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香街

【09】晚风轻拂澎湖湾

    肖健左手拎着一袋子米,右手提着一箱矿泉水,腋下夹着挂面,走几步歇一会儿,总算回到糖香街,刚拐进胡同,看到老马的媳妇迎面走过来,手上拿的东西并不比他少,又是暖壶又是脸盆还有衣服和枕头。

    有邻居问:“他嫂子,这是干什么去?”

    “挨千刀的住院了!”

    周围正在聊天、下棋、做饭的街坊邻居们,包括肖健在内都知道老马媳妇嘴中的“挨千刀”,说的就是她的男人老马。

    有人纳闷:“怎么会呢?前两天还看见老马和瘸老三在胡同里开玩笑,老马一摇一晃地模仿老三走路,瘸老三拿着晾衣服杆在后面追着打,老马活蹦乱跳笑得前仰后合哪像是有病的?”

    “单位组织去吃自助餐,168元一位呢。”老马媳妇说。

    “食物中毒了?”

    “哪是中毒,是挨千刀的吃自助餐的前一天就没吃主食,吃饭当天人家中午十一点才放人进去,等于又是小半天没进食。”

    “这是准备充分,目标坚定,要用168吃回618啊。”将近八十岁的杨爷爷微笑着摇摇头,站起来摆出双手握步枪向前扎的姿势,“拼刺刀去的。”

    “人家都是吃到下午一两点就出来了,挨千刀的可是好,连着晚上一顿,十点清场最后一个出来,撑得都下不来楼了。”

    “吐了吧?”一旁有人问。

    “吐?不用吐了!人坐那不动,顺着嘴角自己就往外流,有人打了电话,急救车直接拉医院去了。”老马媳妇叹口气,“我就是这命,这不刚攒下两千块钱,就都贡献给医院了。”

    瘸老三急急忙忙穿衣服:“我跟你去医院,楼上楼下跑腿帮个忙,老马看见我,病得好一半。”

    老马媳妇往前走头都不回:“你别去添乱现眼了,你给挨千刀的准备花圈吧。”

    老三返身回屋拿了两百块钱,一瘸一拐追上老马媳妇,把钱塞到她口袋里。

    杨爷爷也赶过来,递上一叠钱:“事儿已经摊上了,不要急,咱得的不是要命的病,缓几天就成了。”

    老马夫妇平日里总是吵吵闹闹没完没了,她叫他“挨千刀”,他叫她“死婆娘”,并且常常升级为武斗。左邻右舍不闻不问,一是习以为常,再是有固定的“劝架三人组”,一般是马奶奶走在前面,大虎和二虎各拎一个空的啤酒瓶跟在后面。

    马奶奶走进老马家,一般开篇会说,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然后再说,家具家电、锅碗瓢盆都是辛苦置办下的,摔坏了,再去买时又会后悔。大虎二虎两个孩子把东西拿来了,你们一人拿一个空酒瓶,使劲砸,消消气,砸得粉粉碎,然后两个人顺便把家里卫生做一做。

    这时候,大虎二虎就会把空酒瓶往老马夫妇手里塞。因为事先马奶奶叮嘱过,所以不接瓶子大虎二虎绝不罢手。有时老马接过酒瓶再随手放下,大虎就再拿起来再往手里送。有时老马拿住酒瓶而老马媳妇死活不拿,大虎会赶过去帮助弟弟,嘴里还念念有词,拿着,别客气。

    到了这个局面,无论如何架也打不下去了,通常的结果都是老马一手一个抱着大虎二虎去便利店给他们买零食,而老马媳妇搀扶着马奶奶把老人送回家。

    除了老马夫妇的争吵,糖香街上还有一个惊心动魄的声音,那就是姚大姑的咆哮,激情女高音,持续连珠炮:“小博啊,你不好好念书,将来就像你爹一样没出息,你爹没出息,遇上我当时瞎了眼跳进他这个火坑里。妈这辈子容易吗?我一年到头省吃俭用给自己添件衣服都舍不得,为了谁啊?小博,妈这一腔热血全都给了你,你是妈身上掉下来的肉,我说的话能不是为你好?有句老话怎么讲的,妈说不上来,那意思就是,万事都是往下,就是读书在上面。现在这个社会,没点本事行吗?刮风下雨骑电动车送外卖,你愿意吗?求爷爷告奶奶磕头跑销售,你愿意吗?想过得舒服点,就得考上公务员吃国家饭!虽然你们老王家祖宗八辈也没烧上这炷高香,但从你这里开始就得改道!你要是没出息,以后连个媳妇都娶不上。看咱胡同里你大志舅,娶了媳妇也散了,你也像他一样在外面倒腾票去?”

    “小博啊,你看看你那没出息的爹,守着车床半辈子,每月挣一壶醋钱。你再看看你同学的爸爸,民营医院的副院长,虽然正儿八经的疾病一窍不通,但是精通各种难言之隐。那是什么气派?大下雨天的家长都挤在校门外等着接孩子,人家就能把几十万的车直接开进学校里,你们老师屁颠屁颠打着伞把你那同学送到车门口,她怎么不打伞送你呢?你再看看你同学副院长的爸那个倒霉德行,摁着车喇叭不松手,家长都得给他让路,泥点子溅你一身也不敢有脾气,别说溅你一身泥,就是手术做到一半,他都能把你摇晃醒了让你加钱,你赤条条躺在手术台上,肠子还耷拉在外面,敢不答应?能有宁死不屈的勇气?但凡摆一摆手说一个不字,他就能把剪子纱布缝在你肚子里。你看你同学副院长的爸,多少人围着汽车拍马屁献殷勤?人家都不下车,只把头从车窗探出来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两句,你看那表情,就像他们医院橱窗里难言之隐的患者手术前和手术后对比照片中的模样,不是术后的笑逐颜开,是术前的龇牙咧嘴。现在你不好好念书,将来你也是站在那让人溅一身泥的主儿。自己把书读出息了,奔着工商、税务、电力、海关、法院努力,都是好吃好喝五险一金高高的,最好是去地震局,没有预测出来,大家也能理解。你再看看你大志舅······”

    “老看我干嘛呀!”大志站在胡同里叉着腰,“每次都是从没出息的爹开始,然后拿我这个离异舅结尾。”

    姚大姑一个箭步窜出屋,人已站定,肉还在颤,脸上的雀斑冒着金星:“我拿你结尾怎么了!我也想夸夸你!有吗?你从上到下有让人夸的地方吗?”

    大志是不敢招惹面前这个一百八十斤重,声若洪钟的彪悍女人的,只好转身冲着瘸老三家的窗户喊了一句:“调节调节气氛吧。”

    瘸老三一拐一拐地从屋里出来,把手里拿着的擀面杖当成麦克风,一脸的陶醉相:“晚风轻拂澎湖湾,白浪逐沙滩,没有椰林缀斜阳,只是一片海蓝蓝。”

    那边石愤慨把锅里的酱爆洋白菜倒在碟子里,空出手来一边击掌一边哼唱:“坐在门前的矮墙上,一遍遍幻想,也是黄昏的沙滩上,有着脚印两对半。”

    这时小博也来劲了:“那是外婆柱着杖,将我手轻轻挽。”

    接着就听小博“哎呦”一声,估计是姚大姑给了他一巴掌。

    大志扯着嗓子喊:“澎湖湾!澎湖湾!外婆的澎湖湾!!阳光、沙滩、小博、姚大姑、还有一位瘸老三。”

    小博的父亲、姚大姑的丈夫王铭祥自始至终沉默地坐在自家床上,一句话也没有。

    王铭祥是糖香街的“圣人”,不抽烟,不喝酒,不小赌怡情,不靠近娱乐场所,不会油腔滑调,说话不带一个脏字,过马路一定要等到绿灯亮起来走斑马线,胡同里遇见熟人打招呼总是半鞠躬状,公认的老实本分。

    可现如今,说一个男人老实本分似乎含着贬义。

    这个在单位里可有可无的边缘车工,这个倒插门来到糖香街的女婿,这个被自己的妻子认为上辈子缺了大德今生遭到报应嫁错人的丈夫,这个博览群书手不释卷的中年男人,这个儿子眼中常常被当作反面教材的父亲,这个因服从妻子严格管理而被街坊邻居暗地里唤作“气管炎”的窝囊男人,总是沉默寡言,好像现实生活以外,他还有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诗意世界。

    那天,王铭祥下班回来推着自行车进了胡同,一帮糖香街的男人正在聊天,有人拦住他问:摊上这么一位发起怒来能倒拔垂杨柳的老婆,后悔吗?

    王铭祥慢慢抬起头注视着天空,良久才说出四个字:也曾娇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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