可安神养气，向来是修炼的最佳辅助外物。虽然有价有市，但出现在市场上的数量极为不稳定，价值亦是不菲。

    有道是一两沉香一两金。

    按小荷所想，还真是卖了东离也抵不上一两沉香呢。

    好在，这俩样东西都由拍卖行专供。

    前面，她完成了作画，然后将熏烧沉香的香味送入画中，画中那源源不断的云雾，便是有灵石粉加持的沉香，轻轻闻之便有一股淡淡的香味入鼻，沁人心脾。

    现在，她要做的是布置灵阵图中的核心——阵眼。

    其实制作灵阵图的工序并非固定，只不过对于入门者，布置阵眼才是首要的。

    对于高级灵阵师，可以无视工序。

    安神图的阵眼所需的能量并非灵气，而是她的灵力，只有她冰属性的灵力加持，方能达到最佳安抚心神的奇效。

    一般而言，阵眼能量越大，效果越强，但安神图不同，是需要掌握好分寸的。

    使用者一旦出现走火入魔，身体势必虚弱无比，阵眼中的能量多了，将会造成不可逆的伤害，影响大道根基，甚至害人性命。

    少了，则无法发挥作用。

    布置阵眼对她而言，自然是熟能生巧，并不担心。

    她收起思绪，脸色稍凝，玉指朝着纸上如闪电般点了几下，画中依次亮起几点亮光。

    以点及线，以线及面，静化为动，平面转变成立体，再看时，这幅画竟是活了过来，似梦如幻。

    云雾涌动，流水潺潺，似有涓涓水声入耳，以及山间回荡着踩在雪地里的脚步声。

    双指虚指，一道白雾般的灵力自指尖流出，融入画中，就见画中下起雪，起初飘飘零零，渐渐密密麻麻，最后彻底地抹去那个人的踪迹。

    做完这些，她红唇变得苍白，收回灵力，视线落在画中，只见那雪花渐渐汇聚三处，形成六角冰晶花瓣，分别隐于树梢、河流和空中。

    她伸手一挥，原本画中白日，竟是变成了夜晚，那空中的六角冰晶花瓣绽放着柔和月光，与另外两颗花瓣相交辉映，甚是梦幻。

    阵眼布置完毕，她已然虚脱无力，脸色显出苍白之色，嘴唇上也凝结了一层冰霜，

    这是灵力反噬。

    但她已无暇顾及了，稍作休息，最后的收尾还等着她去完成。

    ......

    ......

    一般而言，战将与战兵之间的实力相比，向来是云泥之别。

    可蒙力却没有半点体会。

    一想起脑袋扎进雪堆里，他就恨不得一直埋在里面。

    可惜雪方落不久，雪不厚，埋不了他。

    他怕五姑娘。

    准确地说，是愧对她。

    他本是族里的孤儿，有幸得到国公爷的眷顾，入住国公府，看着五位公子姑娘长大，算起来是他们的兄长。

    他很努力，既是得到了众人艳羡的运气，自然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但他的资质很平庸，不似四公子那般惊才艳艳，他进入大道不比旁人晚，可修为进度太慢，直至二十二岁方入五品。

    要知道，很多人可没有国公府的背景和资源，这反而更加验证了他的平庸。

    按五姑娘的说法，他的资质都长在了个子上了。

    这是他晋入五品之后，五姑娘所说的一句话。

    那个时候，五姑娘方才豆蔻年华，却已然摸到了上品战兵的门槛。

    想想那个时候的五姑娘真是可爱，但也很磨人。

    当然，这仅仅是对他而言，她根本不能跟其他同龄人一起玩耍，只因天生寒体。

    旁人根本受不了她体内的极致寒意，而她又没有学会如何掌控，也只有他皮糙肉厚，勉强能承受得住。

    最多的时候，她要他背，她觉得那样可以看得更远，看得更多。

    遇上闹元宵时，也属她最开心。

    可以不用拿下纱灯，就能看到上面的灯谜。

    又可以不用挤到人前，只需他往外一站，里面的杂技也能瞧得一清二楚。

    也偶尔偷看墙的那边，树荫下的男女谈情说爱。

    直至今日，他的脖颈后，一遇阴寒天便会僵硬。

    那时，他会想起，五姑娘怕他吃不饱，偷偷给他拿的炊饼，然后到了他的手里时，就成了冰块。

    令他更哭笑不得是，小丫头还哭了起来，到头来还要他安慰。

    好在，他在学府过了四年，就接到任务，外出历练了。

    其间偶尔会给姑娘发出一封信件，在一次无意中透露出东离的消息。

    起初她是冷漠，后来成了习惯，再后来成了秘密。

    四年前，国公爷在族谱中除去了她的名字，等他回去看她时，才知道她过得很艰难，几乎成了众矢之的。

    由此性情大变，完全变了另一个人。

    他给了一封信，上面关于东离的近况，那时东离和老鬼过得也很难，兵部正慢慢收线。

    听小荷说，看完信后，她落泪了。

    还说这些年来，这是第一次，哪怕族中再压迫她，再为难她，她都未曾落过泪。

    等再见她时，就被她狠狠地打趴在地上，之后定下了一个离奇的约定，那便是不得将通信之事透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