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萍菜

三十八

    下午时分,他们乘坐了当地的公共汽车,前往福华矿业公司。这片区域的矿山与福田的景致截然不同,给人一种沉重却壮观的美感。李斯在整个旅途中都显得兴致高昂,他对这里的一切似乎都了如指掌。

    “看来你对这里的一切都了如指掌啊。”梦瑶带着一丝挖苦的口吻说道。他斜瞟了她一眼,感到很意外,但是他忍住了,没说什么,因为公共汽车已经在路边停下,他们得下车了。

    福华矿业位于山腰,那里有一幢很大的水泥墙灰房子,四周环绕着红心杉木,这些树木因其笔直高大的树干和粗壮的围度而享有“优于天下”的美誉。李斯扛起梦瑶的箱子,她则吃力地跟在他身边,气喘吁吁。她依然穿着连衣裙和长筒袜,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小牛皮鞋。

    在拾阶而上的过程中,遇到了早已站在那里的张主任的太太。她笑容满面,给人一种慈祥和蔼的感觉。

    "是李斯太太吗?“她用浓重的西江口音说道。

    梦瑶点了点头,在见到张太太之前,她心情忐忑,但当她看到张太太的一刹那,梦瑶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刹那间,她对她产生了亲切之感。

    "请进。"这声请进可以听出来是从心底里发出的,很愉悦的声音。"我是这里张主任张安的妻子。他去矿里了,交待我在这里迎接你。"

    李斯放下箱子,和张太太点了点头,便急匆匆地咚咚的下了台阶,就像把一件货物安全送达到物主手中一样,不需有过多的交集,便赶去乘回程的公共汽车。他已与林老板约定,傍晚一同前往坑东。

    "你叫什么名字?"张太太微笑着问道。

    “梦瑶。”梦瑶轻声回答。

    “哦,这名字真好听。这里老板不常来,只有我和老张两人常驻这里。原来老张有个助理,但一个月前已经辞职了。大部分的工人都住在矿山,只有几个技术工人住在这里。女的就我一个,你来了,我就不会觉得孤独寂寞了。我真心希望你会喜欢这里。”张太太热情地介绍着。

    “我相信我会的,张太太。”梦瑶礼貌地回应,尽管心中对即将开始的新生活充满未知。

    "我叫我余淑梅。你就叫我淑梅吧。"

    "好的,淑梅姐。"

    “我带你去看你的房间吧,你的箱子能提得动吗?”余淑梅关切地问。

    “我可以的,谢谢。”梦瑶提起行李,跟随余淑梅走进了一个简朴的房间。

    房间内的陈设简单至极,水泥地,一张桌子,一张木床,窗户用报纸遮住以阻挡强烈的光线。没有窗帘或其他纺织物,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这里天气闷热,尽可能穿宽松些,这样会舒服些。不然你会热得受不了的。”余淑梅指着自己的衣服说道,“看,我穿的就是短裤和汗衫,这样比较舒服。”

    梦瑶看了看自己的连衣裙和长筒丝袜,顿时感到有些局促。淑梅看见了,就问:"你没带宽松的休闲的衣服吗?"

    梦瑶摇了摇头。

    淑梅说:"我这有衣服,如果你不嫌弃的话可以挑几件你合适的。"她不得不向淑梅借衣服穿,幸好淑梅的衣服尺码与她相近。

    “你穿我的衣服比我自己穿还要好看呢。”淑梅称赞道,她的语气轻松活泼。

    “谢谢你,淑梅姐。真的很抱歉,我现在手上没有钱来买新衣服。”梦瑶有些尴尬地解释道。

    “没关系,等你安顿下来,再慢慢置办也不迟。”淑梅安慰道。她继续用她那轻松活泼的语气说道:"你不用去买菜,几个技术工人会轮流买回来,中午他们不回来吃饭。中午一般只有我们三个人一起吃饭。当然我也会帮你的。"李斯给梦瑶找的这活,说是办公室助理,其实是女佣兼文秘之类。"能请到你真是太好了!我们会过得愉快的!"

    “你喜欢读书吗?”

    “哦,是的,我非常喜欢读书。”梦瑶回答道。

    “那太好了!我和老张闲来无事就喜欢看看书。这里电视信号不好,但书籍能给我们带来很多乐趣。”淑梅高兴地说。

    "好极啦!你会感到很满足的,不会想念你那帅气漂亮的丈夫的。"

    梦瑶闻言,眼神微微一暗,她没有直接回答,只是淡淡地笑了笑。淑梅不知道的是,她不喜欢李斯,她对他的感情更多的是一种责任和义务。她心想:“想念李斯?他长得漂亮吗!就算是真的,但,那又怎么样呢?”李斯漂亮的外表对梦瑶来说,就像是青橄榄,只是仅仅好看罢了。她内心深处,一直有个声音在说,倘若从此再也不要见到李斯,或许会更轻松和快乐吧。

    然而,现实是,李斯是她的丈夫,他们之间的婚姻关系是受法律保护的。梦瑶知道,她必须和李斯一起生活,这是当初她自己选的,怨不得任何人,除了自己。她明白,就算是火坑她也只能跳。也许当赚足了钱,购买了自己的矿山,让李斯的理想成为现实的时候,就到了李斯和她在一起生活的时候了,那时,她和李斯之间的关系也许会发生改变。他们会开始真正地了解彼此,相敬如宾,像爸爸和妈妈那样。

    李斯他不是个坏人,或者说不像是个坏人。他只是长久以来独自生活,对于如何与另一个人共度生活感到迷茫和陌生。他的头脑简单而直接,对于所热爱的金钱、矿山达到痴迷的程度。李斯渴望的,并不是一种飘渺无形的情感,而是一种实实在在、可以触摸到的东西。他想拥有钱,有自己的矿山,他的梦想是如此的具体,以至于他愿意为之付出不懈的努力和艰苦的牺牲。相信终有一天他会得到应有的回报,出人头地,在人们心中赢得了尊重。

    但是,这些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从不认为,当他有钱了,会让她过上舒适的生活。他从不浪费一分钱,也不会为了追求表面的华丽,或者让自己妻子过春舒适的生活,而牺牲自己的原则,他说话算数,承诺的事情一定会做到。他的钱,都安静地躺在银行里。

    李斯他没有时间,他的生活似乎总是围绕着赚钱打转,丝毫没有为梦瑶留出一丁点儿时间的空隙,更别提去理解和体察一下她的心思了。他生活在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世界里,对梦瑶的需求和情感一无所知。

    李斯似乎不知道女人和男人是有区别的,女人需要他所不需要的东西,她渴望的却是他所无法给予的——温暖、关怀和深层次的情感交流。正如李斯所需要的东西,梦瑶并不需要一样。不过他帮梦瑶找的工作确实不错,在某种程度上为她带来了一线希望。让他在这个陌生的地方,不至于过得那么艰难。在这个山腰上,没有钱,没有丈夫,当然也就没有了丈夫再去做的那些事了,她所渴望的孩子呢,或许,也已经有了。她无需再为此烦恼,她只要慢慢等待。因此,她反倒不会受到任何伤害了。

    梦瑶站在山腰上,望着远方的风景,心中五味杂陈。这里的环境虽然宁静而优美,但与她之前所居住的福田大别墅截然不同。先不论大别墅的奢华舒适,重要的是,她是别墅宅院里的公主,她的生活无忧无虑,有爱她的哥哥们,有宠着她的华嫂,妈妈梅丽虽然不拘言笑,但她知道妈妈心里也是爱她的。而在这里,她是寄人篱下的打工人。这是一个全新的环境,全新的角色,一切都需要她重新开始。

    李斯则和林老板开着一辆皮卡车穿越蜿蜒曲折的山路前往坑东矿点了。在开采矿石之前,他们必须进行详细的矿体勘探,了解矿体的分布、大小、品位和埋藏深度等。首先面临的是修路的任务。为了将钻探机顺利运送到现场,他们必须开辟出一条能够通行的道路。他们日夜兼程,半个月的艰辛劳作,道路终于完工。

    随后,钻探工作正式开始。他们充满期待地钻探下去,希望能够发现矿体的踪迹。然而,事与愿违,钻探上来的样品含量并不理想。面对这一困境,他们决定重新打洞钻探。这又是一场漫长而艰辛的劳作。

    这是一项重体力的活,李斯那健壮的身体,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同程度的疼着。他拉下蚊帐,光着身子,在分配给他的那张木床上睡下。他要早知道这趟活这么累,不可避免地要忍受这种考验的话,他决不会愿意在梦瑶身上浪费他体内的精华的。在他的思想深处,她巳经成了一个过去时态,在他心中,梦瑶就像巳经盛开过的鲜花,之后便是凋萎、多余,不再珍贵,被打入冷宫了。他知道,在他忙着干活的时候,他会将她抛到脑后去的。他和林老板有许多相似之处,对于女人的盛赞艳羡他们既感到自负,又感到受用,但也就到此为止。他们什么都不曾给过那些女人,他们把一切都献给了矿山,献给了挣钱。对李斯来说,这工作具有一种美好而又痛苦的感觉,好像他终于等到了这种感觉,一个能在荒郊野外干这种活儿的男人,一个不仅能忍受下来而且还喜欢这种活儿的男人,才真正是条汉子呢。他觉得自己都有点佩服自己了,他拼命干活,为了追名逐利疲于奔命,他想成为合伙人,他太想成功了。为了名利,他可以没有自己的激情,没有自己的需求。

    梦瑶见到李斯已经是一个月之后了。每个星期日她会为自己梳洗打扮一番,穿上一件俏丽的衣服,尽管她现在已经不穿连衣裙,但她还是找一件尽可能好看些的衣服,等待他的丈夫。一整天,她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一切,一切,都交织在这个期望里了。而他根本没来,张全主任和淑梅什么也没有说。每个星期日,当夜色突如其来的降临,就像灯火通明,空荡荡的舞台突然落下了帷幕的时候,他们只能眼巴巴的看着她那一团高兴就像打足气的气球慢慢地泄了气,确切地讲,不是因为她需要他,只是因为他是她的,或她是他的。想想吧,她日复一日,一星期又一星期地等着他,结果是竹蓝打水一场空。她无时无刻不牵挂他的时候,他居然没有想到她,一想到这个,不由人心中不充满了忧伤、失眠、泪水、羞愤和绝望。就像在五岭镇那两夜一样,她虽然感到厌恶,但那时她至少是头一次跟他在一起的。现在,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如此冷漠无情,她感到自己仿佛被遗弃在了一个孤独的角落,无人问津。她咬紧牙关,嘲笑自己的可怜,两倍、三倍的嘲笑。当然,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想是她那受罪的样子使他对她感到厌倦了,破坏了他的乐趣。由于他对她的疼痛漠然处之,她生过他的气,可现在她后悔了,最后,她感到这全部都怨自己。眼泪的闸门一打开,这个悲伤的人便哭得直不起腰来。虽然她不爱他,但她身处异地,举目无亲,孤身一人,现在他是唯一一个能让她等待的人。人真是个很奇怪动物,人的痛苦之源,反过来又会变成她的幸福之源。

    一个月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梦瑶没有像往常一样煞费苦心地挑选衣服和化妆,而是简单地穿上了一条宽松的短裤和一件轻便的汗衫。她的双脚赤裸着,穿着一双鞋底很薄拖鞋,踩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油香和葱花的清香,梦瑶正在忙碌着准备早餐。她轻车熟路地操作着锅铲,煎着金黄的荷包蛋,不时地调整火候。

    正当她专注于烹饪时,厨房门口的台阶上突然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梦瑶微微一愣,随即回过头去。出现在她眼前的,是一个高大的身影,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几乎让她认不出这是谁。但当那人的目光与她对视时,李斯,她的丈夫。

    李斯看起来就像是刚从矿石堆里走出来一样,他的皮肤被晒得黝黑,衣服上沾满了泥土和油污。

    他穿过厨房,走到梦瑶的身边,他从背后抱着她,轻轻地吻了吻她的脸颊。这个动作让梦瑶感到有些意外,有些陌生,让人恍惚。

    “你来了。”梦瑶轻声问道,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嗯,来了。”李斯回答道,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放开抱着她的手,坐在桌旁的椅子上,看着梦瑶忙碌的身影。

    淑梅走了进来,她彬彬有礼地微笑着,但暗地里却透出一丝对李斯的不满。她心里暗自嘀咕:“这个坏小子,他到底是怎么回事?竟然把自己的新婚妻子甩在一边这么久。”但随即,她调整了自己的情绪,微笑着对梦瑶说:“李斯,看到你真高兴,你还记得你有一位妻子,新婚妻子。到外面的饭桌上去吧,和张全,我们一起吃早饭。”

    张全,一个典型的山东汉子,外貌粗犷,与娇小的淑梅站在一起显得那么的般配。自从梦瑶来到这里,张全明显感觉到他的妻子余淑梅变得比以前快乐多了。

    张全一边往自己的碗里装着稀饭,一边关切地问李斯:“李斯,矿山的活儿怎么样?找到矿脉了吗?”

    李斯一边往自己的碗里夹着吃的,一边回答:"挺好的,还没有找到矿脉。"

    "你很热爱这份工作吗?"张全问。

    “是的,很热爱。我发觉,我进一步发觉,这份差事倒也不坏,我很喜欢这个活儿,你会相信吗?。”

    张全精明的眼睛停在那张漂亮的面孔上,点了点头说:“唔,我相信。我想,这和你的性情和身体都对路子,这活儿让你觉得你比其他男人要强,要胜过他们。”虽然张全在这矿山远离学术界,但他却是一位学识渊博的人,酷爱读书。

    淑栂忍不住插话道:“我开始以为,你是把你的妻子忘了,根本不打算来看她了。”她的话语虽然轻柔,但语气中却带着一丝责备。李斯听了,脸上闪过一丝尴尬。

    "不是的,我只是很忙。我们没有周末,只能连轴转,这里没有找到矿脉,明天我们要到另一个矿点去。"

    "也就是说,可怜的梦瑶不能经常见到你了。"

    "梦瑶会理解的,这种日子不会很久的,最多两三年吧。为了我们的未来,我不得不在整日的忙,我一定要干出点名堂来,让梦瑶满意。"

    "李斯,你干嘛一定要这样苦干不可呢?和自己美丽的妻子安安稳稳的生活在一起不好吗?"余淑梅问道。

    "我要挣钱在西江买一个属于自己的矿山。梦瑶没提过这事吗?"

    "恐怕梦瑶在谈这些事情上不大在行,你和我们说说吧,李斯。"

    三个人坐在那里望着李斯,听他高谈阔论。他谈起来眉飞色舞,眼睛熠熠生辉。他到了之后,梦瑶和谁也没有说过话,他滔滔不绝的谈着坑东,谈着矿山、土地、天气、村里的趣事。"不久,那里有一片矿山会归我所有的。梦瑶已经为这些投入一些钱了,剩余的我们干个四五年,会有属于自己的矿山的。"他们谈论起矿山的种种、种种。

    梦瑶扒拉着碗上的稀饭,哦,李斯,起先是最多不超过两三年,现在是四五年,尔后呢?谁知道下回他提到这段时间的时候会是多少年呢?她在张全余淑梅的手下工作,夫妻俩心地都十分善良,他们对她非常友好,她工作不累。但是,这儿不是她的家,如果非要和丈夫一起生活的话,她想回到福田矿区的别墅去。在五岭的这一个月里,她吃不好,睡不好。她连一天开心的日子也没有过。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

    早饭之后,李斯帮着梦瑶收拾了碗筷。李斯带着她到附近转了转,然后回到她的宿舍。

    "这地方那么好吗?李斯?我们要在这里长期住,你能给我租一间房子让我住吗?我好想有一个自己的家,有一个小院子。"

    "你为什么想单独住在一栋房子里呢?这里不是福田。一个女人住在一栋房子里是不安全的。你住在这里比自己住好得多,相信我,我不会骗你的。你住在这里不开心吗?"

    "住在公司的宿舍里,别人的公司的宿舍里,再好,毕竟不是我们自己的家,会开心吗?"

    "喂,梦瑶,在我们有自己的产业以前,你必须对你现在的环境感到满意才是。即想花钱去租个房子,悠闲悠闲的生活,又想省下钱来攒起来,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这儿的工作又不累,既不要花钱又还能挣钱,张主任和他的太太对你又那么好,知足吧,针不能两头快的。听见了吗?"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说得很轻巧,面无愧色。

    梦瑶眼看着自己的心像花瓣似的,一瓣一瓣地凋落在地下,她的眼中泪光一闪,旋即又不见了。

    "听见了,李斯。"

    他感到十分烦恼,他把她带到宿舍没有干成他想干的事。随后,他的手指划拉着她的头发,吻了吻她,拍了拍她的屁股,便走出宿舍,他可没功夫看她那双凄凄惨惨戚戚的眼睛。蹬上自行车回坑东了。这里到坑东有二十几里地,他宁愿自己寄自己车,也舍不得花钱为自己买张汽车票。李斯能受任何苦,只要能帮助他成功,哪怕这需要他放下他所喜爱的,哪怕不择手段。他只是一个惟利是图的人,他已成了自己那强烈欲望的奴隶。

    如果婚姻是一场三级跳,梦瑶成了那块跳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